至于这“心肉”一说,樊落捂着胸口望着空荡荡的帐子,觉得似乎缺了些什么……
比起樊落那儿上下不得之情势,李全这里倒是吃好睡好,逍遥自在,再下去都快养出膘来了。
倒是方无璧最初在帐子里提心吊胆的,尤其是见着西狄人送来的烈酒配白煮羊肉,更是哭天嚎地,直嚷着西狄蛮族丧尽天良,真的生啖人肉!
等安然无恙的李全到他面前,这才孩子似的又哭又笑,好不热闹——敢情他真把燕如说的,若是他不安份便把割了李全的肉给他下酒的话,当真了。
真好骗……李全暗想着,此刻坐在西狄帐前望着天空,脑子里想的,依旧是将军。不知他会不会来救。多半不会吧?将军那人,是以国事为重的……李全不生气,虽然若换成是他一定第一个只想把自己人给救出去。可是将军是将军,他身上的担子比这小兵重许多……
就这么想着,一旁的方无璧却拍着他肩,一脸诡笑,“怎么,在想樊兄?”
“……”李全不想理他,真的。即使那日他在帐后听到方无璧那话,这心里稍微酸了一下,软了一下。可看着现下又变成没心没肺,执着不知哪拿来的羽扇,笑得如同平日闲逛烟花之地的纨绔子弟,李全那稍早的感慨早就灰飞烟灭。
“怎么不说话?”方无璧奇怪的问,继而又恍然大悟,一脸淫 笑,“也是,放着这么个美人在家里,多少都会藏私!不过李全,咱们好友一场你也别如此吝啬啊!樊兄他……那里的功夫如何?”
“……咳咳……”李全暗想,我不认识这人……不过心里头有些奇怪,他不明白将军与这人明明风马牛不相集的,又怎么能凑到一块儿?
“啊?你不知道?”方无璧扇子摇得更甚了,桃花眼发着亮,一脸兴然。“来来来,若是你想听,本公子便告诉你!”
“……”
方无璧可不管李全面上的痛心疾首,“话说当年,我和樊兄可是在那都城赫赫有名的艳倌楼里碰上的!”
李全一惊,差点想撕了方无璧的嘴!他家将军怎么会去那种地方!
“李全啊,你不知!那里燕环肥瘦,天南地北,甚至连异域美人都不算稀奇!这腰,这臀,这胸……”方无璧边说着,目光迷离似遥想着彼时美景。
“……咳咳,”偶一转眼,却见李全双眼眯起一脸青黑,丝毫未有感同身受之感,便有些悻然。“总之,我头一次是在那儿遇着樊兄的。”
“……将军,也是去喝花酒的?”李全牙咬着喀响,心头烧着一股子邪火。
哪知,这方无璧还火上浇油,兴至高昂,“是啊,好像是朝中的权贵约会去的……不过樊兄早到了,便先坐里头了。”
“李全,这樊兄当时一身便服,褪了戎装便活脱脱的是个天仙下凡啊!”说到这儿,方无璧便再也忍不住般的吸了吸口水,也不顾李全的斜眼自顾说下去。
“你都不知道!这门口的老鸨盯着樊兄的眼都直了,而他也一不上包厢,二不叫小倌的。于是,大伙儿差点儿以为他是来砸场子的!”
“……后来?”
“后来?”突然,方无璧面上飞红,衬着那对桃花眼便是李全怪不好意思的,“后来……我就上前去调戏了!”
“啥?!”李全吓得几乎跳起!
“你说,一个大美人坐在艳倌的又不喝酒不招人的,我当他是新来的。既然是新鲜货,又岂能没我方公子?”这话说得理所当然,尽显大金当朝第一权贵,兵部尚书独子的风范。
“那将军作何反应?”李全好奇了,不会是当场折了这人的手吧?
“樊兄他……”口水一吸,双眼迷离,未执扇的手似是揉着什么般一伸一缩,“樊兄他……任我上下其手啊……真好……”
李全嘴角抽搐,遥想当时情形。冷面将军一脸淡然坐在桌边,而身边挂着一个猥琐之人,上下其手而巍然不动。“噗”的一声,李全突然笑开了。这,还真像是将军会做的事啊!
“可结果……我差点被那韦右打得连我娘都认不出!”满腹委屈。
那是,忠心将军的韦副将,又岂会坐视自家主子遭人调戏?李全不禁在心中暗自叫好!打的就是你这登徒子弟!
“不过,我和樊兄倒是不打不相识!第二日,他登门拜访之际正巧遇着我!咱们便一见如故!”
嘴角再抽,李全想这一见如故,怕是你自个儿想的吧?
可接下来,方无璧蹦出的话却令李全收起了玩心。只因这纨绔子弟一脸认真的说,“那时,樊兄便对我说,我是有用之人。”于是日后,这玩世不恭之人,在樊落面前哪怕是打肿脸硬撑着,也要对得起他的器重。
可听在李全耳中,却是五味交杂。他想起了将军为何说方无璧是“有用”之人,不知是否该瞒他。思量片刻小心的问,“方军师……你知道将军他为何如此说吗?”
他以为方无璧不知,可结果这人却点点头,“当然知道啊!你当我傻,不知道自己有多少斤两吗?”
“……”原来你真知道啊?
“樊兄说过,我与其而言之所以有用,只因我是兵部尚书之子。”李全问的认真,而方无璧也答的认真,全然未有隐瞒。“那是我很生气,罩在那老头子麾下似是个永远长不大的雏鸟一般。”
自小,方无璧不是没认真读过书,也不是没真心与别人比试过。只是他读得再好,他只是兵部尚书之子,那是他应该的。而他无论与谁比试,别人都会让着自己,只因自己是尚书的儿子。
时日久了,方无璧便再没心认真的读书习武,反正无论好坏,他都只是那老头的儿子……
“可李全,你知道后来樊兄说了啥,让我整个人都明白过来了?”
“将军说啥了?”
“他说:你是兵部尚书之子,这千千万万大金国人中,也只有你一个。”
“……”
“于是我也明白了,这千千万万人之中,有些事也只有我能做的……樊兄他只告诉我,我是‘有用’之人……他也只说实话……”
李全低垂着,他想他明白将军的意思了。有利有弊,利弊之间他抓着的是对自己最有利的东西。不能说坏,只能说,将军这人太过于直接……
“噗,那个呆子。”突然,一阵轻漫的声音夹着媚意,自两人身后飘来。李全还未回神倒是方无璧大叫一声连翻带滚的离那人远远的!
“你!你,你这妖怪!怎么偷听咱们说话!”方无璧颤着身直指那人,想了半晌唯一会的骂词,便依旧是“妖怪妖怪”的。
燕如不高兴了,这人先是骂自己是丑八怪,后又说自己是妖怪,难道就不能夸他一声美人吗?冷哼一声,“你又好到哪里去?被人打了被人利用了,还喜滋滋的跑上热脸贴冷屁股。我看你这人,是有病吧!”
“你!你!”可怜的公子哥,对这燕如又气又怕,却不敢叫嚣。
李全看不过去了,这方军师可是自己人,哪有明摆着在自己面前欺负人的?便连忙打断问着,“侯爷,您有何事?特地来找我们?”
挑眉反问:“我没事就不能来找你们?你们是战俘吧?爷我高兴随时就能来。”
李全不怕他,点头,“你是随高兴就可以来,可你也不会吃饱了撑着没事往这跑。”
“……”水袖掩面,打量方无璧一脸惊惶再看着李全泰然自若,嘴一撇,“你真无趣。”这似嗲似糯的声音,令两人都抖了抖。
结果燕如也未为难他,突然指着不远处,“看,谁来了?”
李全以为是计,不敢随意回头。而方无璧则没想这么多,转身一看这嘴便大得如同能吞入一只鸡蛋般,“樊,樊兄?你怎么会在这?”
李全身子一震,打量着眼前的狐狸,却依旧不敢回身……直至那熟悉的气息罩在身后,环绕索缭,片刻不散。小兵才敢颤颤的斜头,用眼角的余光打量着。
身后,那眉间一抹红映,看一眼这心魂儿便要飞了似的美人,除了他的将军,还会是谁呢?
“你,你怎么来了?”惊张之下连敬请都忘了。
樊落也不介意,轻颔首,“来赎你们。”
“……”李全鼻子一吸,“我以为,你会以国事为重,让我和军师自生自灭……”
樊落还是颔首,“有此打算,只是……”
“只是?”
捂着胸口,樊落说,“这里空了,少了块肉。”
“将军……”鼻音哼然,再也控制不住上前一步,抓着将军的手,“将军,小的,小的想……”
“啧,真酸。”燕如抚着一身疙瘩,轻哼。
于是这小兵到嘴的话一溜,便换成了,“小的……想你的‘乌蛟’!这,这多少天没擦了,怕是要生锈了吧?这可是圣上赐的,不能弄坏啊!若是坏了,这得多在的罪啊,说不定杀头事小,连九族都诛呢!”
樊落想:我不如一个死物?
方无璧想:这傻小子怎么就对个棍子这么上心?还有诛九族?那岂不是连圣上自己也得算上去?
而燕如则想:屁!那小子敢诛咱们燕家的血脉?活腻了!明个儿就领兵平了他那都城!
唯有李全,抓着将军的手,暗想着:终于,终于可以睡个安稳觉了。这几天总梦到将军……都睡不踏实……
63.盟约
樊落接到燕如的书信后,可谓是单身赴会,身边仅跟着赵兵头及几位近卫营兄弟。不过一路行来,赵兵头暗松口气。看来这西狄逍遥侯,无意为难将军。
只是不知这葫芦里,卖的是何药。双方折兵无数,不知又该如何相处。
可哪知,这长得似是女人般的家伙,水袖一挥,“把这两人领回去吧,看着就闹心。”不过,轻飘飘的,一明黄绢纸也飘了过来。
“堂兄,五年前互不侵占,这盟约不难吧?”
樊落昂首立在敌营之中,却丝毫不显胆怯势威。照李全的说法,看这架势!这成仙的与成精的,就是不一样!
细细的打量一遍,“十年之约未满。”当初其父樊英与西帝先帝订立十年盟约,细算过来却只有八年而已。
“呵呵,可立约之人都已死了,堂兄,这约早该换了。”燕如笑得欢畅,也说得合情合理,不过李全与方无璧倒是有些发虚。因为这仗确实是大金暗自挑起,确实违约在先。
只是,这些都是暗话,上不得台面。而樊落,自当不会把这些听到耳里。只是,难得的他在思索。
燕如无意伤他,更无意伤方无璧。只因压着这人便可以牵制大金的一半兵权,虽说初始樊落不明白,便这接连四封书信,再即使樊落真是块木头,也被打软了。更何况这木头的心,早被蛀空。
细不可察的低叹一声,樊落问他:“为何?”
燕如也干脆,望着这帐子里没外人,“休身养息。”
“……”
“西狄残羽未丰,经不起折腾。”燕如眼神转暗,“皇兄继位以来,光是平息各氏族内乱便已殚精竭虑,更别说加上个外敌了……”
沉吟片刻,又低笑一声,“不过堂兄,或许真该谢你,若不是你先惹的是戎氏部族,怕我这一时半会儿也凑不出二十万大军。”
“我……只想灭了西狄,大金无忧。”此话一出,李全与方无璧都惊得面面相觑。即使知将军的直性子,也被他如此言语给吓了一跳。这还在别人家的地盘,好歹也得给三分薄面,不是吗?
“哈哈,堂兄说的是,小弟把这话当赞赏给收下了!”燕如依旧在笑,只是冷得让人直打颤。
“不过堂兄,这样的大金值得吗?先不论这朝堂之上给你下绊子的丞相大人,以及那坐拥朝堂却不做事的傀儡帝王……堂兄,你把一切都压上头,你觉得值吗?”不是挑拨,燕如知樊落现下身居要位,只可惜这功过高,盖了主,若是日后……谁都说不准。
可樊落却闭目,一脸莫测,似是在斟酌。可李全却觉得,将军只是在……发呆……
就在燕如都稍有不耐的拧起眉之际,樊落睁开了眼,吐出四字,“扪心无愧。”他不知天不知地,只知自己有个父亲。于是,为了这个父亲临终遗言,亦化为修罗再所不惜。
或许会有人说其是尽孝之人,可只有樊落自己知道,他只是不知该做何事而已……年仅十四便接替父位,担下重担。该做何事?如何去做?无人教他。于是,便遵着父亲的老路,保卫大金疆土,铲除外忧,便是他的本份。
于是,他杀,杀的遍地血红。杀得一族再无壮丁,承受千万骂名,他,都扪习无愧。
“我樊落,扪心无愧。”
直至遇到李全,他的杀戮之中才渐渐有了一丝迷茫。他希望哪一日他战死沙场之际,也有人会如他一般哭泣。
一念,便万劫。樊落明白,自己有了欲,有了妄。可对自己所作所为,依旧无愧。
“喀”的一声,燕如一掌拍向书案,硬生生的拆成碎片。“好一个扪心无愧!樊落,你知我约你来,必是要求休战定约。我可以不理你,直接与你们朝堂上的丞国大人相商。不过你来了,看在我们血亲之上,我问你。樊落,这盟约你到底是签还是不签?!”
“哐啷”数声,在那燕如吼出最后一句时,四周西狄侍卫自是抽刀直抵这大金侯爷。燕如可以杀他,可是这大金还有个兵部尚书。若是一怒之下依旧发兵,只会落得个两败俱伤的下场。这,绝不是燕如会做的事。
“将军……”李全腿脚还不利索,却还是向着樊落靠了靠。方无璧的腿抖着,可仍然没有退一步。更不用提一旁早收了痞相,一脸肃容的赵兵头。
那一瞬,燕如看看身边,除了那憨傻的傻牛外,便无他人。
“樊落,你签不签?我还要你发下毒誓,若违背此言,五雷轰顶,永坠阿鼻,不得超生!”
李全说不怕,是假的。哪个人不惜命?只是这人有时真是奇怪,他会想,他护着的,不光是将军,还有将军身后的大金。当然,大金里有自己的妹子,也还有救命恩人。
于是,他的国与家,都在身后。
所以,面对咄咄逼人的刀锋,他不退。
可就在这紧要关头,樊落却难得轻闲的吐出一字,“签。”
“……什么?”燕如的身子晃了一下,面上神情恍惚的问,“堂兄,你刚才说什么?”
扫了他一眼,樊落在这一屋子人都以为他会为国而殉之时,他却轻松的说:“我签,五年前,大金西狄互不相犯。若为此约,不得超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