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如朝露——子子
子子  发于:2011年03月0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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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程]

“我总觉得你去了后不会再回来了。”在机场的时候,纤雅攥紧我的手,死死不肯松开。
“傻瓜。一年后就回来。”我摸摸她的头说。
“一年很快就过去了对不对?”她用大眼睛看着我,要求我的保证。
我笑着点头。
[亚的斯亚贝巴]
飞机起飞的时候,我还没有从时差里调整过来。
我刚刚从美国进修回来,结果回国没一个星期,主任就告诉我今年援非的人员里有我。这是我出国之前申请的。杨凡前年去了尼日利亚,

对那里的美景念念不忘,一直怂恿我去看看。于是我就无可无不可的申请参加跨国支援组计划。
所以现在我在飞机上。
尽管是靠窗的位置,我还是习惯性的晕机了。虽然我在学校时是运动健将,并且当医生后上手术连着十几个小时都不在话下,可是我还是

晕机。事实上只要不是两个轮子的交通工具我都晕,除了三轮车。并且最郁闷的是,飞机和别的交通工具不同。坐船,你可以跑到甲板上

吹海风,实在想吐还可以往江海里制造点垃圾。坐车,你至少可以开窗吹吹。坐飞机,你就得一直呆在那么个封闭的小空间里,根本没风

可吹。并且那种离地三千里的感觉让我的胃晃晃悠悠,连吐都艰难得吐不出来。跟空姐要了杯水送下一片苯海拉明后似乎好了点,然后无

力的瘫在座位上。

“H1受体阻断剂。我一吃就头痛。”旁边坐的是妇产科的蒙惠莉,今年三十四岁,也是出去锻炼的。
“其实吃了还是会晕。”我虚弱的笑笑。“心理上感觉好些。”
她同情的看着我。“我儿子也很会晕车。暑假他爸爸准备带他去北戴河,我也叫他带点药。”
我点点头,闭上眼睛。
过了不久,飞机降落在香港,我们转机。这时候我的精神已经好了很多。
天色已晚,坐上另一架飞机后,空姐分派了各人的晚餐,然后我戴上耳机看起机上放映的旅途电影。不算新的片子,《pretty
woman》。我转头看了蒙惠莉一眼,她看得专心致志。Julia
Roberts的确漂亮,但是我还是偏好Audrey
Hepburn的清纯。忽然就想起在国内上飞机前纤雅眼泪汪汪的脸来。也难为她了。刚去美国两年,接着就马不停蹄要去非洲。我妈总说着

“这姑娘难得,一心一意对你”。也是。两年的时间已经够久,久到能发生任何事情。但是她一直在等我,拒绝了所有人的追求。或许这

次回来后我该给她个名分。
夜逐渐深了,机上的乘客陆续摘下耳机拉好毯子睡觉。荧幕上的片子已经换成了《西雅图夜未眠》。而我,早就连眼睛都睁不开了。放低

靠背,正要拉高毯子睡觉,一扭头,蒙惠莉的脸就在旁边,吓了我一大跳。这就是坐飞机尴尬的地方。如果身边是个异性,不免会有种似

乎在同床共枕的感觉。我赶忙把靠背调高,然后才能放心安睡。
到比勒陀利亚的时候是凌晨。空姐甜润的声音分别以国语、粤语、英语告诉乘客飞机即将降落请扣好安全带。我揉揉有些模糊的眼睛,往

飞机的圆窗外看去。飞机正在慢慢降落,置身于云海。忽然有人惊呼日出。平平望去,远处的云端正放射出金色光芒,云霞渐渐被染成七

色,云海涌动,是少见的奇观。接着飞机继续下降,直到云层下面,此时刺眼的朝阳让所有人无法正视。片刻之后,金辉渐渐散去,我终

于看到了蓝天。从窗口向下望去,则看到灰色和绿色的版块。这就是比勒陀利亚,南非的行政首都。我们将在这里转机去此行的目的地,

亚的斯亚贝巴。
其实我们完全可以从北京出发。因为北京就有直接到达亚的斯亚贝巴的航班。但是因为出发的日期已到而航班并不是每天都有,于是没有

订成飞机票。如果能直飞,我也不会受这么多次罪了。
第三次坐上的是直升飞机,是驻埃医疗队派来接我们的飞机。司机叫Elijah,是个美国人,据他自己介绍,这名字是根据圣经里的一个人

名起的。因为我没拜读过圣经,所以无从得知这个名字的典故。
“基督徒?”我问他。
“不不不……”他连连摇头,用虔诚的神情说,“我是佛教徒。”说着给我看他手腕上的一串檀香佛珠。“这是我去普陀山的时候那里的

师傅给我的。”普陀山三个字他还特别用中文说出来,字正腔圆。
“晚上会有个欢迎会。”他说。
“为了我们?”
Elijah哈哈大笑。“是的是的,为了你们。”
他熟练的驾驶着飞机,不久就将我们带到了亚的斯亚贝巴的大使馆。我们将在门前的空地降落。
现在是七月,在非洲该算是冬季,但气温依旧很高。下飞机的时候我感受了一下,大概有十八度左右。对我这种怕热的人来说是非常适宜

的温度。
下飞机时照例是有人迎接的。包括驻埃大使馆的林亦溪夫妇以及国际医疗队的队长Rex等。Rex看起来不苟言笑,黝黑的皮肤应该是非洲烈

日洗礼的战果,五官斧凿刀刻一般,花白的头发梳理得纹丝不乱,很像是德高望重医术精湛的样子。看到我们的时候他扯了扯嘴角算是致

意。
“欢迎来到埃塞俄比亚。”林亦溪笑容可掬的握着我的手摇了摇,接着去跟蒙惠莉握手。
而后与我握手的是林夫人,最后是Rex。老头子握手的时间不超过一秒钟,但足以让我感到他的有力与强硬。“欢迎来到这里。”他的英

语快且清晰,“我想大家都知道来到这里就要做好吃苦的准备。这里每天都有人死亡,与死神作战是我们来这儿的使命。当你将一个病人

从死亡边缘拉回来,你可以在晚祷的时候向上帝邀功。上帝会保佑你的。”
“是的,Rex先生。”我点头。
“你信教吗?”他忽然想起这个问题。
我对他露齿一笑,“恐怕不。”
老头子露出有些不以为然的神情。
“您看,我们中国人通常信佛教。”我解释。
“可你连佛教都不信。”
“但我还是会记得跟上帝邀功的。我保证。”我忍俊不禁。真是个可爱的老头。
他嘟囔了一句什么,然后就不说话了。
这时,Elijah从后面跑了过来。“我把飞机放在老地方。老爹您晚上来参加蒙和谢的欢迎会吗?”
“是的。”Rex回答。
“我换个衣服就过来,顺便看一眼我的病人。Morley太太说她有些不舒服。”他说着又跑开去。
“Elijah是医生吗?”蒙惠莉有些惊讶。
“是个很好的内科医生。”大使夫人介绍。
“他有私人飞机驾驶执照。所以通常请他充当我们医疗队的飞行员,也省了另外雇人的费用。”Rex说。
“这个医疗队,汇集了各个国家的医疗精英,可以说是卧虎藏龙啊。”林亦溪感叹。“不得不指出的是,中国派来的医疗人员,无论是第

几批,其操作能力都是最好的。”
我与蒙惠莉相视一笑,民族自豪感油然而生。
欢迎会是在医疗队宿舍外的空地上举行的。算是篝火晚会吧。主持者是医疗队里漂亮的Helen,她来自英国,有浓密的栗色头发和褐色的

眼睛。她让我们自我介绍。其他医疗队的成员很友善的逐一向我们介绍自己。来自西班牙的Don
Henley,是个英俊的黑眼睛小伙子。法国的Rhondda是长着大鹰钩鼻子的瘦小男子。丹麦的Anthony有亚麻色的卷发和灰色的眼睛,笑起来

很迷人。美国来的除了Elijah还有他的未婚妻Lisa,以及一个叫Rush的青年。还有德国的Gunter和Donna,英国的Flint和Julian。加上我

和蒙,正好是西方人最忌讳的十三。
“哦,可不是个好数字啊,对吧?”Anthony用带着口音的英语说,冲着我挤挤眼睛。
我正要答腔,Rex严肃的声音出现了。
“加上我就不是了。”
“哦,老爹!我差点忘了您。”Anthony咧开嘴巴。
“老爹,您可真慢。”“老爹,您要唱歌吗?”“老爹,今天喝点儿吧?”……
看起来,Rex十分受欢迎。
事实上我们后来玩得非常尽兴。我们喝了许多椰枣酒和香蕉啤酒,Don
Henley弹了两段花式西班牙吉他,Rex还唱了几首乡村歌谣,蒙惠莉也被拉上去唱了首《康定情歌》。熟悉的旋律回荡在异国上空的时候

,感觉分外奇妙。
这所联合国建立的红十字医院是亚的斯亚贝巴最好的建筑之一。Anthony告诉我,我们所在的这个城市是埃塞俄比亚的首都,是最富裕的

一个城市,其它城市依旧非常贫穷。和厄立特里亚的战争刚刚结束,许多地方还遗留着带硝烟味的焦土。一年之前饿殍遍野的景象对于

Anthony来说还历历在目。
“许多地区的土地非常贫瘠。原本不贫瘠的土地也因为火药而受伤了。”他用了个非常人性化的说法,“受伤了,长不出粮食了。结果许

多人成了难民。”
“你在这里呆了多久?”我问。
“两年。我是在战争刚结束的时候来的。当时的情景真是惨不忍睹。”他给我描述战后他看到的:老弱妇孺,还有那些在战争中成为残废

的人们无以谋生,整天挨饿,有些人因为乱吃东西得了病而死去,更多的人被活活饿死。满路是倒毙的人和牲畜。小部分人等到了国外的

援助生存了下来,吃着联合国的救济,成了难民。小孩子无法读书,大人生病了得不到照顾。
“当时我们医疗队的人只有六个,医院里塞满了伤员,还有痢疾和瘟疫的病人。根本忙不过来。每天都有很多人因为得不到照顾和药品死

去。”Anthony心有余悸的把手放在胸口。“不过后来情况慢慢稳定下来。各个国家也陆续送来支援的医生,联合国出资翻建了医院,药

品也都空投过来了。现在我们已经基本能对付那些急症。”
“很艰难啊。”我感叹。
“是的,尤其有时候必须出诊。你知道,埃塞俄比亚地势高低起伏,我们有时得翻山越岭才能到达一个地方,非常不方便。我们那辆吉普

车已经修过一次了。不过今年又配备了一架直升飞机,以后远的地方可以开飞机去。”
我开始有点后悔申请了援非。前景似乎并不乐观。
“你是哪个科的?”他问。
“外科。不过看来是在战时比较有用。”
“哦,这里不管这些。当人手不够时,你必须帮忙其他科的医生。”他摇头,“比如说妇产科。可能是这里最忙碌的一个科了。”
第二天,我就理解了为什么Anthony说妇产科是最忙碌的一个科了。这里的妇产科每天都能收进无家可归又身怀六甲的少女。是的,以她

们的年龄,我实在无法称她们为少妇或者母亲,但她们的确是。那些待产的女孩子们,都是些十五六岁的姑娘,最小的只有十三岁。这样

还没有发育完全的身体,毫无接受妊娠的准备,也根本不能完善的孕育一个新的胚胎,所以生产的时候问题多多。
上午正好有个粉碎性骨折的病人,我光是为他清创、切开复位和缝合就花去了足足三个小时时间。这里的设备非常简陋,也不能完全保证

无菌。尽管我洗了三次手,可进手术室的时候还是吓了一跳。因为实在太简陋,和国内根本不能比,更不用说跟美国的诊疗条件比了。切

开的时候有些费力。我看着病人膝盖处松弛的皮肤,不大理解费力的原因,后来才发现原来是刀片有些钝。
“这是新刀片吗?”我问护士。
“不,医生。这儿的刀片都不当作一次性的用。因为紧缺。”她回答。“不过我们有专门的人磨刀片,每逢星期三。”
今天是星期二。
“现在没有其它的了吗?”
“没有。抱歉。”护士十分抱歉的看我。“不过下周会到一批新刀片,那些无法再次使用的将被扔掉。医生,现在是过渡期。”
好吧,这种钝的程度我尚可接受。勉强完成了手术,做了个还算漂亮的缝合(幸好三棱针是锋利的),有些不情愿的承认,有时候高明的

医术不是因为人的高明,而是因为仪器的先进。
出手术室后,我看见蒙惠莉一脸死灰的呆坐在走廊上的木椅上。
“怎么了?”我吃惊。
“……”她翕动一下嘴唇,“羊水栓塞……”
“病人死了?”
她缓缓点头。
“在国内根本没碰见过这种情况啊,只在书上看过,还有听老主任讲过。”她显得很疲惫。“这种情况基本上十个有九个半是要死的。来

势汹汹,挡都挡不住。小孩是保住了,可没了妈妈,他要怎么活下去呢?”
吃午饭的时候,我问Elijah,失去母亲的新生儿会被怎样处理。
“医院收留一部分。有时会有人来领养。还有就是育婴堂。这是医院和育婴堂建立后的事情。之前的那些孩子多数都死了。”
我不禁有些茫然。在这里,生命似乎是十分脆弱的,死亡无时无刻不环绕在周围。
“对了,来之前你有打过疫苗吗?”
我点头。所有人来非洲之前都会被要求打这个和那个疫苗,多到我连名字都记不清,目的是为了防止罹患某些非洲特有的疾病,比如在东

非蔓延的霍乱、黄热病、疟疾等等。
“那就好。在这里工作,每天和不知名的疾病打交道,随时有交叉感染的危险。有许多疾病都是致命的。”
“我明白。”
“有什么疑问可以问我和医疗队的其他人。尤其是Rex,他在这里待了五年多了,什么问题到了他那里都会有答案的。”
“五年多?”
“他是个很了不起的志愿者。在战火纷飞的时刻拯救着埃塞俄比亚的病痛。简直是个天使。”Elijah显然非常崇拜Rex。
确实很了不起。我想,我是绝对不可能捱过五年的,在这样贫瘠的地方。
“哦,虽然是个很贫穷的国家,但是她的国花非常的浪漫哦。”Elijah微笑着说。“洁白的马蹄莲。非常美丽。旱季已经过去,雨季即将

来临,马蹄莲又将盛开了。”
马蹄莲?纤雅最喜欢的一种花。最喜欢温暖湿润的环境。
“不过,即使是在旱季,也能买到马蹄莲。我们通常会从古拉那里买。”
“古拉?”
“一个很可爱的男孩。他能让马蹄莲在旱季开花。然后卖给酒店和愿意买花的人。”
一个黑人护士跑过来喊Elijah去看病人,他答应着站起来。
“不过,谢,千万记住:这里的自来水虽然看起来很干净很清澈,实际上是很脏的,不久前戈德爆发过一场霍乱,亚的斯亚贝巴周边也被

累及,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这是个教训。喝水的话,我们自己有净水设备,在医院外面的话,饭店餐馆都有自制的矿泉水出售,他们叫那

个‘ambo’,那个可以喝。”
“好的,谢谢。”我真的很感激他教我很多在此的生活经验。毕竟我将在这里度过漫长的一年。啊,我已经在用“漫长”来形容接下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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