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繁盛后宫的建立 第五卷 日出 上——燕回
燕回  发于:2011年03月0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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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敢抬头去看他的表情,只觉掌中他的手刚刚染上的那一点点温暖,此刻正在飞快地散去,带着我的手心也冷了下来。我不由轻轻打了个寒颤,他仿佛被这一下惊醒,终于霍地抽回了手。

感到掌心骤然一空,我一声没出,双手却已不自觉地紧紧握在了一起,越握越紧,越握越紧。直到疼痛的感觉驱散了他残留的那一点寒意,我这才慢慢抬起了头,扯出一个笑容,看向了他。

就在这时,忽听脚下传来了一声低低的呻吟,我猛然转头,就见地上那人缚在背后的手指轻轻颤动一下,然后极慢极慢地抬起了脸。

一瞬间,我不由屏住了呼吸,紧紧盯住了他。

只见他大概因为痛楚,秀丽的眉峰微微蹙着,平日清亮的眼中则带着初醒的迷惘,视线缓缓扫过四周,在触到我的瞬间,骤地一停,凝在我脸上半晌未动,眼神慢慢清明起来,最后,他轻轻抿了抿唇,漠然转开了眼。他伏在地上喘息了片刻,然后挣扎着想站起来,因为体力不支又身负重锁,数次尝试都未成功,终于放弃,只能勉强跪坐于地。大概这几下引动了内伤,他开始轻轻咳嗽,随即越来越厉害,半晌才渐渐止住了咳嗽,本来苍白的脸上已浮上了一层淡淡的红晕,薄唇却有些发紫。

在他视线扫到我身上的那一刻,我全身骤然绷紧,手指不由死死抓住了桌案,当他视线离开的时候,才随之放松下来,只是却好像又感到了一丝失落……我缓缓吸了口气,定了定神,这才正容开口道,“谢盟主,我想,我是谁,你已经知道了,朕不再多说……今日之事,昊天盟已一败涂地,而且经此一役,元气大伤,恐怕很难有东山再起的一天了……这些,想必谢盟主也已明白……”

他一脸淡漠地听我说着,到得最后眼中却终究掠过了一丝波动,随即被他垂下眼帘遮了过去,他仍只是不言不动。

而我话一开了头,心神随之愈加清明,后面的说辞也愈加顺畅,“谢盟主,你作为前梁显贵后人,心怀旧朝,苦心孤诣,意图复国,朕可以理解,而你心念旧主,不畏艰险,尽忠竭义,朕也颇为感佩。朕识才爱才,又素性宽宏,谢盟主武功超群,见识不凡,品性高洁,正是朕一心所求的贤才,只要你愿意幡然悔悟,朕答应你,不但既往不咎,而且还会加以重用。朕知道,谢盟主不是贪生怕死之人,只是谢盟主心忧黎民,满腔抱负,如果归附于朕,就可以一展宏图。现在的大燕,制度朝廷,上上下下,都有许多缺漏,许多不公,朕一直想好好做点什么,改变这种情况。谢先生久在江湖,深知百姓苦忧,必有良方妙法,若能弃族裔之见,为朝廷效力,朕得一良助,先生得展才智,你我协力,苍生得福,岂不甚好?”

他开始嘴角隐隐噙着讥诮,听到后来,终于忍不住看了我一眼,脸上讥讽之色已退,眼神却复杂得无法看懂。等我说完,他视线在我脸上又停了一下,随即转开眼,望着地上摇动的烛影,半晌无言。

我见他意动,抓住桌案的手忍不住又紧了紧,等了片刻,强忍着急切,不慌不忙道,“前梁气数已尽,昊天盟今后也再难有所作为……谢先生志远才宏,何必为他们陪葬?”一句话说得恳切之至。

这时他终于抬起头,看向了我,眼中已是一片澄澈,再无波澜。只见他平静地望着我,缓缓说道,“对不起,我做不到……我做不到无视这么多年你们给予我们的鲜血和屈辱,屈膝侍贼。做不到背负着至亲兄弟的血海深仇,去谈什么理想抱负。做不到恬颜苟活当着异族之奴,却毫无愧色地说自己是为了天下苍生……我做不到……谢曦,可以死,不会降。”说完他转过了头,再不看我。

随着他的话,我只觉从指尖到胸口,一点一点凉了下去,紧绷着的身体也慢慢软了。我缓缓靠上背后的软枕,怔怔望着他,好一会儿没说出话来。直到他说完转头,我才骤然回神,又看了他片刻,突然一笑道,“好,谢盟主有骨气,朕也不再废话,朕只再问你一句……那孩子在哪儿?”

他闻言霍然抬头,眼神炯炯地看向了我。

我此刻心意已定,目光不闪不避,直直与他对视,一字字地道,“那孩子,是梁哀帝的后人吧?他此刻在哪儿?告诉朕,朕答应你,不杀他……”

他眼中惊诧一闪而过,还有一丝哀伤,不过随即就恢复了平静,只见他轻轻一笑道,“陛下,你觉得我会相信吗?”

我抿了抿唇,声音更冷,简单地道,“那孩子在哪儿?”

他眼中却越加平静,笑看着我,淡淡道,“你觉得我会说吗?”

我眯起眼睛,沉沉道,“谢盟主,你该知道,朕对他的下落势在必得。朕有的是时间能陪你慢慢耗,有的是法子能让你开口,所以,朕劝你还是早点说出来,省得白吃苦头。”

这一次,他深深看了我一眼,然后就闭上眼,连瞧也不瞧我了。

我皱紧了眉,正待再说,只听窗外扑啦啦振翅之声,然后,一只白色的鸽子飞了进来。

玄瑾从谢曦醒来就没说过话,只是静静坐在我身边,面无表情,望着窗外,这时终于神情一变,起身走过去,抓起了鸽子,从它脚上解下一小卷薄绢,展开看了看,转头道,“陛下,和州那边已然得手,乱民首领伏诛,城门已开,官军正在入城。”

我还不曾说话,地上的谢曦却猛然转回头,看向了那张纸,眼中的平静终于出现了裂痕,低声道,“你们知道,和州……”

我立时接道,“和州之乱,昊天盟居功至伟,朕怎会不知?你们要借此调开鲜卑大营和江南水军的人马,朕就成全你们,否则又怎能引得你们倾巢而出,给朕一举歼灭的机会?……话说回来,谢盟主,朕很佩服你,整个汉营,竟让你说反了七成之众,亏得朕准备充分,要不还真不一定能控制得了局面。何况还有薛显的水军,船虽不多,却是勇猛善战……噢,对了,思帝残部一直是大燕的隐患,谢谢你帮朕把他们弄回来,送到了朕的手上。”

他呆呆看着我,忽然剧烈地咳嗽了起来,一丝鲜血从嘴角缓缓地溢了出来,只听他喃喃自语道,“原来,从一开始,就是个陷阱……我还以为,是我们行事不密……”

我立时转开了眼,半晌,轻声道,“没错,从一开始,就是陷阱。朕到江南,本就不是为了游山玩水……”然后再也说不下去,一时间屋中陷入了一片死寂,只偶尔听到他压抑着的低低的咳嗽声。

165.完胜(中)

不知何时,屋内残烛燃尽,而天上月已偏西,东窗之外只余远处那几片忽明忽暗的残焰送来了一点微弱的光芒,本来宽敞华丽的大厅陷入了一片昏暗之中,华彩尽褪,只觉幽旷森寂,却又有清冷的夜风不时悄然而入,更添凄清。就在这时,玄瑛来了,终于打破了这一室沉寂。

他是通禀而入,进门见到一片黑沉沉,不觉怔了一下,然后随手一挥,墙上之前被浇灭的十几支蜡烛顿时燃起,屋内一下亮了起来。他这才回手关门,对我俯身下拜。

只见他也是一身黑衣,只是明显做工精良,暗花织锦流云滚边,华而不俗,倒是颇衬他的雪肤银发,可惜此刻却已破了好几道口子,露出了下面血肉模糊的伤口。他的一头长发也不曾束起,只随便扎在身后,显得有些零乱。

此刻,我早已起身迎了过去,扶起他,笑问道,“怎么搞成这个样子?”

他勉强笑了笑,站起了身,抬眼却看到地上的谢曦,怔了一下,随即回神,脸上带着几分忐忑道,“臣没事……陛下……臣有负皇命,没能全歼叛党,今日叛党一百四十三人,歼六十二人,俘七十一人,还有,还有……”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问道,“还有十个呢?”

他小小声道,“跑了……”

我转眼看向地上的他,悠悠道,“拼上自己的性命把敌人引开,让别人可以借机突围,谢盟主果然大仁大义。”

他却根本不曾看我,双手紧紧抓住腕间的镣铐,手背上的青筋都蹦了出来,脸上肌肉也绷得紧紧的,牙关死死咬着,仿佛压抑着什么,可是那双波涛翻涌的眸子却将主人竭力掩饰的伤痛明明白白暴露了出来……痛吗?应该吧?……轻飘飘一句话,六十二个,生死与共的兄弟……

我骤地收回思绪,转过眼,对玄瑛笑道,“好了,不是什么大事,做到这一步已经不错了,继续追捕就是。至于被俘的,都是昊天盟的骨干,先严加看守,再行审讯……这次总体说来,干得不错……唔,看来,你那个代教主的代字,可以去掉了。”

玄瑛刚刚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转眼又换上了惊喜之色,立时伏身下拜,叩头谢恩。

我拉起他,抚慰勉励一番,转头又赞玄瑾对和州之事处理得分寸得当,时机恰到好处。

在我说话之时,玄瑛目光晶亮,笑意遮也遮不住,玄瑾却是神色淡淡,不发一言,也不知听没听进去。

在那之后,参与此役的大小官员一一前来复旨,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着,十分顺利。最后来的是这次负责伏击汉营叛军的裨将赵佐,负责围剿薛显水军的统领范梓,还有指挥全局的都统李徽。据这三人所言,两处战事均是我方全胜,叛乱汉营一万四千余人,死六千余,余者全部被俘,叛军十三艘大小舰船全被击沉,俘四百七十八人。

我闻言,沉默了好久,忽道,“这么多俘虏?如果看守不严……江南如今可再经不起任何变数了。”

赵佐和范梓还未反应,李徽却已立时改口道,“臣的消息有误,其实是叛匪冥顽不灵,誓死不降,最后全部战死。”另两个人一怔,随即脸色一白,这才明白过来。两人都是脸显惊恐,对望一眼,然后转向我,仿佛还要再说些什么。

我却挥了挥手,示意他们下去。

范梓犹豫一下,虽然面带不忍,最终却还是一躬身,退了下去。赵佐却怔怔站了一会儿,忽然扑通一声跪下道,“可是陛下,他们,他们明明已经降了,我们不能……”

我还未答话,李徽已大喝一声道,“还不下去!这里岂是你废话的地方!”

赵佐呆了一下,涨红了脸,终于愤愤起身,又看我一眼,见我没理他,他这才跺着脚嘿了一声,返身疾步出门。

李徽跟着关了门,回来一撩衣襟又跪了下去,垂首恭恭敬敬道,“陛下,臣为君分忧,本当万死不辞,只是,只是……”

我不待他说完已接道,“你放心,这件事干系重大,朕自不会让你独力担当。朕给你一纸密诏,你奉诏而行就是。”说着,抽纸提笔写了起来。

这时,却听一个嘶哑的声音叫道,“不,你不能这么做!”

我的动作顿了一下,转头看了过去,只见地上的他挣扎着直起了身子,最初的平静漠然早不见了踪影,眼中全是震惊与焦虑。

我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他勉强向前膝行两步,对着我急急道,“你不能那么做!燕太宗当年明诏天下,不许燕军再屠城杀俘!”

我沉默了片刻,终于还是答道,“不错……”太宗当年征战四方,杀戮太甚,天下初定之后,曾下诏罪己,并明令禁止燕军屠城杀俘。天下既定,谁都知道那不过是邀买人心的空话,只是这事世人皆知,却也不好否认。

他听我这么说,神情一松,身体一软,已跪坐了下去。

我看看他,又看看手中笔,忽然一笑道,“朕当然不会违背祖训,可是,谢盟主,你弄错了一件事,他们,可不是战俘……没有敌国,何来战俘?他们只是犯上作乱的逆贼,谋逆大罪,依律当死,这可与太宗的诏命无关。”

他脸色一变,错愕地看着我,半晌只吐出了一个字,“你!”

我淡淡一笑,接着道,“而且你刚刚也听到了,是他们冥顽不灵誓死不降,这才全军覆没,朕纵心存仁厚,却也无可奈何啊。”

他一脸难以置信,怔怔望着我,眼神慢慢恍惚,隐约掠过了一丝茫然和痛楚,半晌嘴唇轻颤两下,忽然低喃出声,“你怎么会……”

我呼吸一停,随即若无其事地转开头,抬起笔在案上的匣内蘸了点儿朱砂。

下一刻,他的声音已经正常起来,“你以为你做出这样的事情,瞒得了一时,瞒得了一世吗?你就不怕留下残暴好杀的恶名?”

我停了片刻,忽然仰首大笑道,“哈哈……恶名?朕的名声什么时候好过?这个谢盟主就不用替朕担心了!”边说,边笑着转回头,看向了他。

他死死盯了我片刻,忽然转开眼,眸光流转,仿佛正在急速思索着对策。

我微笑着伏下身,凑近他道,“还有什么?接下来谢盟主不会要跟朕开讲轮回果报吧?”

他本能地向后一躲,头一抬,重又对上了我的目光。

我笑看着他,不紧不慢直起身,悠然道,“不必想了,朕可以给你一个机会……那孩子在哪儿?”

他猛地睁大了眼睛,愣愣看着我,身体仿佛瞬间僵硬,一动不动,脸上因为刚刚的激动才浮上来的红晕却一点一点褪了下去,最后只余一片雪也似的苍白。

我转过脸,拿起笔,开始写那封密诏,同时漫不经心地又重复了一句,“那孩子在哪儿?”

他全身开始轻颤,许久方才艰难地道,“不,我不能……”

我不耐地打断了他,“什么不能?是不能说,还是不能决定?”

他却并未回答,好一会儿没说话,呼吸之声却越来越急促纷乱,还不时夹杂着几声轻咳。

我等了片刻,没抬头,笔下不停,又重复道,“那孩子在哪儿?”

我用眼角的余光可以看到,他的身体一震,不由自主开始摇头,目光已有些散乱。

我咬了咬唇,终于又道,“那孩子在哪儿?”还是那句话,可是不知不觉中语气却已和缓了许多。

这次他的呼吸停了一下,然后突然声音干涩地道,“求你……”简简单单地两个字,说出来的时候却是艰涩之极,仿佛耗尽了他所有的力量。

我的手一颤,半晌不能动,也无法开口。

然后,只听他深吸一口气,随即又道,“求你……”这回却顺畅许多。

我的手猛然一紧,许久才慢慢放松下来,然后特意放缓了语速,一字字道,“那孩子在哪儿?”说着,手中的笔又动了起来。

“不!”他的声音了终于带了绝望。

我的语气却更加平淡,“那孩子在哪儿?”

“求求你……”

“那孩子在哪儿?”

“不,不……”

“你要朕重复多少次,那孩子在哪儿?”

“不,不行,不,我不能,不能……”

我不再说话,放下笔,在密诏下盖上私玺,折起,抬手要将手谕扔给一旁的李徽。

哪知就在这时他却猛然扑过来,张口死死咬住了我的袖口。

我的动作顿了一下,转头看向了他。

就见他长发散乱,披在颊畔,本来清俊的一张脸如今憔悴不堪,白里透青,额上却细细密密全是汗珠,漆黑剔透的眸中总带着的那份温柔坚定终于彻底消失,剩下的只是惊痛哀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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