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小凡的心蹦到嗓子眼。
那边依旧很沈默。薛则凡便也不出声。但他知道对方在听。两个不出声的人,连着小小的电话。仿佛用一个通道呼吸。
也不知这是什麽原理,反正像水果糖一样涌出甜甜的泡泡。
“明天早晨在站牌等你。”过了很久,熟悉的嗓音顺着电话线爬到心里。
果真是欧阳……
根本不记得怎麽把电话挂上的。小凡忽而很开心,却也不知道为什麽有点小小的惆怅和失落。
这算什麽呢?
这……
和书里写到的完全不一样。
过一会儿就要出神一阵,眨眼间已经过了十二点,作业却还没动手。妈妈的催促又来了:“怎麽还不睡?”
“啊,那个。作业没写完。”
“怎麽还没写完。往天不是十一点前就开始准备睡觉了吗?”
“今天的作业格外多。”马上地,薛则凡暗暗骂了自己一声笨。如实招待因为今天回来得格外晚更合适。
幸好薛妈妈没怀疑。只是叮咛一番然後离开了。
乖乖小凡以最快速度做完作业躺到床上。用被子蒙住头,暗暗笑得像偷到了珍宝。
并不觉得有什麽好笑,但就是控制不住自己。
人的精神是奇怪的。早睡未必早起,可昨天几乎没睡的人今天却有格外高的兴致。薛则凡一大早就跑出了家门。看了看表,呵,早了半个小时还多。
他像一只雀跃的小鸟,走路都要飞起来。可快要拐出街道的时候又不由地走慢了。
唇上残留着的灼热温度在作怪,转眼间又滚烫地烧起来。一起涌来的还有海藻般汹涌的气息。
脑中一片空白,不知道该想些什麽。雨中靠墙的人影一下子闯进脑海。他会那样孤单地站在站牌边麽?看似快乐的欧阳却总散发着一种孤独气息。
见面怎麽打招呼?好巧?自然不成。早啊?嗯,是很早。
他们要怎麽去上学?坐公车还是欧阳的单车?说到欧阳的单车,其实薛则凡真的很羡慕……
到底羡慕什麽没有想下去,因为拐过街道远远地望见的,是一副空空的站牌。
欧阳还没来。
时间过早,居然连个把等车的人都没有。
薛则凡抿了抿嘴唇:真是个爱迟到的人。等欧阳驾到的时候,一定要教训一番──先到的人唯一优点在於,总少了那些需要费力去想的寒暄语。
可一连过了四趟车也没见欧阳的踪影。眼看等车的人多了起来。虽然还未到高峰期,但仍有优良员工挤破脑袋冲锋陷阵。死守站牌的薛则凡首当其冲,被挤到铁杆边不说,还遭到无数愤恨的白眼和诅咒。
“这小孩,既然不上车就不要挡路!”
小凡低下头,默默让到一边。
十分,二十分,三十分。提前的半小时白白溜掉,甚至连正常的上学时间都要错过。眼看人流如潮,薛则凡木讷地随着挤车大军飘上公车。
真是飘的。脚下软绵绵,他都不知怎样轻飘飘走到了教室。
第一眼所望当然是後排那张课桌──空荡荡。
欧阳没来上学。
转校生(21)情圣的施舍
欧阳再次出现已经是第三天的上午。
薛则凡刚刚把黑板擦干净,直觉告知身後有人在看他,用那种熟悉的、分外灼热又有些复杂的眼光。他立刻回过头去。熟悉的目光直接,毫不避讳,肆无忌惮。
欧阳扛着书包,一副身心疲惫的样子。
两人对视了足足几分锺。上课铃响,意犹未尽的同学们哈哈笑着涌进来,欧阳才被挤着回到自己的位置。
一个上午两人什麽话都没有说。
薛则凡强迫自己不向後回头。
可到了下午却不得不面对第一次对话──每月一次的电视训话,校长已经开始宣读校训,欧阳却还不在班里。
“欧阳呢?”班主任自然看向班长。
薛则凡极不情愿但装作非常主动地站起来:“可能欧阳同学还没有记住校长训话的时间,我去找找看。”
该死,薛则凡立刻又深深鄙视自己──干嘛替他开脱?
他走到操场──不要问为何如此准确。此时他的身体仿佛装了雷达,第一眼就看见坐在双杠上的欧阳。周围还有几个少年,无一例外吊儿郎当。
几名少年大声说笑,欧阳正在吸烟,微微扬着唇角似笑非笑。一个少年先看到了薛则凡,其余几人都好奇又凶恶地回过头。
薛则凡强忍着发麻的头皮走过去,无视一排扫射而来的放肆目光。站在两米之外仰起头:“为什麽不去开班会。”
阳光被树影挡住,欧阳的脸色有些暗淡。他马上别过脸去,不肯回答这个问题。
“为什麽不去开班会。”薛则凡努力保持声音的冷静。
“喂,班长大人,不开班会又不会死!”旁边有个少年开始嘟囔。
另一个也嗤笑:“嗨,要威风回自己班威风去!”
“难道你出马我们欧阳就要去开班会?是他得看你面子还是他必须心疼你?哈哈哈……”
薛则凡狠狠瞪一眼,那个家夥却笑得更加张狂。欧阳则自始至终一句话都没说。
“为什麽不去开班会?!”质问的声音陡然升高。薛则凡红着眼睛攥紧拳头,倾尽力气喊出的其实是一肚子委屈:为什麽失约!为什麽满不在乎?为什麽随随便便?!
难道强行做了那些事还失约就可以当什麽都没发生?知不知道等待的人多辛苦?!
这算什麽。行为艺术?!
这几日他天天都提前半个小时跑到站牌,可日日失望。唯独今天没有等,欧阳却来了──虽然迟到了两节课。
难道他们两个当中有谁走入时空隧道,不经意穿越了三天?
当然不是,这又不是拍科幻片。很明显,欧阳有意躲着他。
即便难以面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却为什麽连个解释都没有?
欧阳抬了抬头,似乎想说什麽,可薛则凡已经拔脚跑开了。跑到教学楼门前又回头看了一下,身後除了一池将开的鸢尾花,什麽都没有。
“欧阳呢?”班主任看到失魂落魄的班长,很是吃惊。
薛则凡这才想起自己出行的任务绝对不是吵架:“嗯……欧阳流鼻血了,在卫生间洗脸。”
班主任的脸立刻变成土豆色──班长喘成这个样子,可见情况很严重。
“老师,我再去看看他。”薛则凡说完又走出教室,却迎面撞在一个人身上。欧阳的眼神令人困惑,他伸了伸手似乎想触碰什麽,可薛则凡立刻转身回了教室。
“欧阳没事了老师。”
“啊……是吗欧阳?”老师很关切,自然更诧异。
欧阳遥遥看薛则凡一眼,然後点点头:“这要多谢班长,他帮我递了纸巾。”
放学的时候薛则凡动手比谁都快,还没下课就收拾好书包,铃声响起时几乎以光速冲下楼。铃声结束後已跑到校门口了。
“班长!”同桌晨光把脑袋伸出窗外,望着那个仓促的背影一脸莫名其妙,“你的作业本在这里,晚上怎麽办嘛……”
薛则凡焦急地跺着脚,公车怎麽还不来?可越着急仿佛越有无数劲敌,他被人狠狠扯了一把并夺走书包。手法熟练,不用回头就知道是谁。
“小凡。”欧阳拎着书包盯住他。
薛则凡避开对面灼热的目光。他受不了那种深潭一样的诱惑,仿佛多看一眼都会万劫不复。
欧阳也没有多说,拎着两人的书包向前走去。本来打算立刻走人的薛则凡却像传说中的凡夫俗子着了魔。跟着魔鬼蒙头向前走,哪怕掉进深渊也不知道。
两人停在一条无人的小巷里。欧阳这才缓缓转过身:“对不起。”
薛则凡有点吃惊。如此直白的道歉,可见失约是有意为之。但为什麽没有半句解释?他抿起苍白的嘴唇,委屈的眼睛里有点湿润。又马上意识到这一点,用袖子擦了擦眼睛。
欧阳张了张嘴,似乎内心很挣扎:“我有话问你。”
几个字仿佛预兆着什麽来临,薛则凡突然很害怕,躲避瘟疫似的伸手抢夺书包:“我不想回答!我要走!放开我!”
可欧阳仿佛没听见,一边死死抓着书包一边故技重施把他按在墙上,十分认真地问:“薛则凡,你喜欢我吗?”
如此直白的提问让拉扯书包的手软掉了。
“你不是否认讨厌我吗?我仔细想过。如果你喜欢我……我接受。”
意外又委屈,一股酸意冲鼻腔,薛则凡咬着嘴唇怒目对面:你以为自己是谁,学电影里的情圣施舍感情?
转校生(22)体温与气温
薛则凡一把推开欧阳,书包也没拿便闷头跑开了。根本看不清表情。
欧阳并没有追,而是瞬也不瞬地望着前面狂奔的背影,眼神很是迷茫。过了一会儿才迈步朝巷子外走去,走到拐角处盯住某个地方停下来。
一条人影从角落走出──晨光古铜色的脸蛋上还挂着汗水,右手捏着一本练习簿。同样没好气地盯住欧阳
欧阳先是大吃了一惊,可很快就平复心情,反而有点破罐子破摔的意思。吊儿郎当 瞥着对方:“干嘛,看见多少?学人家偷|窥?”
晨光气呼呼向薛则凡奔跑的方向追过去。
欧阳一把扯住他:“你给我站住!”
晨光顺势抢过薛则凡的书包,摆出打架的姿势:“你会害死他的知不知道?他和你不一样!”
欧阳愣住了。
再回神的时候晨光早不见人影。这次欧阳没有跟上。
春日的天气虽然转暖,但夜晚仍然有些凉意。欧阳来到小区外一家小超市,天都黑了。他缩了缩身体走进去。
“咦,阳阳,今天放学这麽晚?”收款大叔笑眯眯的脸上多了几分惊奇。
欧阳随便哼了一声,低头钻进货架里。出来的时候,手里捧了两摞高高的泡面。还有几条面包。
“又吃泡面?不是让你买方便馄饨和米饭?起码里面还有蔬菜!”大叔伸手一指,“新来的方便粥也不错!”
“嗯。”再有蔬菜也敌不过价钱便宜。
但欧阳没有多说,只是放下一些有零有整的钱离开了。临走时他看了一眼货架上隆重推出的方便粥,忽然想起些什麽。
回到家首先要从黑洞洞的墙上摸到开关。没有热水,欧阳用电热瓶灌了一瓶冷水,先对着瓶口狂喝了一通,然後插上电源等待水开。
他躺在空荡荡的床上,一抬眼就看到床头柜上那只历经几星期还没有洗的灰色瓷碗。粥汤干结成一块一块,在碗底几乎要发霉。忽然仿佛又见薛则凡瞪着圆圆的眼睛捧着碗站在门口。
薛则凡是个干净小孩,奶白的皮肤,长长的睫毛。说起话来声音像镀了一层金属,彬彬有礼中总带了些拒人千里的凉意。
讨厌。
欧阳讨厌那种清高的凉意,简直忽略了全世界所有人。包括他在内。
可有些时候薛则凡又非常容易害羞,像只敏感的小动物。一双大眼睛瞪得圆圆,站在欧阳面前一副永远吃惊的样子。
嗯,动物──只有动物才会动不动就吃惊。越吃惊越让人想欺负。
电热瓶里的水开了,指示灯跳到了安全黄|色。可欧阳并不想下床去泡面。原因很简单──太冷了。
一转眼他又想到了和薛则凡滚在一张床上的情景。小凡的通红的脸颊火烫火烫的。
如果……
欧阳翻了个身──如果还能搂着那个家夥一起滚来滚去,是不是就没这麽冷?
想到这里,他火速拔起电话听筒。可放在耳边时还是犹豫了一下,转而拨了一串与意念所想完全不同的号码。
“喂──?”小如蚊蚋的声音飘进来,同时飘来的还有些其他莫名其妙的声响。
“喂什麽喂,你要死了?不能大声说话?!”
“嘘……我在电影院。”
“干嘛?卖身?谁看你!”
“说话能不能不这麽难听?人家陪小静看电影呐!”
“妈的……”要是没有我,你现在连小静的头发丝都碰不到!
欧阳很愤愤,因为金子在他发表言论前已经挂掉电话。虽然借口很美好:要有公德,不能在影院讲电话。
说白了还是重色轻友。
望着窗外黑漆漆的天空,欧阳仍然觉得很冷。
今夜真的非常非常冷。
小凡在身边时,周遭都是他的体温。独自一人时,却只剩空荡荡的气温。
转校生(23)自私的爱
“紧锣密鼓”的准备中,辩论赛就要开始了。初赛的第一场是四班对五班。第二场就是六班对三班──在周六的下午举行。
四班VS五班的辩题是:“美是否是客观的”。六班VS三班的辩题则是“爱是否是无私的”。
六班是反方:“爱不是无私的”。
“大家都要去看呐!”不知道谁号召了一句,班里顿时沸腾起来:“我们六班无往不胜!”
讲台上宣布赛况的班长本该自信满满,笑得却有点牵强。
“我可能去不了。”放学的时候欧阳拽住薛则凡。最近小动物总是躲着他,幸好今天要为辩论做准备,否则又不知该到哪里去找人。
薛则凡只从战友当中抬头看了一眼,丝毫吃惊的意思都没有:“嗯。”又低下头。
欧阳的心顿时沈了一下──为什麽不问原因?
“我……中央美术馆有达利的画展。星期六是最後一天。”
“哦。”
“你……”
班长干脆来个招牌式微笑:“自愿观看,不是强制去的。不用请假。”
混蛋!
他为什麽不生气?他不是最爱生气的吗?他不是因为小小刺激就红眼圈撅嘴巴的吗?如今却客气如路人。
欧阳愣愣地杵在当地──难道他们之间……连生气都不用了?全世界只有他一个人傻瓜似的等下文,班长大人早去纸上写写画画了:“玲玲,这是对方可能问到的二十个问题。要说爱不是无私的就等於揭露人性中的缺点──”薛则凡对女生谦和君子笑,旁若无人。
“咚──!”
火星人在全班惊愕的注目礼中雄纠纠气昂昂跨出教室,那张被他蹬翻的课桌在班长身边四腿朝上,仿佛翻起肚皮的死鱼,惨烈异常。
“你你你你……”课桌的主人玲玲根本没有回过神来。
全班的惊讶中只有薛则凡默默蹲在地上,把散落的文具书本一样一样捡起来。
美术馆十点才开门。八点不到,前厅外的广场有些冷清。哧溜溜一阵刹闸声,黑色单车已经停在广场中央的喷泉前面。
人好少啊。
欧阳随意把车扔在地上,自己就坐在旁边的台阶上看太阳。
不知道为什麽,昨晚睡得特别不好。
不,是这几天都睡得都不好。在孤单的夜里没有一个电话可以打;在冰冷的屋子里,没有一具身体可以拥抱。
他不知道这是不是叫孤独,因为从小到大都这样。可偏偏最近……
迎面而来的老人打断了他的思绪。
一位老伯伯,打扮得体,有种稳重中的洒脱超然,手中推着一副轮椅。
轮椅上却没有人。只有一身衣服。中老年女式套装。
晨风吹来,老人弯腰整理了一下轮椅上的衣物:“早晨这麽冷,干嘛非要出来。”
自言自语?欧阳警惕地朝四下看了看:周围有没有警察?如果一会儿有人发疯,恐怕需要电话报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