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了我一眼,答道,“他们都很担心,但是陆简要求除我之外,任何人不得上山,雪峰之上无遮无掩,为了你的安全考虑,所以只我一人来了。”说着,指着远处山下斑驳的草甸和灌木道,“他们都等在那里。”
我极目俯眺,可惜天色不明,实在看不到什么,只得收回目光,点了点头,他却并无反应。我抬头向他看去,只见他正微微垂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见我看他,这才转过目光与我对视片刻,然后忽然转开眼,轻声道,“让岳涵做事慎重点吧……”
我心中一凛,立时追问道,“怎么?”不过话一出口已明白哪里不对了,陆简他们都是昊天盟的人,按说这么大的行动,岳涵不应该不知道,可他却只字未向我提及。造成这种情况,有两个可能:一是岳涵对我不够忠诚,存心欺瞒了我……这种可能并不大,且不论他已为我做了这么多,是否还有回头路可走,只说陆简明目张胆去谈判,索要谢曦,不管我最后是死是活,朝廷必会知道此事是昊天盟所为。之前,知道岳涵已向我投诚的人并不只我一个,昊天盟的名册也早已分藏各处,这些岳涵都知道,故此他断没有冒抄家灭门及整个昊天盟被剿灭的危险隐瞒此事不报。所以,现在唯一的可能就是,陆简他们是私自行动的……可这么大的事情,他们却要私自行动,还有,他们明显人手不够,却宁可花钱去请那个来历不明的张三帮忙也不向岳涵求助,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昊天盟内部不和,已经出现了分裂……这就麻烦了,一旦昊天盟四分五裂,我原本的计划全落了空,到时若出现一堆这个盟,那个盟的,抓都抓不过来,更别说我还不想杀人。想到这里,我头都大了。
使劲儿摇了摇头,我长叹一声道,“我明白了,恐怕岳涵做事太急又不够细致,引人怀疑了,看来有空要找他好好谈谈。”
他点了点头,迟疑片刻才又道,“尽量……不要杀人……”
我立时道,“放心,我会让他以怀柔为主,聚拢人心。”不过如果万不得已,必要的清洗恐怕……想着,我看了看他,他也正望着我,清亮的眸中现出了几分忧色……我心中顿时一软:若他知道,他走了之后,从前的兄弟反目成仇,昊天盟内部自相残杀,心中不知得多难过……思及此处,我到底不忍心,轻轻握了握他的手,望着他道,“放心,我会尽力!”
他终于松了口气,又是一笑,笑容之中,有几分轻松,也有几分自嘲。我还没弄清楚他笑容中的意味,已见他又道,“对了,我在宫中的事情,也不知是怎么泄露出去的,只听陆简说,是那个张三主动找到他,告诉了他这个消息。”
我不由蹙了蹙眉道,“这个张三倒是神通广大,回去一定要好好查一查。”
正说话间,只见他神色一变,忽然转头向后看去。我惊诧之下,也回头望去。只见两个人影正向这边飞速掠过,同时隐约还听到有人叫道,“公子……”
随着人影越来越近,已经可以看出,其中一人是陆简,而另一人竟是那个疤面人。见状谢曦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向前一步,挡在了我的面前。
这时那两人已来至近前,看着那疤面人狰狞的面孔,我的心不由一紧。哪知,那人刚刚站定,却又扑通跪了下来,对着谢曦大声道,“对不起公子,刚刚我一时情急,出言无状,后来冷静下来,又听了陆大哥的劝说,已经知道自己错了!”说着,已叩下头去。
谢曦见了,慌忙上前扶起了他,脸上神色一黯道,“这不怪你,我知道,你父亲九年前死于朝廷的追捕,兄长……死在一年前,江南一战,我看着他……我对不起他,对不起大家……”这时,他再也说不下去了。
那疤面人更是红了眼圈,紧紧咬着牙关,脸上肌肉更显狰狞。
陆简慌忙上前,强笑道,“如此就好,不过是个误会罢了。我就说你不必专程过来道歉,公子不会计较!”说着,拍了拍那人的肩。
那人扯了扯面孔,仿佛是笑了一下,退到旁边,这时他离我不过数尺。我本能地退后了几步,而那边的谢曦状似无意地也退了一步,挡在了我们之间。
陆简仿佛没有注意到这些,看了看谢曦,又看了看我,迟疑道,“公子,我想单独和你说两句话……”
谢曦却立时道,“不必了,有什么话,就在这里说吧。”
我忙道,“没事,我到那边等你,你们说吧。”然后不等他答话,已向远处走了开去,停在了数丈外的山崖之下。
只见那疤面人站在一边,陆简则凑在谢曦跟前急切地说着什么,谢曦始终一言不发,陆简脸上更显焦虑,却终于停了下来。这时谢曦看了看他,又转头看了看我,终于轻轻摇了摇头。
陆简脸色立时一变,又说了几句话,这一次,谢曦到底开口了。虽只是简简单单一句话,却让陆简顿时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随即脸显喜色,急急说了句什么。谢曦答了一句,陆简脸上欢喜更浓。
见此情景,我不觉心中一提,情不自禁就向那边走了几步,可惜风声呜咽,完全盖过了他们说话的声音。
哪知就在这时,变故忽生,本来站在一旁的疤面人忽然身形一动向我这边扑了过来。谢曦发现不对,立时返身拦阻。这时疤面人却一抬手,顿时一排寒光向我激射而至,同时他人已不要命一般合身扑向谢曦。谢曦身形一停,左手一翻挡去了他全力打来的双掌,右手一扬顿时一股劲风横扫,向我袭来的那一片寒光顿时被荡得偏离了方向,甚至无一擦到我的衣角。不料我这一口气还没吐出来,忽见对面崖壁之上数只铁箭飞掠而至。谢曦大惊,左手一带已将疤面人甩出老远,同时飞身而来双掌猛地拍出,那几只铁箭顿时被打得斜飞出去,落入不远处的悬崖之中。可就在这时,又有十几只铁箭以更快的速度疾射而至。谢曦随手解下腰带,挥舞如长鞭,将铁箭一一扫落崖下。
这时崖下忽然传来了一连串的轰鸣之声。我不由一呆,还没等我向下看去,只听头顶传来了滚雷一般更加巨大的响声。我猛然抬头,只见头顶碎雪簌簌而落,而更上方,巨大的雪块一块块错开,滚落,汇成洪流向这里汹涌而至……雪崩了!
199.祭祖
青山如黛,碧水如缎,舟行山水间,如在画中游,却比画中更多了熏风拂面,花香盈鼻。抬头,只见碧空之上,几朵白云悠然而行,如胖乎乎的卷毛狗,吃饱了食后,懒洋洋地着溜弯。想到此处,不由扑哧一笑,回头望向了身边之人。
阳光之下,我那身边之人,眉目便如这山水一般清雅,笑容便如这熏风一般怡人。那双墨玉一般温润剔透的眸子,正含笑凝视着我。我见了,心中竟怦地一跳,耳根一热,脑中晕晕乎乎,早忘了刚刚要说些什么。张了张嘴,结果啥也没说出来,脸上更热了,索性放弃,抓住他的手又紧了紧,头一侧,靠到了他的肩上,同时浅浅一笑。
心中甜甜蜜蜜,脑中迷迷糊糊,竟不知我与他是从何处而来,要往何处而去,只依稀记得我们已走了很久很久,……可是,有什么关系呢?纵使水流无尽,前路漫漫,只要有他相伴,再长的路也没关系,至于去哪里,更是无关紧要,不是吗?……只是,为何心中隐隐却有丝不安?仿佛忘了落下了些很重要,很重要的东西……
我不由微微蹙了蹙眉,强压不安,又往他身上靠了靠。正在这时,忽听身后不知多远的地方传来了隐约的呼叫声,“陛下!陛下……”
声音渺远而模糊,几至不闻,可就是这若有若无的几声呼唤,却让我心中猛地一紧,然后心中的不安更加强烈,至于到底因为什么,却又说不出来、要思考,脑中沉沉,要回头,美景如画,美人如玉,又懒洋洋不愿回头。于是,索性狠下心,不再理会。
可是,那声音却仿佛不知疲倦,自开始之后,便再未停止,一声一声。大概唤得久了,原本清润的声音,渐渐低沉沙哑,那声调虽然平缓一如最初,可那嘶哑的声音,终是现出了一丝杜鹃啼血的凄厉。
我的心不由随着这声音轻颤了几下,胸口也闷闷地上不来气。
随着我的心情变换,天空渐渐笼上了阴云,那几朵雪白的云彩早被缓缓涌起的黑云掩没,远方青翠的山峦也被遮住了踪迹。原本平缓的河水渐生波涛,微波粼粼,变成了浊浪滚滚。
我心中愈加烦躁不安,不由抬头望向了身边之人,只有他,笑容一如最初。我心中略定,勉强一笑,刚要说话,却听背后的呼唤之声竟骤地一哽,然后便再无声息。
难道……他竟哭了……想到此节,我心中瞬间一痛,再不犹豫,猛地回过了头。
然后,便是天地变色,山水俱失,整个世界只余一片黑暗,还有无边无际的冰火交织的痛苦,我忍不住轻轻呻吟一声。
只是一小声细若蚊嘤的呻吟,却仍被那个声音的主人捕捉到了,因为,几乎就在下一刻,一个欣喜若狂的声音便响了起来,“陛下!”随即我的身体已被人紧紧抱住。
身体虚软酸痛,哪里经得起这般蹂躏,我忍不住又是一声呻吟,随即用尽所有力量,撑开了重若千斤的眼帘……
这时那人像才反应过来,立时轻轻放开了我,于是,我朦朦胧胧一睁开眼,入目的,便是一张绝美的脸……眉眼清冷绝俗,尽极造化之工,只是本应明若星子的双眸,却微微有些泛红,昏黄的灯光下,依稀可见眼角一点水渍,给本来略显冷硬的五官,平添了几分柔和,更觉动人。
美人啊!……我眼睛忽地就睁大了,心头怦怦直跳,全身的不适仿佛也骤然减轻……真真是美人啊!清莲承露,何其动人?……可是好像有些眼熟?我痴痴呆呆地望着他,脑中慢慢转动着,直到那望着我的星眸之中,显出几分忧色,我才霍地清醒过来,然后脱口便道,“老婆!”
美人一怔,好一会儿,眼睛微微眯了起来,似乎要做出个生气的表情,可是那表情摆到一半,他的嘴唇却不配合地微微颤抖了一下,然后,又是一下,随即,他已猛然闭上眼,转过头,牙关咬得死紧。许久许久,他脸上的肌肉才慢慢放松下来。这时,他才缓缓睁开眼,转过头,看向了我,清冽的眸中已恢复了平静,颊上水迹已干,只是眼圈微微的红晕却尚未完全褪去,出卖了故作无事的主人。
我心中又是惭愧,又是感动,想伸手握住他的手,抬了抬指尖,便放弃了,沉得像块石头。于是,只好张张口轻轻声道,“对不起……我没事……”简简单单几个字,已仿佛耗尽了全身力气,说完之后,已开始轻喘起来,同时刚刚被忽略的诸般不适已重又清晰起来。
他一直不错眼神儿凝望着我,到了此刻仿佛才骤然惊觉,立时道,“你别说话,我这就去叫御医!”说着他已起身疾步向门口走去,走了两步却又回头望向我。
我听到他声音暗哑,完全不似平日的清冷,正望着他发愣,结果这下这和他的目光撞个正着。
我莫名地有些不好意思,他却坦然地,用近似贪婪的目光又在我身上留恋半响,方才转身而行。
我心中一甜,傻傻地一笑,刚要闭目睡去,忽然骤地想起一事,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结,霍然睁眼,脱口叫道,“等一下!他呢?”问话脱口而出,心中隐隐觉得有些不妥,可忧心如狂之下哪及细思,只是眼神紧紧望向了正要出门的那人。
那人的身行一顿,好一会儿一动没动,既未回头,也未曾答话。
我的心已提到了嗓子眼,全身不由自主颤抖了起来,只觉寒意已缓缓浸透了骨髓,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冰洞之中。
就在这时,他终于慢慢回过了头,望向我的眼神冰焰隐隐,可是张开口,语气却平静之极,“放心,他没事……”说罢,也不多言,更不停留,转身开门而去。
我猛然吁了口气,全身瞬间放松下来,但随即又紧绷了……啊!糟了!我问谁不好?偏偏问我老婆他的消息!这不是没事找抽么……看我老婆刚刚的表情,好像十分的不善良,大汗……到了这时,我竟忽然希望自己能好得慢一些了。
只是,不管我是否愿意,我的身体在一群御医,特别是许檀神医的照顾下,却很快好了起来。
照许檀所说,我是在密闭的环境中呆久了,有些窒息,同时受了风寒,发热不退,既然醒来,便好了大半,此外手足有些冻伤,这个却要等伤口慢慢长好了。
情况也的确如此,当我昏昏沉沉睡过两天之后,精神已慢慢好了起来,身体寒热交加的感觉渐渐消失,只是仍然有些无力,手足上的疮口有些发痒,不过也还能够忍耐……不过身体既无大碍,整日躺在床上就觉得有些闷了,好在探病的人到是总有……
那天御医刚离开,子玉就到了,眼中红通通的,不知是因为我出了事,他太忙,熬夜熬的,还是也和某人一样,以为我要死了,急得掉了金豆……那位我不敢说,子玉可没什么顾忌。于是我嘿嘿一笑,小声道,“哎呀呀,早知如此,当初真不该让你陪我来,你这才几天不见小棠,已是夜半无人暗自泣,思妇香泪沾衣襟了……”
子玉见我醒来,本是一副又惊又喜的样子,闻言一愣,接着却未如我所料取笑回来,反而静静凝望着我,眼中神色流转,先是了然,后是无奈,最后是释然。终于他微微一笑,目光中是前所未有的平静坦然。
我不由一怔,恍惚觉得有什么发生了改变,却偏偏捕捉不到。
这时,已见他的表情转成了一个熟悉的苦笑,同时愁眉苦脸道,“陛下,臣年纪大了,不禁吓,若再出这么一次事,臣的老命就要吓掉了。所以为了臣的性命着想,臣想请陛下允臣致仕回家,可否?”
虽猜到他只是玩笑,我却立时急道,“不行!想走?门都没有!”见他故作惊讶地挑起了眉,我确知上当,仍忍不住接着道,“子玉,我还要和你做一辈子君臣,一辈子兄弟呢!不许走!”话说得急了,把刚刚积攒起来的一点力气都耗尽,结果说完之后,我已忍不住喘息起来,双眼却眨也不肯眨地直瞪着他。
他望着我,怔了一下,随即脸上那个戏谑的表情渐渐消失,他的眼中又显出了一丝无奈,还有,不加掩饰的宠溺。然后,他对我又是淡淡一笑,眼中的温柔纵容能淹死人,同时手指轻轻抚过我的头发,低声道,“好……”
我瞬间放下了心,也对着他微微一笑,终于踏踏实实闭上眼睛,然后,几乎顷刻间已再次沉入了深眠之中。
当我再醒来的时候,屋中已是暖阳融融。四周很安静,只闻远方林中隐约的鸟鸣,还有房中某处偶尔的习簌之声。
我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桌案后坐着一人。那人身着天青色织锦常服,领口微松,露出了里面内衫月白色的衣领,头上只用一支玉簪挽住顶发,余下大片漆黑的长发铺于背后。虽然那人穿着随意,神情却是凝重,正聚精会神看着桌案上的一本文册。
大概听到了这边的动静,那人立时抬头看过来,露出了一张俊美逼人的脸庞,长眉凤目,修鼻薄唇,一瞬间仿佛连初春的阳光都衬得黯淡了几分。
我怔了一下,随即不由一笑,低声道,“二哥?这两天,又辛苦你了!”那案上的东西如果我没看错,正是几份奏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