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算放了心，舒了一口气说：“还是我的媳妇。”又说：“爸爸呀，你的媳妇很漂亮啊。”

爸爸笑眯眯，圆圆的脑袋点得象捣蒜：“嗯嗯嗯。”

我说：“将来我也要娶一个漂亮的媳妇。象朱丹妮那样的。”

爸爸很民主地问我：“你是不是很喜欢朱丹妮啊？”

我也象捣蒜那样点头：“嗯嗯嗯。”

爸爸说：“咚呛眼光很好啊。丹妮喜欢不喜欢你呢？”

我认真地想一想说：“我想她是喜欢我的。我们是青梅竹马。她常把彩笔借给我用，是日本进口的那种，有莹光的。她不是每一个人都肯借的，但是她肯借给我。证明她对我是有感情的。”

爸爸在家里的时候，从来都不遮掩对妈妈的喜爱之情，常常说爱她呀爱她，我在这种氛围中长大，也从来不觉得说喜欢一个女孩子有什么值得难为情的。

爱一个人，是世界上最正常的事情，对不对？

我上一年级的时候，班上刚刚成立中队，老师说，同学们彼此还不是很了解，所以暂时选一些临时的中队干部，有谁主动要担任呢？

我看别的小朋友举手，以为当干部一定是很好的事，说不定有点心拿，于是也举起了手。

老师看见我这个白白的胖胖的欢欢喜喜的小孩举了手，她大概想起我的爸爸是市政府的干部，妈妈是记者，应该素质不错，就指派我当了中队干部，我戴上了二道杠。

这件事说明两件事，一，遗传学在我国已经非常地普及了。二，小孩儿在投胎的时候一定要慎重，要找一个好爸爸一个好妈妈。

到了二年级，我的二道杠变成了一道杠，到了三年级，就一条杠也没有了。

妈妈问我：“你难过不难过？”

我是真的不难过，所以就干干脆脆地说：“不难过。”

妈妈说：“没心没肺。”

现在的我，已经知道没心没肺不是什么好词儿了，我低下大大的头，受了打击了。

爸爸安慰我说：“没关系没关系，美国总统都可以下台，我们咚呛也可以卸任。”

妈妈呸了一口说：“什么狗屁卸任，他是被撸下来啦！”

爸爸就说：“撸下来就撸下来吧，当干部有当干部的难处。当群众有当群众的快乐。”

邻居们和妈妈的同事们都叫我“咚咚呛”，他们问我：“咚咚呛，你胳膊上的杠呢？“我并不觉得有什么难堪，眯眼笑着答：“老师拿走给别的同学了。”

这也是事实嘛。

妈妈单位那些爱开玩笑的坏心眼的小记者们就说：“那叫你爸爸回去给你画上两道吧。”

爸爸听说了，就说：“画上去不好，弄脏了衣服。”

爸爸就给我买了一件新的长袖T恤，白色的，袖子上居然有四道红杠！

我就每天穿着这四道杠的衣服招摇过市。

我认为衣服很好看，而且，远远看去，好象是戴着干部的标志。

妈妈又气又要笑的样子说：“这个孩子全无羞耻心！”

爸爸还是笑着说：“做了坏事才要羞耻，没有做坏事就不必羞耻。儿子，你做坏事了吗？”

我仔细地想了想：“没有。”

爸爸说：“那就可以不必羞耻。”

所以我就不感羞耻，照样常常穿那件有四道杠的衣服。

爸爸教会了我羞耻的真正意义。

所以我尽管是一个不帅、不聪明、不起眼的小孩，但是我从不以自己的平凡为耻。

但是有的时候，爸爸的这种教育方式，也会带来一些负面的东西。

比如说，有一次，妈妈批评我“象一只没头的苍蝇在乱飞”。

我就问爸爸：“爸爸呀，苍蝇的头都没了它怎么还飞呢？”

爸爸说：“呃……这说明苍蝇很坚韧。头都没了还坚持飞。”

于是我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以为“没头的苍蝇”是一个褒义词。

又有一回，我的老师评价我说：“齐咚呛这个孩子，其实挺讨人喜欢的，就是有点没头没脑的，象一只没头的苍蝇。”这话是朱丹妮转告我的，因为她是学习委，常常要去老师的办公室汇报工作。

当时我听了这种评价，很开心，以为老师在表扬我。

我在一次造句作业中写道：“我要象没头的苍蝇一样坚韧。”

老师问我：“没头的苍蝇很坚韧吗？这话是谁教你的？”

我说是爸爸。

老师就笑了，没有批评我，只叫我去订正。

因为老师们都说齐咚呛的爸爸是一个好人。

每学期，爸爸都会来帮助老师布置黑板报，爸爸的美术字毛笔字都很棒，还会剪纸，画画，总之就是挺多才多艺的，每回都干到八点多才回去，一句怨言也没有。

这是我二年级发生的事，当然我现在不会那么幼稚了。

爸爸对邻里朋友也是很好的。

我们家住在七楼，是最高层，从七楼到一楼，家家门口的垃圾袋都是爸爸早上上班时顺便带到楼下去的，这样，收垃圾的小刘叔叔就可以少上一个楼道，省一点劲。

小刘叔叔人操劳，才二十五岁看上去就跟三十五似的。

每年到了秋冬季，爸爸就会收拾一些穿不着的厚衣服，送到居委会，让他们送给需要的人。

我们家楼下，住了一个孤老，很老很老的一位老太太，有九十岁了。我一直叫她徐太太。

这个太太的意思，不是小姐太太的那个太太，这个太太，就说明她很老。

自从我们家搬到这里来以后，爸爸就一直照顾着徐太太的生活，做了好吃的，软和的东西，都要送一碗过去。每星期帮她打扫屋子，有空就用轮椅推她出去晒太阳，还买了理发的工具替她剪头发。因为徐太太说不想让理发店里的那些“红发绿毛”的“小炮籽籽”（就是对不太听话的小孩的称呼，没有太大恶意的）弄她的头发。

徐太太的年纪越来越大，渐渐地连屎尿都会弄在床上或是裤子里，那种味道，我一闻就会象青蛙似地跳得老远，可是爸爸每回都耐心地替她弄干净，再把换下来的脏衣服拿去洗掉。

年初的时候，徐太太病得厉害，拉着爸爸的手说，等她死后，要把手上的戒指留给爸爸。

后来我才知道，那个戒指上的宝石很珍贵，叫做猫儿眼，是徐太太的妈妈出嫁时候的陪嫁，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了。

不知为什么，徐太太快死的时候，她家里人全象从地底下冒出来似的，齐刷刷站了一屋子。

可是徐太太不理他们，只拉着爸爸说话。说到要把宝石给爸爸的时候，我发现他们的眼睛一下子变得比宝石还绿。

在爸爸的照顾下，徐太太居然闯过了生死关，病好了，医生说，她蛮可以活动一百岁的。

爸爸和我又推徐太太出去晒太阳时，那个戒指还戴在她的手上，爸爸怎么也不肯要。

那个叫做猫儿眼的宝石在徐太太满是皱纹的手指上，温和地闪着光，真的很象一只乖乖猫的眼睛。

徐太太家的人自从她的病好了以后，又刷地不见了，跟练过遁地功似的。

我偷偷地跟徐太太说：“徐太太，你不要给我爸爸宝石了，你请电视台的人来表扬我爸爸吧。”

徐太太说：“你妈妈不就是电视台的人吗？我早就跟她说想请人来拍片子，好好表扬表扬你爸爸。可是你妈妈不肯啊。”

我想，也对，如果爸爸上了电视，大家都知道南京有这么样一个大好人，那，女的都要想办法来抢他回去当老公了。妈妈一定是怕这个才不叫电视台的人来报道爸爸的。

这是我的第一篇观察笔记，写的是我爸爸，好长的一篇，可是我还是觉得没有写全面。

总之，我从爸爸身上懂得一件事：男人，首先要做一个好人。

还有，男人要对女人好。

我又想到一个重大的问题：现在，南京电视台的节目都上星了，要是真的报道了爸爸的事迹，全国人民都可以看到，那不是全国的女的都要来跟妈妈抢爸爸吗？

所以，我觉得妈妈不让人来报道爸爸真是聪明。

这么好的人，当然还是留给自己罗。

6．观察笔记之二：我的慢镜头爸爸

一位伟人说过：人做为血肉之躯都是有缺点的。

所以，我的好爸爸也有一点缺点。

我想，在笔记里，还是要写一写爸爸的缺点。

小的缺点，可以衬托出一个人的好。再说，一个人太好了，是要被老天爷收走的。

那么，我爸爸的缺点是什么呢？

我的爸爸，动作很慢。妈妈给他起了一个外号，叫做“慢镜头。”

首先，爸爸走路的节奏就比平常人慢了一拍。

妈妈几年前送了一双牛皮的拖鞋给爸爸，爸爸爱得不得了，穿着它在家里走来走去，哧——啦——哧——啦，几年过去了，鞋子磨得很旧了，可是爸爸还是舍不得扔掉，继续穿着它在家里走来走去，扑——踏——扑——踏。

哧——啦——哧——啦，扑——踏——扑——踏，声音里，我就长大了。

周末的时候，只要妈妈有空，我也上完了补习班，我们一家子会上街去逛。

妈妈会在出门前的两小时就说：“我们马上要出门罗！”

这时候，爸爸就会去冲一下澡，这是他的习惯。

爸爸洗澡的时候，喜欢大声地唱歌。

“这一张啊旧船票，能否登上你的客船？”

爸爸的歌声不算太难听，只有一点点走调，还是可以听一听的。

过了很久，我说：“妈妈，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妈妈说：“再等一下，你爸爸还在船上。”

等啊等啊，爸爸开始穿衣梳头了，这个时候他会唱：“明天你是否依然……爱我？”

爸爸啊，明天，明天的明天，明天的明天，明天的明天的明天，我都会爱你，你可不可以快一点儿啊？

当然，爸爸的头发非常厚重浓密，梳的时间长一点是可以理解的。

爸爸开始穿袜子了，穿上一只，啊呀，好象歪了一点，脱下来，再穿一遍，啊呀，好象里面有经线缠住了脚指头，脱下来再穿一遍，然后穿另一只，并重复这个过程。

再穿鞋子，系鞋带。两只鞋的鞋带各系两次，系成长短一直的，大小差不多的两只蝴蝶，这时候，同时也在唱“两只蝴蝶”，啊你慢慢飞。

妈妈评价说：“爸爸出门，比人家大姑娘上轿还难。”

我就问：“大姑娘上什么轿？是轿车吗？是不是马自达？”

妈妈说：“不是，是花轿。”

我就接着问：“上花轿做什么？”

“结婚。大姑娘嫁人啦。”妈妈说。

“大姑娘嫁人跟爸爸出门有什么关系？”

“没有关系，可是都是一样地慢。”

“大姑娘嫁人为什么要慢吞吞的？”

“大姑娘心里头舍不得自己的爸爸妈妈，所以，慢吞吞地不肯离开家。”

“大姑娘为什么要舍不得，她可以每天都回娘家。”

我的妈妈常征同志就经常回娘家，从婆婆公公那里拐回来很多好吃的。

“古代的大姑娘嫁鸡随鸡，交通又不方便，不能每天都回娘家。”这是我妈妈告诉我的。

“哦，原来是古代的大姑娘。古代的大姑娘都嫁给了穷秀才。”

“偶尔她们也会嫁一嫁衙内。”

“衙内是谁？”

“就是高干子弟。”

“哦，就跟宋叔叔一样。原来宋叔叔是衙内。”

“你不要当面说宋叔叔是衙内，他会发彪的。”

“我当他的面不说，背后偷偷说一说。”

我跟妈妈在等爸爸的时候，通常会站在楼下的小花园里谈天。

当然，我们的谈话有一点走题，要是我们语文华老师听到了，就会说：“这样天马行空地写作文是要扣分的。主题！要有主题！”

谈话比写作文轻松，可以不要主题。

我和妈妈的一番话走题走到了外婆家，从外婆家又绕到了大舅家，等到再绕回来，才能看见爸爸怡怡然地下楼来。

不要以为这就可以走了，爸爸会突然说，啊呀，我忘记带公交卡了。

于是上楼去拿。

刚下来，又会说：“啊呀，金鹰的打折卡也忘了。”

现在，你们大家知道为什么每次出门妈妈都会提前两小时通知爸爸了吧？

爸爸的慢动作还体现在他做家务上，他喜欢在做家务的时候自言自语。

比如，洗碗的时候，就跟碗碟说话：“别急啊。”他对泡在洗洁剂里的盘子说：“等一下，你们再泡一会儿，等我给碗冲完了澡就给你们冲，然后再把你们擦擦干。哎，多舒服啊。”

摘菜的时候，爸爸就慢声细语地跟菜说话：“啊，你这个西红柿啊，你说你多漂亮啊。”

有一天，洗衣机出了一点问题。

把衣服都放进去以后，设置好了，它不动。

爸爸就蹲在它旁边，慢悠悠地跟它讲话：“我知道，你来我们家十来年了，太不容易了，洗那么多的东西，衣服被单，还有臭袜子，有时候，我把马桶垫都喂给你洗，你是我们家的大功臣啊。请求你再为家里服务一段时间，我们快要换新机子了，到时候，你就可以歇着了。你放心，我们处了这么久，我不会忍心把你扔掉的，我会在楼上的储藏室里给你安排一个位子养老，你看怎么样？”

我觉得爸爸说得有理，就过去帮腔：“你是不是嫌洗衣粉的味道不好啊？回头我爸爸会给你买新的奥妙，柑桔香哦。”

可是洗衣机坚决不转。

妈妈走过来，把爸爸和我都扒拉开，上去踢了洗衣机一脚，呼！它又开始转动了。

这是什么世道啊！连洗衣机都欺软怕硬。

我好象又走题了。

可是，自从我下决心做一个大男人以后，就变得特别愿意对世道发表自己的见解。

因为这样可以显得忧国忧民。

大男人嘛，都要忧国忧民的。就算心里头不是真的忧国忧民，表面上也是要做做样子的。

爸爸的慢动作无伤大雅，但是，有时候也是挺误事的。

比如，爸爸单位的楼下，有好几棵樱桃树，我喜欢是它们结出的樱桃果。

每年樱桃结果的时候，爸爸单位总务处的伯伯都会把樱桃摘下来，放进大脸盆里，然后，分成一袋一袋的，分给大家，先到先得。

可是，每一回爸爸都拿不到。

妈妈笑话他：“等你慢吞吞地从五楼办公室走到二楼总务处，连樱桃核都剩不下啦！”

我说：“爸爸，明年你一定要记得动作快一点，先摆好一个Pose，然后，一听见人家喊：樱桃啊，快来拿啊！你就冲下楼去！”

第二年，爸爸果然拿回了一大袋红艳艳鲜灵灵的樱桃。

我高高兴兴地吃，说：“爸爸今年的动作好快！”

妈妈笑眯眯地问爸爸：“多少钱一斤？”

爸爸回答：“哈哈哈，怎么好意思跟小姑娘们抢东西？哈哈哈，今年的樱桃很甜。”

等到樱桃差不多吃完了，我才突然地想明白了妈妈的话的意思。

原来，慢镜头爸爸还是慢镜头。

原来樱桃是买来的。

啊呀，女人好厉害好厉害。

看来，一个人骗得了领导也骗不了老婆啊。

慢镜头的爸爸，其实蛮吃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