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文懒洋洋地拔起了剑,再懒洋洋地砍了过去,西胡使者连忙就是倒退了十来步陪著笑。
「好清文,给你送礼来的。」
「什么礼?」
西胡使者连忙从怀里掏出了一把金叶子,就是对清文陪著笑。
清文皱著眉头。
于是,很快地就出现了一只冰玉镯子、再来就是一把璀璨的宝石。
清文正想看看那使者的怀里能藏多少东西,就这么地一直冷冰冰看著。
等到金银珠宝洒了一地,那西胡使者才陪著笑。
「都是些粗俗玩意儿,小的随手带来,让清文笑话了。王上行馆里多的是珍稀财宝,清文如果有空,不妨来坐坐。」
「西胡王府上,哪是清文够得上资格去的地方,贵使莫要折煞我了。」
「若是清文肯帮忙,王上已经交代了一定重重厚谢的。」
「……你提的是上次的事?我答应了就一定办到,你们这么穷追猛打的做什么?烦不烦啊。」清文正因为那故事的结局而苦思不休,怎么想都觉得是一场误会。可村长说得对,如果不是云影自己,谁能在重重守卫下进得了将军夫人的寝室?谁能值得村长哥哥死守秘密?为什么等到村长他们要走前,却追来要补上三箭?
杏花村里的人,虽说嘴里总是说得狠,却不太说谎。村长说,他自己晓得自己不是人类,终有一天要让云影嫌弃的,临到头来,受了伤、吃了苦、蒙了委屈,也只能咬牙往下香。
可是,为什么西胡王还是追了来?只是为了当日没能杀了他的那三箭?
他要村长的命,交代皇甫少华一声不就行了?用一条命换来两国和平,怎么想怎么值啊。
隔了一个大沙漠,他千里迢迢而来,为的真只是要补足那三箭吗?
「我跟那人说了,可那人说他不识得你们王上,更也不想要见他。你们那时候真的看错人了吧?!」
「清文清文,是不是真的看错,可得要他们见过面才晓得。求清文了,带那人来见王上吧。」
清文不是杏花村人,他一肚子弯弯绕绕的七巧玲珑心,真是施展起来,皇甫少华也没有法子。
想当初,多少坏事可是他们两人合谋的。
不管当初事情是如何,今天村长不想见他自有他的道理,而他自己如果再给这些人缠上几个时日,他可要尖叫了。
要找「那人」,还不简单?
「跟你们王上说,清文过两日就带那人过去。」
清文笑得客客气气。
不管如何,这西胡王伤了村长的心是真的,而他李清文什么都不会,就最会护短!他不把这西胡王活活气死,他以后就不姓李!
第五章
皇宫这么大,侍卫这么多,清文从里头挑了一个聪明伶俐、体型又像村长的,就大摇大摆地走到了西胡王的行馆。
皇甫少华很看重这次的结盟,毕竟有了西胡国的屏障,兵强马壮的大苑国就再也不是问题。所以,西胡王在京里的行馆是非常豪华的,光仆役就有上百之众,完完全全不输西胡王在自己国家的气派。
出发前,清文给皇甫少华打过了招呼。而那有些无奈却又无可奈何的皇甫少华只千交代、万交代清文务必三思而后行。
对一个负心人有什么好留情的。清文冷冷笑了一下,只激得皇甫少华冷汗微流。
清文,看在千万百姓的份上,三思,三思!
清文跟村长替身在街上走了半个时辰就到了西胡王的行馆,而听得了清文他们的来访,仆役一重一重通报进去,可真是威风。
没多久,清文就听见了甲胄之声。西胡王带来的战士就这么地从里头涌将出来,整整齐齐地排在了前院,却没有丝毫的杀气。
清文正有些疑惑的时候,西胡王却是亲自出来迎接了!
当日匆匆见面,西胡王只在清文心里留下一个俊朗而威严的印象。
可如今,他穿著便袍就兴高采烈地快走出来,远远看来,却是年轻了不少、更开朗了不少。
清文一点都不诧异村长会看上他。
这样的西胡王,现在就已经一表人才,小时候一定清秀俊美地叫人流口水吧。
「你想必就是清文了吧。」
现在的西胡王一点架子都没有,他只是满脸微笑地问著。
「若叶他呢?」
清文指著村长的替身。
然而,西胡王却还只是保持著微笑看著清文。正在清文发愣的时候,西胡王身边的两个侍卫却是俯身在西胡王耳边说著话。
「他不是若叶。」
西胡王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
「我……我很抱歉……」看著西胡王从愉悦而阳光的笑脸,变成了落寞而且孤独的样子,本来的清文应当要大笑三声,可他现在却真的高兴不起来。
他来之前就是要替自己的好朋友报仇的,可现在他总觉得眼前的男子不是坏人。
他看人从未走过眼。
可这时,打破沉默的却是西胡王自己。
他苦笑著,只淡淡说了一句。
「是我自己痴心妄想。」
「……这人不是你的若叶,你打算怎么办?」
「当然就是回国去了。」西胡王深吸了一口气,就微微笑著。
「我还是快些回去陪夫人吧,只怕她寂寞了。」
是大苑国的公主吧,清文记得村长曾经提过。
虽说掩不住失望的表情,西胡王还是有礼地邀请清文他们进去坐坐。可清文心里有鬼,几句客气话讲过之后,就是请辞了。
清文离开了西胡王的行馆,走过几步,就是忍不住地回过了头。
西胡王正沉默地看著他们离开。
夕阳照在西胡王的行馆上,西胡王的影子拖得长长的。
清文忍不住开口了。
「西胡王,你可曾后悔。」
西胡王只是微微笑了。
西胡王走了,他来得匆忙,走得也快。只留下一个清文,整日发著呆,想著西胡王最后的笑容。就连村长兴致勃勃地又带了一把杏花来找他时,清文都只是看著那片杏花林发呆。
「你在想什么?」村长的话微酸。
「西胡王。」
清文头也不回。敢情清文看上了他?村长大惊失色。
「他看起来好忧郁。」
清文轻轻说著,有些恍神。人说,忧郁的男人最美丽,村长有些急了。
「叫人看得心好痛……」
「清文!」
「我好想再见见他。」
「清文……」村长无力地叫著,可清文却只沉醉在自己的世界里。
西胡王都亲自跑了一趟,皇甫少华在西胡王回去之后,跟小月儿还有太后、几个大臣商量过后,也决定亲自去西胡国一趟。
清文得知后,却是自告奋勇要充当皇甫少华使者,跑一趟西胡国。
皇甫少华自然答应,他可离不开他的亲亲小月儿,可几家欢乐一家愁,听说了清文要去西胡国找西胡王,村长的一颗芳心就碎成一片一片的。
出使的准备工作很繁杂,清文没空陪他玩、陪他聊天,哀怨的村长也只好一个人心伤地离开了。
出使之日,清文既然代表著皇甫少华,这排场自然就是大得很。
随车的军队跟仆役加起来有上千人,载著中原美女们的轿子也多达了十来顶。
皇甫少华想得很周全。
前往西胡国路途迢迢,没亲自走过的人,不会晓得西胡王前来中原抱著的是怎么样的心情。
清文跟这些中原美女乘马坐轿,路途远了些、无聊了些,然而苦头吃得自然没有那些步行护送的侍卫跟仆役多了。
这队伍走了整整要有一个月才到了西胡国边境,等看到西胡国迎接的使节时,队伍里有不少人竟然当场红了眼眶。
美食、床铺、墙壁,这些理所当然的东西,如今可都成了奢侈品。
「贵使请跟在下来。」
前来接他们的并不是上次的使节,可却是一样的客气。
清文点头以后就下了马,领著一行人走进西胡国为他们准备的驿馆。
那驿馆很大,而且很新,八成是接获先行传报快马的通知后,才连忙兴建起来的豪华驿馆。
吃过了令人感激涕零的洗尘宴,等清文他们睡了个好觉后,那西胡国的使节才在早膳过后来访了。
「招待不周,还请见谅。」
那使节说得一口好汉语,态度又客气,清文也是客客气气地回礼了。
「不管住的或膳食都极好,贵使太谦了。」
事实上,这么美味的中原佳肴就连在本国都很难享受得到。西胡王想得真的很周全。当他吃到地道的西湖醋鱼的时候,真正感动极了。那极鲜美的肥鱼该是千里迢迢的从中原运来的活鱼。其他生鲜翠绿的蔬果,要不是在西胡国里就有一个种得活中原蔬果的大菜圃,就是西胡王有队会飞的粮食采购大军,而不管是哪种可能,清文可真的都佩服极了。
八菜一汤,虽无宫里所谓的山珍奇味,却只一个鲜美清爽可言。最后一道菜据说是西胡国的特产,虽然不晓得是从哪种动物身上来的肉,却是肥嫩多汁。
「王上担心怠慢了中原的贵宾,如果清文有什么建议或有什么需要我们改进的地方,务必跟在下提及。」
说到了他们的西胡王……。
「不晓得我们何时出发才方便。」
清文问著。
这驿馆离王城可还有十来天的路。
「贵使不妨再休息三日,王城外为各位准备的行馆,王上交代务必再整理整理,贵使如果赶得太匆忙,我们只怕就要出丑了。」
那使节笑了笑。
以这驿馆的规模,那儿再过半个月,只怕就要变成另外一座皇宫了吧。清文回著苦笑。
直到看到那座传说中的行馆,清文忍不住就是赞叹出声。
倒不是看来金碧辉煌、雕梁画楝,而是那楝房宅处处有著一种雅致。
仿江南的庭园造景,翠竹、溪流、锦鲤,三步一盆景、五步一石雕。
雕的是中原的龙凤奇兽,盆景装承的是古松翠柏。走在里头,感不到一丝的俗气。这里与其说是为使节准备的行馆,不妨说是中原文人世袭的古宅。
「清文觉得这儿如何?」那使者微笑问著。
「太完美了。」清文叹著息。
「这不是给使节住的行馆。」
「没错的,这儿本来不是行馆,而是王上私有的宅院。因为是中原来的贵客,所以王上特地令在下等人整理出来,给贵客歇息。」
那使者笑得更深了。
「这儿住不下上千人吧。」
「是的,这儿至多住上百人,也只能委屈其他贵宾住本来的行馆了。」。
「不要紧的,这样的美景,若是让太多人进来,反倒糟蹋了。」
清文还在欣赏著这庭园。
「有件不情之请要请清文谅解。」
那使者诚恳地说著。
「请说。」
「这园子里有一重杏院,因为是王后旧时所居,所以王上交代任何人都不准进去。院前院后将有侍卫把守,这点要请清文谅解。」
王后所居?那王后不是大苑国人吗?清文困惑地看著那使节。
「呃,在下晓得这是不情之请……」
「不,不是……唔……在下晓得了,在下必交代其他人不得擅闯就是。」
「啊,那就多谢清文了。」
清文自然是住在最好的院落里,而恰巧就是在那「杏院」的旁边。
隔著一座高墙,墙里种的是翠竹,墙外种的却是一院艳红的杏花。
有些杏花瓣洒落在清文的院落里,翠绿中的一点一点艳红就像是夜莺在林间哭泣,咳出的点点鲜血。
清文不自觉得有些痴了,他躺在床上,望著窗外那点点洒落的杏廿化瓣,却觉得那是从西胡王眼里滴落的鲜血。
他想起了西胡王那笑,那寂寞就仿若自己的父亲。
也许就是因为那份心疼,才叫他吃了月余的苦来到这西胡国。
但是,来了以后见到西胡王,他又要跟他说些什么呢?
安慰他?狠狠骂他?还是把实话告诉他?
告诉他,当日他的使者在杏花林中见到的,的的确确是他想见的若叶。
清文微微皱了眉,却是想不清自己究竟想要做什么。
他想要西胡王能有个真正快乐的笑容,却又想起村长当日跟他提过的、西胡王的残忍无情。有点像是白娘子的故事,可他同情的人却是许仙?
为什么会这样,不可以是这样。村长是他的好朋友,他被欺负了,他却同情一个恶徒?
可是,西胡王的眼神,他的笑容,却是紧紧揪著自己的心。
他爱他的若叶,这点只要见过了西胡王,就没有人再可怀疑。
那么当日那一剑、那三箭,又要怎么解释?村长的心被伤透了,他躲在杏花村里,在那儿整整过了三千多年的岁月。舔著伤口,不断要自己忘记他。
可西胡王却……
清文想起了自己的父母。
那一日,母亲恨透了父亲,而她能给父亲最痛的报复,却是横剑自刎。
清文还能清楚地记得随著白霜剑带出的鲜血,洒在那青翠的草地上,一点一点。
于是,父亲最爱的女人死了。他的儿子也因为憎恨而离开了他。
他空有所谓的武林盟主称号,身边却失去两个他最爱、也最爱他的亲人。
他曾站在远处,冷冷见他的父亲一个人站在西湖边落泪。
男人的眼泪,落在湖上,荡出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村长看著那片高墙外的杏花,也痴了。
他是随著清文他们来到西胡国的「美女」之一,化身成一个已在江南过世的薄命红颜,她有著令人艳羡的秀丽面容,也有著一头及膝的鸟黑秀发。
在一群十来岁的少女中,她显得有些特别。
她,太老了。
她已经二十来岁,是个老姑娘的年纪,然而那风韵、那妩媚却是让那些选美女的官员根本无视于她的年纪。
她本就弹得一手好琴、下得一手好棋,写得一帖流畅优美的行书,更画得一幅好丹青。而这些恰巧也是村长擅长的。
也因此,他变成她后,也很轻易地就被选上了。千里迢迢地送到了西胡国,也因此,「她」现在就在这里。
可就跟清文一样,他高高坐在树头上、撑著下巴看向了那片杏花,也不晓得自己是要来这儿做什么的。
那几日,清文没空陪他,他落寞地回村子里,两个小兔崽子却说著什么小爹嫁给别人家这种胡话。
一股恼气冲上来,他就跑来应征「和番美女」了,他将会破坏所有清文跟西胡王见面的机会,彻底诋毁那负心汉、让他的真面目暴露在清文面前!
……这是他临行前对自己那两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宝贝儿子宣称的话语。
事实上,云影这人在他心里留下了一块伤口。结了疤,但是还在。
他不承认现在还爱著云影,但是却不能否认他还没能真正忘了他。
当他晓得云影还在人世的时候,第一个念头却是有些惊喜。
也许,在他们这些杏花村人中,仇恨会随时间淡忘,快乐却很难吧。
如今,住在旧时的庭园,看著那片杏花林,却是有些痴了。
他想起了当年与他在那片杏花林中嘻闹、诉爱,抵死缠绵。在那恍神的时刻,从树上飘落的杏花瓣,就这么地洒在他的脸上、他的背上。
体内含嵌著的、他进出自己的火热,以及他的拥抱跟亲吻,仿佛都只是昨天的事情。那时候,他们的身体融在一起,分不出你、也分不出我……
村长轻轻地、悠悠地叹了口气。在他漫长的岁月里,最痛的除却那未来的参商星主就是云影了。
夏云影,好一个多情却无情的郎君,他从未栽得如此之惨过。
几个负心汉带走了他的钱财、他的珍宝、他的感情,而夏云影却带走了他的哥哥。
痛啊,好痛啊。那仿佛一半灵魂跟身体被撕裂的感觉,夏云影可能懂吗?
「唉……」
「我就知道是你。」
树下,清文带著笑仰头看著。
村长是呆了一下,然而他很快地就是翻身下树了。
村长的动作很俐落,而且是轻飘飘的。他身上的淡彩衣裙随风扬开,远观自然是赏心悦目之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