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纪对上了他的目光,立时后退一步,躬身一礼。这次龙某人却头都没点,冷哼一声,便不再看他。小纪却垂着头,一声没出。
我赶紧出言打破尴尬,对二哥他们道,“这位是我的……朋友,龙……慑……”随口绉的名字,反正也没啥大用,随即话锋一转道,“好了,天气冷,大家别这儿站着了,赶紧到亭子里去吧。”
原以为到亭子里吃吃聊聊,气氛会好些,没想还是妄想了。虽然我老婆和龙某好像暂时放下了较量一场的打算,不过两人都是神色冷肃,自不可能陪我聊大天,扯闲话。二哥见此局面,一脸兴趣盎然,满眼探究,也顾不上我。而先生本就不是多话的人,这次有二哥在,自然更是谨言慎行,不愿挑起麻烦。那边谢曦的脸色也不大好,垂着眼不知在想什么。至于小纪,更不可能帮我来调节气氛了。结果就成了前面说的局面,我不知所云地扯了几句废话之后,也只剩低头抹汗的份儿了。
就在这时,一个人打破了沉默……只见龙某人忽地重重把筷子往桌上一放,抬头对我老婆道,“独孤大人,不知可否借一步说话?”
我顿时把心提到了嗓子眼,正想借口,那边我老婆已微微勾了勾嘴角,从容道,“正有此意,求之不得!”说着,转头向我道,“陛下,可否容臣告退片刻?”虽是在问我,可没等我回答,他已站起了身。
到了这时,我还能说什么?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道,“好……”
眼见两人转到后山,不见了人影,我这才收回了目光,心中忐忑不安,脸上却还是笑着,道,“吃饭吃饭,让他们叙旧去,咱们赶紧趁机把菜吃完!”想说个笑话,但显然失败了,只有先生礼貌地微微一笑。我气馁地收了脸上的傻笑,又叹口气,开吃。
果然,没过多久,我最担心的事情就发生了……只听砰地一声,山后传来一声巨响,我大惊之下猛然回头,只见一大篷雪雾正从那边腾起,紧接着又是一声大响……我这才反应过来,扔下筷子,拔腿就往后山跑。
当我气喘吁吁跑到后山梅林中的时候,那边已经围了很多侍卫,正仰头看着上面,乱哄哄地不知在说些什么。至于众人注意的焦点,不用说,自然是那两位了。只见地上已倒了一大片梅树,腾起的细雪夹着梅瓣在空中飞舞,而那两人在半空的雪雾之中,缠斗得正激烈。
我老婆还好些,动作轻盈,如流风回雪,带着银雾残香,流转飞舞,偶尔劲气激荡,扫过下面的梅树,不免激散落花如雨。后山中的都是腊梅,正开得香,这下香气更是浓郁,熏人欲醉。龙某就差劲多了,一招一式,大开大阖,力道浑厚,往往一掌过去,便有大片梅树顺势倒折,看得我这个心疼啊……这御花园里的,可没凡品,都是贵得要死的!不对!这不是关键的,最关键的是,看这姓龙的没轻没重,万一伤到我好亲亲老婆就麻烦了,虽然我老婆武功高强,可难保没个万一不是?
这么想着,我赶紧提声,让他们别打……没人理我……
我又叫侍卫上去把他们分开,众侍卫面面相觑,口中唯唯诺诺,却没人真往上冲……说实话,这也不能怪他们,眼见这花残树折的,谁还看不出来那俩人明显和他们不是一个档次的,而且他们也知道那俩是我的人,自然也不能用弓弩之类的东西,结果只有束手无策了!
我正跺着脚起急,只听身后一人道,“陛下不用太过担心,他们两人功力相当,而且也非以命相搏,一两个时辰内,都不会有事的。”声音清润,正是谢曦。
我大喜回头,扑过去抓住他的手叫道,“谢大哥,你来得正好!快帮我把他们分开!我知道他们都是有分寸的人,可就怕万一么!”何况还有我的梅林,再打下去就全毁了……知道他们不会有事,不免又开始心疼我内藏库的银子了,不过这话就不能说了。
谢曦看看我,又看看那边,忽而一笑,淡淡道,“何必分开呢?习武之人,得遇对手,痛快一战,实为幸事。何况,男人打一架正是消除心中郁结的最好方式。陛下,依我看,不如由他们去吧。”说罢,轻轻脱开我的手,径自走到一旁,悠哉悠哉地负手观起战来。
我呆呆站在那里,一时竟忘了反应,心中仍被他刚刚说的两个字纠缠着……郁结……郁结吗?是啊,龙天翔落到今日地步,虽然整天仍是一副张狂模样,但心中又岂能真不在意?而玄瑾,之所以动不动就吃醋发彪,归根到底,不过是欲求一心人而不得罢了,这却是我,对不起他了……怔怔想着,痴痴看着远处缠斗正酣的两人,一时间,心中五味杂陈。半响,我轻叹一声,竟不再多说,挥挥手,命众侍卫退后,然后也站到了谢曦身边,静静观战。
说是观战,但那边两人越打越快,加之雪雾飞散,已难辨人影,我不过是望着那一矫健,一优雅的身形,呆呆发愣罢了。
偶一转头,只见身畔谢曦望着那边眼神恍惚,竟也在怔怔出神。我心中一动,下一刻已脱口问道,“那你呢?你的心中可有郁结?”但话一出口,便清醒过来……这,还有问吗?
果然,谢曦闻声回头,只看了我一眼,便一笑转头,再不理我。
这时,二哥他们也赶了过来,我勉强对他们一笑,招手示意他们过来,一起观战。
哪知众人尚未站定,远处又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我闻声望去,却是老李和子玉一前一后匆匆而来……他们二人一人执掌内禁卫,一人执掌羽林卫,想来有人看这边打得太厉害,竟把他二人都请了过来。
子玉见我闲闲站在一边看热闹,不由一怔,我无奈地冲他苦笑了一下。子玉这才回过神来,立时朝我促狭地一笑,这才与老李一起向我躬身行礼。当我伸手去扶他的时候,只听他在耳边轻声道,“陛下,齐人之福不好享吧?”
好啊!幸灾乐祸!有你这么做朋友的吗?我正要骂他,只听那边一个清脆的声音道,“秦大哥!怎么样,没事吧?”只见一人正急急从梅林中钻出来,那人身形纤细,容貌秀丽,正是我的精装版,李棠李公子了……这次回京,我已放他出了宫,据说他和子玉小两口过得甜甜蜜蜜,整天腻在一起,今天恐怕又是去看子玉,结果碰上了这么档子事儿。
他转头看见我,这才觉得自己刚刚大呼小叫有些失礼,不由吐了吐舌头,却也没有如何害怕……经过了那么多事情,如今我们也算是朋友,所以我才给了他入宫腰牌,让他不时进来看看我,他也早不像最初那样怕我。见到他要跪下行礼,我连忙道,“好了小棠,别跪了,快过来吧!”我话音未落,只听身畔一人立时低声重复道,“小棠?”声音虽轻,却似乎蕴含了无数情绪,让我心头顿时一跳。
我回眸一瞥,见谢曦正神色复杂地望着李棠。我心中立时一乱,虽然马上就转回了头,与子玉他们说起话来,却根本不知道自己说的都是什么。子玉大概见我神思不属,寒暄两句,便拉着李棠,体贴地退了开去。这时二哥先生他们站在一边,子玉李棠他们站在另一边,而这边,只剩了我和谢曦两人……见附近无人,我终于鼓起了勇气,低声道,“没错,他才是真的李棠,当时我一直借了他的名字……”说着,偷眼看向了他。
他的眼神早已转向远处交战的两人,恍若不闻,目不转睛,仿佛看得聚精会神,只是双唇却死死抿着,显得有些苍白。
我知他定是想起了当初,心中难过,想出言劝慰,却又不知从何说起,踟蹰片刻,这才张开了口,“谢大哥……”
“陛下,”哪知他不等我说完,已开口打断了我,转头道,“草民忽觉不适,不知能否先行告退?”
我怔了一下,只得道,“哦,那,那好,你回去休息吧!”
眼望他匆匆离去的身影,我只觉心中满是苦涩,呆立许久,才缓过劲儿来。
事情果然如谢曦所料,那两人热热闹闹打了半个时辰,直到天已全黑,忽然两人双掌一对,身形一分,各自向两边落去。
我赶紧冲过去,见两人都是安然无恙,这才放下了心。
这时,只见龙某人哈哈一笑道,“痛快,痛快!今日天色已晚,改日再来打过!”
玄瑾毫不犹豫地答道,“随时恭候!”他此刻的脸色比之刚才似乎也好了很多。
事情圆满落幕,我终于长长舒了口气,不过当我转头看到那歪七八倒得一片梅林时,又忍不住轻叹了口气。
当天晚上,我怀着忐忑的心情去了冷泉宫,虽然白日看他已好了一些,不过为免除后患,还是要再好好哄一哄才稳妥。
结果,充分印证了一句话:老婆生气了,后果很严重……接下来的三天,我只能罢朝,老老实实在寝宫休养了……本来此前,他大概是过了兴头,很久没和我争过谁上谁下的问题了,结果那夜却是毫不犹豫,一上床就把我按到身下开始折腾,最后生生把我折腾了个半死才罢手。我心中有愧,也只有乖乖听话的份儿了,次日他的神色终于恢复了正常,我才彻底放下了心,踏踏实实回到自己寝宫,养病去了。
直到第四天,我才终于歇过神来,傍晚在寝宫溜达了半响之后,忽然跺了跺脚,提声吩咐道,“摆驾酹月宫!”
不知为何,这几日我眼中总会浮现起那天他的样子,冷淡疏离中微微带着落寞。然后,就觉心中一阵堵得慌,夹着丝丝拉拉的牵痛,难忍难熬,坐卧不宁。到了今天,终于忍不住了,只想见见他,至于见到了又能做些什么,却连自己也不知道了。
自很久前那次,见到了小纪被迫穿上六品侍书礼服接驾的样子,我已经下令,西宫中人平日接驾无需着侍书礼服,若无品级,即使在正式场合,也只需着普通礼服即可。所以今天在酹月宫门口见到他的时候,他只穿了一身十分普通的湖蓝湘绣锦袍,外罩一件玄色披风。
我见他穿得单薄,不由蹙了蹙眉,这时他正要跪下行礼,我连忙扶住了他,然后顺手摸了摸他身上的披风,果然只是夹的而已。回想前几日见他,似乎也是这件披风,只是当时心中有事,未曾多想……这帮奴才,我这阵子忙着柔然的事,这里来得少了,竟然就如此简慢起来。这边我脸色一沉,尚未作声,身后小禄子已呵斥起来,“吴安!你们是怎么服侍,这个时候还不给公子备上棉的?”
不远处跪在锦帆晴霞身后的一名内侍闻声慌忙上前,跪下叩头,脸上却显出几分委屈,张了张口仿佛要辩解,这时,边上的谢曦却说话了,“陛下错怪他们了,是我因有内力护身,向不畏寒,所以才让他们不必准备的。”
我瞟了一眼那边的锦帆和晴霞,一个一脸愤怒,一个欲言又止。我立时明白,问道,“可是尚衣监还未把今年的冬衣送来?”见谢曦怔了一下,没说话,我知道我猜对了:宫里这帮子,都是老爷,有时做起事来,比外面的官老爷还拖。宫中的各处用度虽都是有常例的,但真办起来,一样品级也会分个三六九等。那些得宠得势或有钱的,不用问,早早有人送过来,而且必是最好的,至于其他,拖拖拉拉、以次充好都是常事,甚至拖来拖去拖得没了影,也不新鲜。我在冷宫住久了,这些实在是见得太多了。而他脾气好,又一向不大在意这些,如此一来,竟显得有些困顿了。
想到这里,我又是心疼,又是愤怒,当时便要发作,却又怕他难堪,强忍下去,但想必脸上已带了出来,一旁小禄子不由脸上变色,立时跪了下来。我皱着眉,摆摆手,让他起来,这才说道,“你去把前两日高句丽进贡的那件火狐皮裘拿过来……”至于那些踩低拜高的小人,回去再慢慢收拾。
小禄子慌忙答应,谢曦却在一旁道,“谢谢陛下厚赐,只是如此贵重之物,草民是不敢当!”
我不由苦笑了一下,低声道,“何必与我如此客气?不过是些身外物,我的就是你的,收着便是。至于那些有亏职守的奴才,我定会好好教训!”见他要说话,我却抢先道,“知道你不在意这些,可是我在意,就当是让我心安,收下吧,好不好?”
他用墨玉似的眸子凝望了我片刻,忽而一笑,转开了视线,平淡地道,“那就多谢陛下了!”
见他仍是一副疏远的态度,我不由轻轻咬了咬唇,心中酸酸涩涩堵得发慌,原地又站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向宫里走去。一边走,一边扔忍不住偷眼瞧他,一边在心中胡思乱想:记得刚回宫那天晚上我来看他,两人明明聊的很开心,关系似乎也有所改善,只是后来我太忙,事情一件接着一件,他这儿就来得少了,纵使来了也呆不长,不知何时,我们的关系又退回了原地……等等,你说他是不是因为我许久没有有些生气了呢?或者因为前几日见到龙某,他竟……刚想到这里,我已不由使劲儿摇了摇头,越想越不着调了!事到如今,我还怎配作此奢想?
看了看他一直低垂的眼眸,平静无波的表情,我暗中叹了口气,终于把视线收了回来。
此刻已到正厅,因为恰逢晚膳时分,厅中已然备好了酒饭,我携起他的手,一起入席。桌子不大,还是圆桌,我可以和他离得很紧,发现了这点,我心情终于好了点,就这样吧,这样已经够了,经过了这么多,你仍能陪在我的身旁,这,已经足够……
在座位上坐定,我会回收,示意众人退下。众宫人内侍施礼之后鱼贯而出,可自始至终,却有两个人动也没动,这两个,自然是锦帆晴霞了。吴安是最后退出的,回头见他们两个还站在那里,连忙一脸紧张地对两人挤眼努嘴,晴霞见他那副样子,忍不住一笑,但立时就转开眼,看天看地看桌椅,却就是不再看他。锦帆不用装,他是根本就没看到,从头到尾只是一脸警惕地盯着我,好像生怕一眼没照到,我就把他家公子生吞活剥了……我暗叹口气,苦笑一下,道,“好了吴安,没你的事了,下去吧……对了,再送两幅碗筷来。”
东西送到,我让吴安退下,然后对着锦帆晴霞做了个请的手势,笑道,“二位别站着了,一起吃吧!”
锦帆倒真不客气,立刻搬开椅子坐到了我的对面,目光灼灼地瞪着我。晴霞犹豫一下,坐到了我的左手。我这才拿起筷子,无视锦帆吓人的目光,安然自得地夹起菜来。在我吃了好几口之后,谢曦终于也开始举箸夹菜,晴霞锦帆这才跟着动了起来。这时,我偶一抬头,见到四人围坐、一桌共食的样子,不由心中一跳。这情景太熟悉了,记得那时,住在临安小巷中的日子,每天晚上都会出现这样的画面。只不过,那时的菜肴很简单,可都是我亲手所做;那时的桌子很小,可大家挤挤挨挨,只觉亲热;那时的几个人常常很疲惫,可总是有说有笑,热闹非常……
思及此处,我心中一酸,再不敢想,顺手夹起了一块鱼肉,放到谢曦碗中,絮絮道,“这鱼不错,多吃点!刚从翁山泊那边送过来的,凿冰下网,可费了不少力气呢……不过这会儿的鱼,肉质特别肥厚,做出来也格外好吃。要说这做饭,手艺好是一方面,但最重要的还是食材要好,这食材,食……”
说到这里,我骤然住了口,与此同时,只听啪地一声轻响,身旁谢曦手中的筷子已断为了两截,可我却没有丝毫的惊诧,因为我已经明白,他一定和我想到了同一件事情:曾几何时,在那座小小的庭院之中,我说过几乎一样的话,那时,一切还没有发生,那时,他还是我的谢大哥,那时,我还是一心要拐他私奔的小棠,那时,花正好,月正圆,一切,还都有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