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要”几个字一定得强调,要这个讲鸟语的家夥明白──正常人才不会主动示好。管他听没听见,内心翻腾但表面镇定的薛则凡走向前排,根本没看见欧阳霍地抬起头,亮晶晶的眼睛从後移动到前方。分贝极高,语气轻佻:“几点?在哪?要约会也得有个时间地点吧?”
全班的声音被刀砍了一样静下去,几十双眼睛刷地一下集中在欧阳身上,又跨越到前半球薛则凡的脸上。谁不知道新来的欧阳总和班长过不去,难道两人要和解?
班长大人若无其事地打开书本,无视粘在身上那些毒辣的目光。
“班长。”
同桌叫了他一声。
众目睽睽,但薛则凡岿然不动。
“班长……”
难道不明白预备铃响後就不能说话吗?鄙夷地翻书,认真阅读。
“班长……你的书拿倒了。”
“……”薛则凡以光的速度把这些破纸们扔进桌斗里,“六点,教室!”
“哦──”看人出糗的语气拐着弯从最後一排传过来。
可是到了下午五点五十分也没见欧阳人影。下午是两节体育课,直到同学们全部更衣完毕,最後排那张堪比垃圾场的课桌依然维持原样。外套甩在桌面上,可见课後欧阳根本没回来。
最後一名同学对“面目可憎”的班长大人谄笑了一下,拽着书包飞一样跑了──现在薛则凡身边的气场冷得可以做刨冰。
偌大的教室只有孤零零一人,薛则凡有点烦躁地踱了几步,又走向走廊。
天阴欲雨,但丝毫无法阻挡年轻人分泌过剩的生长激素。篮球场上一群少年玩得兴高采烈。
百无聊赖,薛则凡抱着肩膀靠,在三楼的窗台边看临时篮球比赛。
一名高个子男生带球越过了几个人,利落地起跳、扣篮,动作一气呵成。圆滚滚的小球划着漂亮的弧线飞进篮筐,咕噜噜迎来一片喝彩声。
众星捧月般的簇拥下,男孩子得意地甩了甩头发,帅气地朝队友挥挥手。远远地,那条高高的身影成了阴暗天空下一道明亮的彩霞。
低垂的天映着玻璃後薛则凡深深的目光。
他几乎记不得最後一次痛快地玩是什麽时候了。更记不得和同龄人滚在一起沐浴泥巴和汗水的感觉。
其实他也曾经是棒球队的队长呢,不是吗?
蓝天……薛则凡想起了生日时的九月晴空。微笑刚刚浮在嘴角却僵住了。
扣篮英雄转过脸来冲同伴大笑。等等,他是谁?
欧阳?
又是欧阳!
难怪约定时间已到却还不见踪影,原来在这里做篮球明星!
他真把补课的事情扔到火星去了?
只有自己在这里傻等!薛则凡狠狠地攥紧拳头。
轰隆隆──
第一声春雷伴着教室门重重锁牢的声音落下。
“记住,你是普通人家的儿子,应该用功用功再用功──我希望你将来能够靠自己超越我。这是所有做父亲最大的希望。”
薛则凡恭敬地点头:“爸爸请放心,我不会让您失望的。”
回到家天色已晚,今天难得和全家一起吃饭。刚刚结束任务的薛毅没脱警服,对儿子不苟一笑:“听你妈妈说,今天你回家很晚。”
“帮一个……同学补习功课。”同学两字说得真吃力,薛则凡喝了一口汤,听见窗外响起劈劈啪啪的声音。
下雨了。
“帮助同学是好事。”薛毅神色严肃,但口气缓和了不少。
“是的。”如果爸爸知道他帮的是什麽同学,估计不会仍旧这幅表情。
“但是不要耽误学习。”
薛则凡忽然想起什麽,放下碗筷:“爸爸,学校有辩论赛,班里要选代表参加……”
“则凡,不要被与课业无关的东西吸引注意力。”
“……”薛则凡却被更为急促的雨声吸引了注意力──
如墨的窗外万物都无法分辨,只有窗子上被雨水冲出的纵横交错的伤疤。
转校生(8)猪在天上飞
第二天走进教室的时候,薛则凡有意扫了一眼後排座位。书本和衣服仍然堆得像小山,但平时伏在桌上睡觉那人却不见。
欧阳没来?
哼,他有准时到过学校吗?
好学生用笔扎了大腿一下,鞭策自己赶快读书。
可过了一会儿,薛则凡还是忍不住张望。门口空荡荡,快要上课了……
怎麽又走神?再扎一下!
“班长。”班长的同桌真难当。
薛则凡确认手中书本,这次绝对没拿倒。这才平静地接受提问。
“班长……你拿的是我的书。”
直到第三节课,欧阳才姗姗来迟。其时英语老师正在点评作业。该老师号称“四大名捕”之无情,垂着招牌黑脸迎向迟到生。
“过来。”
欧阳垂着手站在门口,没再向前走一步。
“你的作业呢?”老师再次发问。
欧阳抬了抬眼睛。
薛则凡的心突地跳了一下,瞬间有点紧张──昨天被锁在外面,他根本没法拿课本做作业吧?
“没交?好,不说今天的。说说以往。强调家长听写的单词为什麽没有签字?”
欧阳干脆把脑袋扭到一边,听也不肯听了。
“家长签字呢?!”音调陡然上升三个八度。
可男高音仿佛没入吸音墙,一点回声也没有。
教室立刻安静下来,同学们屏住呼吸,几十双眼睛小黑豆似滴溜溜转着。老师要发飙了!
“你的签字呢?为什麽不签字?你没有家长吗?你是石头里蹦出来的野孩子吗?”老师扔掉作业,愤怒地冲到欧阳面前,指头要伸到这个差生眼睛里──他历来奉行铁血政策,对於差生,就要──“下午把家长叫来!”
薛则凡放下握变了形的书,刚想站起来说点什麽,欧阳却已经回答了:“是,没有。”
与以往的振振有词大不相同,欧阳没有丝毫辩解。冷冷地抬起头与老师平视,只是眼圈有些泛红。就连往日明快的声音也沙哑得仿佛掺了盐巴。
仿佛被什麽敲击胸口,薛则凡的心碰地震动了一下。
英语老师根本不吃这套,挥洒着口水愤然灌溉了一通才把欧阳放回座位。现在的小屁孩为了逃避作业什麽谎都敢扯。如不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社会的未来怎麽办?
欧阳的脚步有点沈重,就要从薛则凡身边经过。这使有个人的心脏再次不受控制地缩成一小团。
闪烁的目光随着欧阳转动,薛则凡不明白自己为什麽居然有点期待。他甚至想再看看欧阳的红眼圈──他哭了麽?薛则凡不由得有些愧疚,暗暗决定今天帮他听写单词。
眼看欧阳插着口袋,踢啦踢啦地就要走过来了。他会怎麽做?瞪薛则凡一眼?对着桌子踢一脚?
可欧阳顿了顿,绕了大半个教室从另一边回到座位上。自始至终没朝这边瞅一眼。
刹那间薛则凡仿佛听见什麽东西坠地的声音。
当天下午欧阳没出现。
第二天还是没有来。
一连四天,再也没有人唾沫四溅地高谈阔论,後排安静了许多。
真回火星了?没有责任心,这种人不来上课也罢。不过被老师批评了而已,耍什麽小脾气?
薛则凡无聊地在作业本上划线。天太阴了,甚至有那麽点死气沈沈。
这一周过得特别慢,但仍然慢吞吞挨到了休息日。爸爸又去执行重要任务,薛则凡跟着妈妈到外婆家度假。
金子真是人类的好朋友,摇头摆尾地蹭到跟前,伸着粗粗胖胖的手腕直晃荡:“这是小静送我的电子表!”
薛则凡冷冷地吃下一颗樱桃:“不是那种关键时刻就断拉链的吧?”
“唉唉唉,怎麽这麽小心眼,别再提老黄历好不好?小静可是班花兼校花,会买伪劣产品?”
所以不是班草校草的你就该买伪劣产品?然而,薛则凡却想起了别的:“那麽欧阳呢?”
“他不是转到你们班了吗?”
“这个我知道。”连话语背後的深层含义都不懂,不是金子是石头才对吧。
“他原来是小静的同学,也和我认识。因为搬家了才转到你们那边。知道麽,人家可是免学费的呐。”
“哦?”
“但他病得可真重。”
“哦?!”
金子仿佛研究河外星系:“你是他的班长吧?”
“你不是知道吗?”怎麽人人都这麽问?好像当初欧阳一脸鄙夷地问,你是金子的朋友吗?
“他要病死了你居然不知道?我昨天才见他,淋了雨,烧得像锅炉!”
薛则凡也不知道自己怎麽来到这座小区的。他犹豫了一会儿,试探着敲响了面前崭新的防盗铁门。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
过了很久屋里才传出动静。踢啦踢啦的拖鞋声後,里层木门打开一条缝,欧阳红红的眼睛挤了出来,进而整个身体也出现在门口。
他穿着一件松松垮垮的T恤,脸色苍白,头发蓬乱。目光落在薛则凡脸上的时候,夸张的表情好像看见猪在天上飞。
转校生(9)小凡的初吻
薛则凡也很吃惊,没想到开门的居然是欧阳本人。两少年大眼瞪大眼对视了足足三十秒,门里的家夥才臭着一张脸拉开防盗门。看也不看薛则凡一眼,兀自缓缓向屋里走去。
照顾病人第一要务,能走也不让其自己走!──薛则凡三步并作两步揽住病号的肩膀。隔着薄薄的T恤,仍然能感到这具身体热得像个小电炉。
小电炉僵了僵,声音哑得吓人:“看够了没有?满意吗?”
难道英语课上他不是哭了,而是已经生病?
认为其完全烧坏了脑子的薛则凡的一概无视:“怎麽烧得这麽厉害?知不知道生病不应该乱动?”
“不是你敲门的话我用得着乱动吗?!你……”欧阳的强词夺理堵在喉咙里──薛则凡伸出手摸了摸他的额头。
呵,更烫。大功率小电炉。
可被烫的那个人倒更像是欧阳。他的呼吸明显窒了窒,甩开搭在额头上的手踉跄着跑回卧室。
“你十六岁不是六岁吧?这个时候发什麽小脾气?”薛则凡紧紧跟在後边不给病人以喘息之机。可欧阳翻身盖上被子,把自己藏在厚厚的棉花下面了。
面对圆滚滚的一团完全束手无策。薛则凡向空荡荡的四周看了看,窗帘紧闭,室内有些阴冷。家具却是簇新的,床边桌脚扔了很多面包和泡面的塑料包装纸。他又在整座屋子绕了一圈,沈思了一会儿。不多久,厨房发出叮咚乒乓的声音。
香味飘过,大义凛然的班长再次出现时手里多了一只灰色瓷碗。半掩着的门缝映出欧阳通红的眼,他正死死攥着被角向外窥探。随着门被打开,缩头乌龟又把脑袋藏回去了。
“吃点东西,然後吃药。”
没反应。
“别藏了,明明看见你朝外偷看!”
棉花团震了震,还是没反应。想必被子下面那张脸臭得无以复加。
薛则凡也很郁闷:“我数到三,再不出来的话我就走了。”
“……”
“一。”
依旧静悄悄。
“我不数二──三!”薛则凡放下瓷碗爬上床,一把扯下被子。
猛然间曝光的欧阳大吃一惊,又慌忙裹住身体负隅顽抗。你扯我夺的拉锯战打了半天,鸵鸟就是不肯出来。
想到对手是个病号,薛则凡并不敢过於用力,但既然冲了上来总不能灰溜溜爬下去。
欧阳干嘛这麽讨厌他,连看也不想看他一眼吗?可怜人拉着被子跪在那里发呆,心里说不出的沮丧。但对面的钳制力突然消失了。正向後用劲的薛则凡猛然间脱力,仰面躺在床上。
被子下的家夥矫捷地咸鱼翻身,精神健硕度仿佛注射了鸡血。
“……”
“……”
压迫者顿时变成了被压迫者,形势的陡然变化令薛则凡目瞪口呆。但占据有利位置的一方似乎更为吃惊,满脸“接下来怎麽办”的表情,瞪着身下的人一瞬不瞬。
“既然你已经出来了,就放开我吃饭吧。”薛则凡诚恳地建议。
欧阳盯住他思考了一阵,仿佛并不满意这个提议。干脆整个身体压下去,并腾出手捉住对方两只手腕。
倾覆而下的灼热气息尽数喷在面颊上,零距离接触中的薛则凡分外不适应:“起来!你,你这样会传染我的!”
发现身下人的紧张,欧阳露出胜利的笑容,得意地摇摇头:“不。”
“放开!”
“不。”
“放手!”
“不。”
“……”
欧阳伏得太低,鼻尖蹭上脸颊。一种奇怪的感觉窜进心里。薛则凡眯起眼睛,只觉得四肢发软,身体就像对方一样滚烫滚烫。
不会被传染了吧?
果然,那只果然是火星来的。地球人被烤熟了。
僵持了一阵以後,谈判再次开始:“我好心来看你,你就这样对我?”
“生病拜谁所赐?还不是因为你放我鸽子?”
“谁放谁鸽子?”他还有脸说?
“说好补课,等到九点半却连个人影都没有!”
不说还好,一提起这件事就满腔怒气:“说好六点见,五点五十的时候你还在打篮球!”
“可我六点准时结束回到班里,你却已经锁了门!我连钥匙都拿不到,不能骑车不能进家,只能冒雨在外冻了一宿!”
“……”薛则凡真的不知道这些。他歉意又尴尬地转了转眼睛,可马上发现一件事──这个危险的姿势进行辩论有点太诡异了吧。
他像个遭到调戏的小媳妇那样奋起反抗了一下,却发现欧阳并不似想象中病得浑身发软。被抓住的双手根本无法动弹。
“对不起……但是,你,你先放开我。”
欧阳满脸得意,招牌放肆笑:“很害怕?”
“……”
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坏心人再次俯低身体,对着通红的小耳朵吹了一口气:“听说耳膜会被吹破的。不如就让你的耳朵生病一次,算是赔罪吧?”
这个混蛋!“你,你……再不放手的话我不客气了!”脑中有一根线绷得极紧,仿佛导火线马上要引爆。万分紧急的时刻薛则凡用唯一空闲的武器──嘴巴,对着欧阳的耳朵狠狠咬了一口。
看看谁要去医院!
疼得直吸冷气的欧阳明显很吃惊,但丝毫不能阻碍其学习能力的发挥。他照样学样地回敬,对准薛则凡的鼻子也大大咬了一口。
唔……好疼……眼泪都要流出来了。薛则凡皱着眉头,对欧阳的下巴又是愤怒一击。但欧阳及时闪开身体,身处劣势的被压迫者非但没有达到预期效果,反而令压迫者觉得十分有趣。
欧阳吃吃笑起来,紧紧按住薛则凡,狞笑着舔了舔冰激凌一样雪白的脖子:“这次呢,咬这里吧?”
“不要!不要!”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望着逼近的两排牙齿,薛则凡绝望地後悔起来──身在下方用什麽方式反击都是无用的!他的脖子最怕痒了……
可怜的地球人心惊胆战地躲避,扭着脖子和身体,努力不让侵略者靠近目标。可欧阳专拣空隙袭击。两人滚成一团,一个怒呵,一个坏笑,整个房间热闹得一如窗外盎然的季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