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之中,他终于缓步走了洞口,然后,仿佛无意地一转头,对上了我的视线。
我们默默对视了片刻,眼见他脸上的笑容一点一点消失,眼中的愉悦一点一点淡去,慢慢恢复成了一贯的清澈无波,仿佛终于从某个愉快的梦中清醒过来,回到了现实,我的心,也一点一点沉了下去。
忽然,他错开了视线,目光仿佛转向了我身下的地面,缓缓向我走来。在我面前一步之遥,停了片刻,然后,他的手,按上了剑柄。
我的脑中轰地一下,心脏骤然缩紧,仿佛忘了跳动,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因为绝望……他,要再杀我一次吗?……
他身后似乎传来了陆简急切的声音,“公子!我们已经答应朝廷放过他,要不还是等下次……”
可一句话未完,已被锵地一声剑吟打断。
眼见剑光闪过,我脑中一片空白,一双眼睛却睁得大大的,凝在他脸上,片刻也不舍得离开。
而这一刻,他的目光也终于重又转到了我的脸上,清亮的眸中,淡淡然全无情绪。
我终于再也承受不住,猛地闭上了眼睛。
时间静止,然后……咦?……然后,怎么没有然后了?身后非但不痛不痒,然而骤然一松。我骤然睁眼,未及反应,已看到面前伸过来一只手,白皙优美,是他的手。傻傻向上看去,只见他右手持剑,剑尖斜斜指向一边,再往上看,他还是那个表情,看着我,大概见我一直毫无反应,眉峰终于微微蹙了一下。
这一下才把我惊醒过来,慌忙握住他的手,然后这才发现,身上的绳索已全部断裂。这时他手上用力,一把将我拉起来,旋即转身,面向众人,而我,就被他护在了身后。
我被他挡在身后,掌中握着他温热的手,感觉仍在梦中,之前是噩梦,而现在是美梦。脑子还有些晕晕乎乎回不过神,嘴却已乐得何不拢了。忽觉掌中的手一动,仿佛要收回去,我哪里肯放?急忙死死握住。他的动作一停,然后竟放松下来,由我去了。
见此情景,四周的人早已呆住,傻傻看着我俩说不出话。
他却未作任何解释,右手剑虚虚指地,视线缓缓地在洞内众人的脸上掠过,最后停在了白衣人那里。
白衣人立刻拱手笑道,“幸会幸会!”
谢曦也一笑道,“恕在下眼拙,不知尊驾是何方朋友?”语气虽客气,手中剑却没有收起来的意思。
白衣人却仿佛没有感到他身上淡淡的敌意,笑容依旧灿烂,道,“呵呵,正常正常,小弟不过是个无名小卒罢了……鄙姓张,名三,生意人,生意人!”
谢曦含笑道,“哦?生意人?何种生意?”
白衣人终于有点不自在了,干笑道,“这个么……只要有钱挣,都好说……对了,别处还有点事,既然小弟这次的生意已经做完了,就不妨碍你们叙旧了!告辞!告辞!”说着,陪着笑,对着谢曦陆简等人做了个团团揖,便带着身后那几名黑衣人退了出去,一出洞口,立刻运气轻功,几个人很快消失在了山谷之外,而这时的山洞之中,却陷入了一片沉默。
陆简他们怔怔看着这边,脸上神情各有不同,却不约而同地没有开口。而谢曦,收剑入鞘,之后便微微垂着头,也是一声不出。
风愈大了,扑入洞中,夹裹着雪粒在山洞中急速盘旋,不时引起一阵刺耳的啸鸣。我这才注意到自己只穿着夹衣,全身早就冻透了,只是刚刚因为紧张,不曾觉得,此刻便忍不住连打了几个哆嗦,然后情不自禁就向他那边偎了过去。
他这才恍然惊觉,转身解开自己的披风,披在了我的身上。受宠若惊之下,我完全忘了反应,只是傻傻看着他。他见我根本没有抬手的意思,看了我一眼,便伸指为我系上了带子。他的动作不紧不慢,大大方方,可这一刻的我却头脑轰鸣,心脏狂跳,完全乱了分寸。
这一刻,他离我如此近,我可以感觉他的体温,甚至可以感到他温热的呼吸拂过我的发丝,嗅到他身上淡淡的茶香。而他的动作,又是那样细致温柔,正如我在梦中一遍一遍梦到的一样。美梦成真,如何不醉?
这边我晕陶陶忘了反应,那边陆简等人却终于看不下去了。有人已开始窃窃私语,陆简则干涩地叫了一声,“公子……”
这时,带子已然系好,他不慌不忙又把我背后的风帽理好,上下扫了一眼,这才转过身,看向了陆简。
陆简脸色已经十分难看,喃喃道,“公子,你,你……”可终于还是没问出来,停了一下,却勉强一笑道,“公子,我们现在走吧?朝廷答应我们平安下山,等出了浚稽山就好办了。那时我们放他,朝廷会再把晴霞锦帆放出来……一切都安排好了,没问题的!”
我虽明知不可能,心中仍是一跳,忍不住上前一步,望着谢曦的侧脸急道,“谢大哥!你要和他们走吗?”
他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垂着眼,静静看着地上某处,清丽的面庞上没有半点表情。半响,忽然一笑抬头,望着陆简,平静地道,“不必了……”
闻言陆简惊讶道,“什么?”
谢曦又是一笑,环顾着眼前的众人,柔和地道,“谢谢各位兄弟为我冒了这么大风险,这份情谊,谢某必会谨记于心……”说到这里他忽然顿了一下,然后微微垂下了眼帘,才缓缓又道,“不过,恐怕这番恩义,谢某只能来生再报了……”
此言一出,那边立时乱成了一团,众人七嘴八舌地道,“公子!”“公子,你为什么这么说?”“公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谢曦终于抬起眼,清清楚楚地道,“我……不会和你们走的……”
瞬间,一片死寂……
迎着众人惊愕疑惑到几点的目光,谢曦依然是那样平静,续道,“我的意思,我是自愿留下,并非被迫。”
那边终于有人反应过来了,立时叫道,“不可能!”
谢曦一笑道,“为什么不可能?你们已经看到了,我武功尚在,那么天下间又有什么地方能困得住我呢?”
那边顿时又是一阵沉默,可随即便有人激动地叫道,“不可能!自愿?怎么会!公子,我才不信你会自甘下贱,留在狗皇帝的宫里做他的……”
“你胡说什么!闭嘴!”陆简急得厉声打断了他。
可马上又有人面红耳赤地叫道,“定是狗皇帝使了什么阴谋诡计!我杀了他!”说这已是钢刀出鞘,就要向我这边冲过来。
与此同时谢曦已拉着我后退了一步,同时长剑锵然出鞘,指向了那个人,剑光森然,冷彻人心。
对面人都呆住了,一道道难以置信的目光仿佛实质一般,射向了谢曦,连我都感觉瞬间有些透不过气。可谢曦手中剑稳稳指着对方,连手指都不曾颤动一下,仿佛混不在意……只是,只有我才能看到,他背在身后的左手正缓缓收紧,再收紧……
这时,我终于明白了他的用意,之前心口隐隐的甜蜜瞬间消失,胸中慢慢涌起了一阵酸涩,嘴唇颤动了一下,想说些什么,可最终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这样,也好,既然要断,就要断得干干净净,从此以后,你只是我一个的……我从未像这一刻这样清楚地意识到,我是如何残忍的一个人,可是,虽然胸口刺痛,我却终于未发一言。
然后,谢曦略显飘忽的声音便在山洞之中响了起来,“昊天盟的谢曦已经死了,从今以后,这世上只有……燕宫中的谢枫。”
许久,那边没有一个人说话,甚至没有一个人动,所有人都只是一脸震惊地望着他。而他,眼神仿佛看着他们,又仿佛越过他们看着洞外灰茫茫的雪峰,暗沉沉的天空……
终于,一个人轻声问道,“为什么?”
极轻极轻的声音,他却被骤然惊醒,身体微微一震,缓缓转过脸望着那个人,忽然,轻轻一笑道,“因为……我不想死,我也过够了胆战心惊,东奔西走的日子。陛下宽宏,许了我一个既往不咎的承诺,一个平静安宁的未来,所以,我就留下了……就这么简单。”
那边众人这时才反应过来,立时炸了锅一样,一起叫嚷了起来,“我不信!”“不可能!”“谢大哥,我不信你是这种贪生怕死的人!”
谢曦脸上笑容终于退去,厉声打断了那人,“可我就是这种人!你以为我是哪种人?我为什么非要是你们以为的那种人?我为什么非要作你们想要我做的那种人?为什么非要是我?我受够了!我为昊天盟做得还不够吗?谢家为昊天盟做得还不够吗?难道非要我死无葬身之地,谢家都死绝才够?你们放过我好不好!”声音哑然而止,他猛然闭上了眼,咬紧牙,努力平复着呼吸。
所有人都惊呆了,完全忘了反应,怔怔看着他。
这时,站在众人身后一个人忽然走上了一步。那人脸上斜斜一道伤疤,弄得一张脸狰狞可怖,大概他也知道这点,所以一直躲在暗处,甚至没怎么说过话。此刻他却站到了众人之前,涩声问道,“公子,你还记得你的家人?那你的祖父因何而死,难道你就忘了吗?你这么做,可对得起他们?没错,这些年你为昊天盟流血流汗,的确付出了很多,现在想要退出,过平静安宁的生活,也是人之常情。只是,你可曾想过那些死去的兄弟?他们的平静安宁又该向何人去求?他们若知道他们的牺牲全部付之东流,他们可能瞑目?你可对得起他们?”
眼见谢曦闻言身体猛然一颤,我终于忍不住打断了那人,怒道,“你们凭什么把一切都压到他一个人肩上?他又不是神,他凭什么就要为一切负责?”说着我已顾不得许多,前一步握住了谢曦的手,只希望能给他一丝丝温暖,一点点帮助。
而他恍若不觉,只垂着眼,死死盯着地面。
这时只听那人已毫不犹豫地答道,“他当初既接下了那副担子,自然应该负责!”随即转向谢曦,大声道,“你自己想想,昊天盟在你手里变成了什么样?那一战死了多少人?多少年的基业毁于一旦?如今你却轻轻松松一句话就想撂挑子走人?这算什么?那些死去的人又算什么!”
被我握住的手骤然一紧,握得我骨头剧痛。我的心口也是一紧,慌张地向他望去。他却全无表情,只是脸上已血色全失。
我心中立时一痛,随即对那人喝道,“够了!今日之事,朕可以不予追究,但你若再胡说下去,朕可不保证能让你生离浚稽山!”
那人一扬眉,转向他,一脸讥诮地道,“怪不得你不肯走,原来圣眷正浓呐……阁下做盟主很失败,但看来做男宠倒是很成功啊。”
我脑中轰地一下,瞬间怒填胸臆,忍不住上前一步,大声斥道,“什么男宠!不许你侮辱他!我们是真心相爱的!”
那人猛然转头看向了我,凌厉的目光像刀子一样,顿时让人心中一寒。只见他紧紧盯了我片刻,然后慢慢转向谢曦,一字字道,“真心相爱?什么时候?那站之后?他竟能爱上世仇,爱上一个杀了自己那么多兄弟的人?还是,那站之前?难道,那些传闻都是真的?你们,早就认识?怪不得江南之战败得蹊跷,少主之死更是疑点重重,整个昊天盟知道他藏身之处的不过数人,怎么那么快就被朝廷找到?原来如此……真心相爱?好重的四个字!奉上什么都值得了,对不对?”
谢曦猛然抬头,睁大眼睛,愣愣看向了那人。
陆简终于回过神来,叫道,“够了,樊洋!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则同时喝道,“你胡说八道!他没有!根本不是这样的!”
而谢曦已经收回视线,全身都在微微颤抖,在我掌中的手冰凉,半响方才轻声道,“……随他怎么想……天晚了,陛下,我们走吧!”说这,拉着我的手就往洞口走去。
那人抢上一步挡在洞口道,“站住!先把话说清楚了!”
谢曦猛然抬头,手中剑一抖已指向了那人胸口,道,“就凭你?让开!”
那人目光炯炯,与谢曦对视了片刻,忽然惨然一笑道,“你竟真要对兄弟出手?好!”说着,刀已出鞘,反手就挑向了剑锋。
谢曦却不与他硬碰硬,手腕一转,剑尖如灵蛇一般急速绕过对方刀锋,刺入了他的腕间。那人手一软,顿时钢刀落地,这时谢曦当胸一掌已至,那人被打得直跌出数丈,撞到了山壁上。
余者一惊之下,纷纷扑到了那人身边。只有陆简呆呆站在那里,看着谢曦。
谢曦淡淡扫视了所有人一圈,冷冷道,“现在还有谁要拦我吗?”
瞬间所有人都望向了他,目光中有震惊,有悲恸,有哀恸,谢曦的面容却始终冷硬如石。
这时,那个刀疤面人已大吼出声道,“走!让他们走!算我们瞎了眼睛!走!”剩下的人,无人出声,也无人行动。
谢曦停了一下,然后看也没再看众人一眼,拉着我大步就走出了山洞。踏出洞口的一刻,他忽然脚步一停,低头看了看手中剑,只见三尺青峰尖端一点殷红。他轻抿了一下唇,手腕一抖,剑锋已断成了数段,他也再不犹豫,疾步而行道,“今日兄弟情断,来日各不容情!”
天色愈加昏暗,重重灰云压下来,仿佛连四周高耸的雪峰也要被压倒一般。寒风也越加猛烈,无数细碎的雪粒打在脸上颈间,如寒冰作的鞭子,打得人又冷又痛,融化的雪水顺着颈子,流入衣领,引起一阵战栗。
而所有这一切,他仿佛都没看到,没感到,只拉着我的手,大步走着,脚步越来越快,到后来我几乎是拼命跑着才能跟上。他却根本没有发觉,从头到尾没再看我一眼,眼神只直直盯着前方,目光恍惚空茫。一头乌发被风打散,疯狂地舞动着,一次次打在他脸上,更显得他一张脸苍白木然,如玉雕一般,没有表情,没有生气。
我心中剧痛,再也忍耐不住,终于猛地停下脚步,拉住他叫道,“去跟他们解释清楚吧!别让他们这么误会你!”
他仿佛恍然惊觉,目光终于渐渐有了焦距,半响,慢慢转过头,看向我,忽然,温颜一笑道,“你不是要我留下陪你吗?这回,即使我想回去,也会不去了……不好吗?”他的笑容,依然美丽,却空空洞洞,仿佛只是一个美丽的面具。
我痛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嘴唇开合半响,方才艰难地吐出了几个字,“不必……如此……”
这时,他的表情已然恢复了正常,闻言淡淡一笑道,“如此才好,让他们彻底断了念头,省得再来找我,白白送了性命,也给你添麻烦,不是吗?”
我还欲再说,他已转身继续向前走去道,“陛下,我们还是赶紧下山吧。天一黑山中就危险了,而且好像要下大雪了呢。还有那白衣人的来历十分可疑,据幸存下来的一名影卫描述,他的手下所用武功似乎不是中原一系。虽然目前他们的身份还没查清,不过想来他们的目的并不单纯,还是赶紧下山与大家会合妥当一些。”
我本欲再劝,闻言却不由脱口问道,“怎么,这次真的只你一人来了?”一边说,一边急急跟着他的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