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还没落呢，杨老师就跨进了教室。

陈青竹马上举手汇报：“杨老师，周天蔚说你是‘老绵羊’。”

我们都想，周天蔚这回要倒霉了。

可是杨老师笑笑说：“‘老绵羊’就‘老绵羊’吧，总比大灰狼好吧。”

咦，大家都想，这个老师蛮好的嘛。

杨老师还有一个特点，就是有一点乱糟遭，你看他的头发就知道了，永远都是支楞八翘的，很倔强地竖在头上，好象马上就要开步走，离开杨老师的头顶似的，让人看了就替他着急。

杨老师的书啦，本子啦，画纸啦，总是用一个大纸袋子装到课堂上来的，铺了一讲台，上完课，他就用大手把所有的东西全重新划拉到纸袋里带走。

这也难怪嘛，杨老师是美术老师，是艺术家，艺术家嘛，就是要怪怪的，象我小舅舅，留着长头发，扎起小辫子，要是换了我们校长扎起辫子来，估计就要吓死一批人。

我很喜欢杨老师，原因有两个。

第一个，就是因为杨老师动作也是慢吞吞的，总是拖着鞋子走路，扑踏扑踏的脚步声听起来很象我的爸爸哟。有一段时间，他总是拿绒毛小动物叫我们写生，每一次，他都是把玩具藏在他的大工作服里头，上课的时候一边说：“今天我们来画……”一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兔子或是小熊或是小猴子，有一回，杨老师竟然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绿绒绒的大乌龟来，大家都快笑疯了。

杨老师很喜欢趁我们画画的时候给我们讲一两个小笑话。比如，他说：“有一天，有一个男孩儿，急急忙忙跟同学一起上学，路上遇到猪的围攻。同学们纷纷掏出食物和金钱，猪们不为所动。这个男孩儿就掏出身份证，猪们立刻跪而痛哭：“老大，我们可找到你啦！”

大家笑啊笑啊，可是杨老师一点也不笑。他就是在说笑话的时候也不会笑。

我妈妈说。把人家说笑了自己不笑的人者讲笑话的高手。

我喜欢杨老师的第二个原因是，他是第一个给我的画画打“优”的人。

我好象真的没有什么绘画的天份，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我的画画就达到了人神共愤的境界。

有一次，我高高兴兴地画了一张全家福，可是我的妈妈常征女士看了以后说：“咚呛啊，如果我们一家三口长成这样，就没法出去见人了。”

我问：“为什么不能出去？”

我妈妈说：“长得难看不是错，出去吓人就不对了。”

还有一次，幼儿园的马老师拿着我的画看了半天，说：“咚呛今天画的大饼还不错嘛。”

可是，我画的是一只梨子啊！

杨老师给我们上第一节课的时候，叫我们随便画，想画什么就画什么，说看看我们的水平。

我画的是我和妈妈一起去逛超市的情景，画完了我都不好意思交，我把妈妈画得象一根红萝卜，把我自己画得象一根绿萝卜，坏心眼的陈青竹干脆说我画的是两根被马踩过的萝卜。

可是杨老师居然给我打了一个优！

下面还有评语：很有抽象派的味道！

杨老师真特别，别的美术老师只在作业上打等第，可是他会给每个人的每张画都写上评语。

那张画我请妈妈买了一个漂亮的像框给挂起来了，说不定将来我一不留神当上了抽象派大画家，那它就值钱罗！可是我不会卖的，我要把它捐给国家，让大家在美术馆里排队免费看。

杨老师自己画画的水平真是一流啊！我们学校有一整面墙的壁画都是他一笔一笔画上去的。

杨老师的毛笔字写得还特别地好，他有一个绝技，每天一大早，用一个大拖把在水泥操场上练大字，好多同学围在旁边看，我也喜欢看。

杨老师不象有的书法家那样，把字写得象天书，半个也看不懂，他写的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敢上九天揽月，敢下五洋捉鳖”，“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还有“雄关漫道真如铁，尔今迈步从头越”。

虽然意思我不大明白，但是读起来真好听。

杨老师告诉我们，他练的是“立书”，怪不得，每个字都立得端端正正呢！

每学期发了新课本以后，我回家叫我爸爸给我包好书皮，然后约了周天蔚一起去找杨老师帮我们写名字和班级。

因为周天蔚和杨老师是邻居，住在一个小区里，他的妈妈还跟杨老师的太太是同事，所以比较容易跟杨老师套近乎。

杨老师总是认真地替我们一本一本地写好，当然是用正宗的毛笔！

周天蔚还告诉我，杨老师的太太很漂亮，可惜好象身体不太好，坐在轮骑上，得的是风湿病，每天，杨老师都会推着轮骑带她出去散步。

周天蔚还说，他有一回看见杨老师把他太太抱进门呢，是电影里王子抱公主的那种抱法哦！

说完他还学了一下那种动作。

天蔚有的时候是有一点八卦，成绩也不好，不过他这个人真的蛮好玩的，很Q的。

杨老师还特别喜欢唱歌，每回学校开联欢会，大家都会哄他唱歌，只要哄一下下，他就大大方方地走上台唱了起来。

杨老师的歌喉其实还是不错的，高音也能唱得上去，还不走调。就是稍微有一点卷舌头。

有一回他上台唱：“啊——啊——啊啊啊，牡丹……”。

周天蔚就说：“‘老绵羊’好有趣啊，唱歌唱‘母的’，可能还有一首歌叫‘公的’。”

我赶紧告诉他，其实这首歌唱的是牡丹花。

我对这首歌很熟悉，是因为我爸爸也喜欢唱。

周天蔚大吃一惊：“啊？我一直以为他唱的是‘母的’。”

不过，说真的，杨老师是个又可亲又好玩的老师，唯一的一个缺点就是普通话说得不大好，有比较重的口音，他是六合人，那个地方，出产一种叫“活珠子”的鸡蛋，里面是小鸡，很鲜美呀！我妈妈常征女士最喜欢吃了，每次都能一口气吃好几个。苞谷大叔看见了就又会说她BH。

呀，我又走题了。

杨老师的六合口音an，ang不分的，有一回我听见他说：“今天下午我要去三sang三sang班bang去qi上shan困难班bang。”

听起来很有趣。

可是，我们小朋友觉得有趣是没有用的，据消息灵通人士周天蔚同志的情报，杨老师的普通话两次都没有考过关，所以他不能评小高职称，也不能长工资。

呀，做了大人，做了老师也要一天到晚地考试啊！

职称我是知道的，我爸爸妈妈也常常提这个词儿，可是小高职称是什么东西啊？

既然有小高，那肯定有中高和大高，如果杨老师连小高都评不上的话，那什么时候才能评上中高和大高啊！

周天蔚的小道消息又开始发挥作用了，他说，最近，杨老师又要去考普通话了，这一次要是再不过，他就要下岗了。

我们俩个都很替杨老师着急，我决定，替杨老师找一个普通话老师，我妈妈常征女士她们电视台，有好多普通话讲得一级棒的播音员叔叔和阿姨，我可以请妈妈帮忙。

可是周天蔚，杨老师可能不好意思跟人家学普通话，而且时间也来不及了，还是想别的办法吧，不如我们合伙把那个考官绑架了吧，然后逼他给杨老师打一个优。

周天蔚良心真的是蛮好的，就是有一点异想天开啊。

还没等我们想出最好的法子来，好象杨老师已经考过了。

过了一些日子，周天蔚又说，他妈妈告诉他，杨老师这一次普通话又没考过，估计职称又要泡汤了。

看来这个消息绝对是真的，因为我们已经有好几天没有看见杨老师在操场上用拖把练大字了，而且，他上课的时候也有点无精打彩的，也不再说笑话了。

有好几次，我们下课在操场上玩时，看见杨老师骑着他老旧的助力车，匆匆忙忙地驶出校门，天蔚说，他一定是溜出去看股票了。

听说杨老师最近开始玩股票。

又过了一段时间，杨老师好象又开心了一点，那个地图衣也不穿了，穿上了一套西装，打了一条蓝色小圆点的领带，咦，原来杨老师也是蛮帅的嘛。

天蔚说，这叫真人不露相。他还说，杨老师好象在股票上赚了一些钱，他的太太的病好象也好了一点，可以拄着拐仗在小区里走一走了。

杨老师又开始在操场上练大字，每回写完了，拄着拖把笑嘻嘻地看着地上的字一点一点地被风抹干。

这些天的美术课，他开始教我们剪窗花了。

鲜红的纸，银色的剪刀，在杨老师手里转啊转啊，就变成了一幅幅美丽的图案，我们就跟着他一起剪啊剪啊，剪了好多的窗花，贴在教室的每一扇窗子上，贴不了的，就送给老师们贴到办公室去，教室的地上，落了一层五彩缤纷的碎屑，喜洋洋的，好象过年一样。

可惜好景不长，我们区里要检查各个学校的卫生，校长说，窗花贴在教室里不整齐，还是先揭下来吧，等过元旦时再贴。

唉，好象领导们总不想我们小学生太开心了似的。

杨老师这些日子又变得灰暗起来，西装也不穿了，周天蔚说：“你不知道吗？现在是股票赚不了钱了，熊市啦！”

熊市是什么呢？

唉，这世道，怪名字真多啊！

杨老师不能评小高职称，也不能靠股票挣钱，他怎么办呢？

还好，杨老师还在继续地练大字，他的头发长得长了许多，总算不支在头顶了。

有一天我起得早，到学校时人还很少，杨老师一个人在操场上练字，高大的身影在宽阔的操场上显得有一些弱小有一些孤独。

我走到他面前蹲下来看他写字，他的眉头皱成了三条小小的河沟，里面盛着烦恼。

我想职称这个东西，大概是伏地魔之类的魔怪发明出来把人类弄昏的一种魔法。

前两天，我终于把一整本的西游记都看完了。

孙悟空取完经以后被封了一个战胜佛，那个可能就是孙悟空的职称吧。

原来他辛苦一场就是为了那个职称啊。

连孙大圣那么厉害的人也需要职称，何况普通的男人。

我当了大男人以后，可能也要为职称而努力。

我妈妈看了这篇笔记以后说：人神共愤这个词用得不错。

妈妈还告诉我，杨老师写的毛笔记叫“隶书”，不是“立书”。

我希望老天爷快快给杨老师一个职称吧！

13．观察笔记之九：包子民警叔叔

我和民警小包叔叔的关系是源缘流长的。

源缘就是很深很深的缘份，这是我妈妈教给我的。

每到星期六下午四点，我上完了补习班，就在学校对面的小店里买一根棒棒糖，或是一包小馒头，然后顺路溜达到街道派出所，这个时候派出所里通常很安静。

我悠闲地走进去，象在自己家里一样，因为这里的人都认识我。

我是到这里来是看一位朋友的。

警察朋友。

这位警察叔叔有一个很小孩气的名字，叫做包小溪。

我跟小溪叔叔的缘份要从四年前说起。

那时候，我刚刚五岁半，新学会了一样本领：打电话，每天就琢磨着给人打电话。

爷爷奶奶外公外婆每天都要接到我的若干个电话，那时候我比较幼稚，常在电话里很认真地跟他们说一些芝麻绿豆的事，你吃饭了吗？吃的是什么呀？你今天穿的什么衣服呀？舅舅在不在呀？小猫阿咪去哪里啦，等等等等。

天天这么老内容，终于有一天我觉得，应该找一个新的电话号码来打。

正好，爸爸带我出门的时候，在小区大门口，我看见一块崭新的天蓝色的牌子，亮刹刹的，上面写的是什么呢？

那时候，我还不太认识字，爸爸告诉我，上面写的是：有困难，找警察。

我用力地记住上面的电话号码，这不是一件难事，因为，这一串号码的头四个数字跟我们家的是一样的，我只要记住后面四位就可以了。

晚上，妈妈要发新闻还没有回家，爸爸正在做饭，我就拨了那个号码。

我说：“喂，你是警察叔叔吗？”

然后，我听到一个声音回答我：“是呀，你有什么事呀小朋友？”

这位叔叔的声音软软的糯糯的，蛮好听的，就是有一点不象警察叔叔的声音啊，所以我又问了一遍：“你是警察叔叔吗？”

“是啊。”那个声音又说。

“那你说一句‘举起手来’。”我提了一个要求。

“举起手来。”那个声音说，这一回我比较满意了，还是蛮有力的嘛。

我又问：“警察叔叔，你抓到过几个坏人啊？”

那边，警察叔叔好象咳嗽起来了，咳咳咳咳。

我就很关心地问：“警察叔叔，你咳嗽啦？你是不是抓坏人太辛苦了？”

警察叔叔就又开始咳咳咳。

他问我：“小朋友，你叫什么？”

我就告诉了他我的名字，他说：“咦，你的名字蛮好玩的嘛。”说完就笑起来，我有一个奇怪的感觉，这个警察叔叔的声音有一点不太象警察哦。

但是他还是一个挺好的人嘛，一点也不嫌我们小孩儿麻烦，跟我聊了半天的话，但是，他最后也提醒我，派出所的电话是很忙的，如果没有重要的事，就不要随便打。

我想想也对，就决定干脆到派出所去找这位警察叔叔，看看他是不是很威风。

正好那天我爸爸带我去超市路过派出所，我就跑了进去。

迎面就来了一个又高又壮的警察叔叔，拿着一个大得吓人的茶杯在咕嘟咕嘟地喝水，我就想，要是这个是接我电话的那一位就好了，这个人挺强壮啊，长得象威猛先生似的，他喝茶都那么有气势，一下子就把一大茶缸的水全喝光了。

这位威猛的警察叔叔问我：“小朋友，你怎么进来了？你家大人呢？”

我一听就知道，这个不是那个接我电话的叔叔，这位叔叔的声音哑哑的。

这时候我才发现，我犯了一个错识，我忘记问那位叔叔的名字了。

我就说：“我找一位跟我通过电话的警察叔叔，我叫齐咚呛。”

那个威猛叔叔就对着办公室里面喊：“你们谁跟一个叫齐咚呛的小孩儿通过电话？”

有一个声音传出来：“哎，是我是我。”

这个声音我是认识的。

然后，从一个暗暗的角落里，站出来一个人。

当然是一个警察，因为他穿着制服。

我要说一句实话，我第一次看见包小溪叔叔，那种感觉，用一个词概括就是：失望，用一个成语概括就是：极度失望。

他瘦不拉叽的，头发有一点发黄，小鼻子小眼睛的，一点也不威风，还有点软趴趴的样子。

我大吃一惊地问：“你你你……你怎么可以戴眼睛？”

他好象比我还要吃惊：“我近视呀，为什么不可以戴眼镜？”

我更加吃惊地问：“你怎么可以这么瘦？”

他推推眼镜：“我生下来就是这么瘦的。”

我就走上去摸摸他露在衣袖外面的手腕子，说：“可是你这么瘦，坏人轻轻一扭，你的手就要断掉啦！你还怎么抓他们呢？”

他笑起来：“我也不常抓坏人的。”

我简直吃惊得不知怎么是好了：“你不抓坏人你干什么？”

他说：“有小孩出生了，我就给他们登登户口，要是有人吵架，我就给他们劝劝。”

我说：“可是坏人厉害得很啊，你光用嘴巴说一说怎么行呢？”

他说：“唉，家庭妇女算不上什么坏人吧。”

我有点听不懂他的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