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文说著,却是叹了口气,吃著仆役后来送来的点心。
「可怜的西胡王,给自己妻子守了一辈子,到头来却没有自己的孩子送终。」
「……我没这么狠,那时候我会让少商少影给他扶棺。」
「为了什么缘故,西胡王还活著的时候不能让他们见面呢?」清文却是如此问著。
村长沉默了一会儿。
「……给他看看也成,我没这么小气。可这两个孩子有自己的主见,他们不愿意,我也不会逼他们。」
「成,成,这话有理。」
清文笑著。
「等我回去,我就让人带话过去。」
「这倒不用,我让只雁鸟传个消息就好。」
村长回过头看向窗外,一只飞雁正停在了窗沿。村长点了点指头,那鸟儿竟就是点了头,转头飞走了。
晚膳后,西胡王提议让清文留下陪村长说话,自己则说有事,又走去议事殿了。
此举正合村长意,他让仆役送来一些糕饼点心,就倚著床头跟清文说话。
其实,以前他跟清文他们出去游山玩水的时候就是这样的。只要有清文在,不晓得为了什么,他就敢走出杏花村了。而那几个夜里,他们就是这么地在房间里谈心,常常不自觉地就过了大半夜。
今晚聊的是少商少影小时候的事情,说著说著,就连村长自己都没料到自己僵硬了几天的肩膀也渐渐放松了起来。嘴里说著顽皮的两个孩子,眉眼间却是含笑。再说了几个时辰,村长的眼眸就有些阖了下,清文见状就是低声要他休息,在他迷迷糊糊的时候,扶他躺了下,再替他盖上了被子。
村长睡得很熟,清文就站在旁边看著。夜已经很深了,可房里站著一个没睡的人,门外站著两个,窗外也站著一个。
门外的那两个当然是卫兵,可窗外的那个却是西胡王了。
他多想参与今晚两人的谈话,可他只能静静站在窗外,听著自己的两个孩子,以及他所错过的、他们的童年。
清文又站了一会儿,等村长真是睡熟了,才打开了窗户。
窗外的西胡王,自然吓了一跳。
清文跳出了窗,把窗子重新关了紧,才拉著西胡王走了远去。
西胡王给他弄得莫名其妙,却也没有怎么反抗。反倒是远处那几十个卫兵,紧张兮兮到像是随时都要冲上来拚命一样。
「你怎么尽站在窗外?我总等著你进来昵,就算咳嗽一声也成啊,怎就这么站在外头。」
「……有我在,若叶就放不开了。」
西胡王只是轻轻说著。
别说得仿佛你亏欠了村长多少,所以现在才要赎罪。清文在心里发著苦。明明就是村长负你,你生气应该、哀怨应该,就不该这么委曲求全。
「我只要能听到他的声音就够了。」
西胡王轻轻说著。
「一天一天来吧,今日见得到他,明天听得他说话,后天晓得他为我生了孩子。慢慢来,让我一点一点晓得这些欢喜,不然我的心都要炸开了。」
看著西胡王,不晓得为什么,清文却是脱口而出了。
「如果有人像你爱村长那样的爱我,不管他是男是女,我都要爱他的。」
「……傻孩子,你不晓得若叶也喜欢著你吗?」西胡王却是低声说著。
「他自然喜欢我,我也喜欢他啊。」
清文说著。
「……他喜欢你,只怕是……算了,给若叶自己说吧……」
「话只说一半,真吊人胃口。」
清文笑著。
「……你真不晓得吗,清文,聪明如你……」
「村长爱的人是你。」
清文诚恳地说著。
「……若叶爱的人是当年的云影,不是现在的我。」
西胡王轻轻说著。
「现在的我已经不再年轻,华发早生,与他分开又有十年的光阴,这时间隔在我们之间,只怕没那么容易跨得过。」
「……当年的事又不是你的错!」清文嚷著。
「……只有你始终相信我。」
西胡王轻轻笑著。
「好清文,为什么我都恨不了你。」
「我帮你这么多忙,你干嘛想恨我?」清文狐疑地问著。
「你不晓得吗?只有你在的时候,若叶才会安心。只有你在的时候,若叶才会毫无防备地笑。只要若叶肯重新接纳我,就算要我容你,我未必不肯。可若叶却根本没想过与我复合这件事……好清文,你说,我能不恨你?」
「……等等,别把我扯进来,我话说在前头,你们爱你们自己的,我喜欢的是美女,美少年跟美青年完全不在我的范围之内。」清文连忙撇清。
「我以前,也也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爱一个男人爱得这么深。」
西胡王却是笑得有些慈祥。
「好清文,那是因为你还没遇到那个人,什么事,都可难说呢。」
第七章
西胡王处理政事的时候,一个侍者在西胡王身旁朗读一干大臣未及在大殿奏上的事,另外一个侍者则是坐在远远的角落,低头书写著王上口述的旨意。
这房间里的几人,熟稔之至、配合之至,看起来毫无碍阻,可站在窗外的村长却觉得眼睛有些发酸。
关于这眼睛的事,西胡王总不肯多提。但是彩凤却是私下跟他说了。自从那场海通关战役后,王上突然驾崩,太子随即在王都宣布自己即位。那时候二王子还在南方打仗,心里不服,竟是起兵反了。太子一家被杀,太后向海通关的三王子告急。
那时候云影心里想著王都静月宫的杏花树,自是千里率兵杀了回来,灭了二王子一派人马。四王子臣服,云影就登了基。没多久,四王子就代云影去守海通关。
可从最初海通关之役到最后,每天晚上云影却是捉著自己的旧衣裳哭。
哭著哭著,等到了察觉的时候,就慢慢地看不太到了。
可云影威名仍在,这十年来竟是国清民晏。今年云影觉得时机已到,就向中原表达了结盟之意,也才意外得到了自己的消息。
千里迢迢的中原之旅,云影该有多么辛苦,可还是扑了个空。
如今见到了他,怨没一句、恨没一句,只有满心的欢喜以及淡淡的惆怅。
破镜怎能重圆?当年之事就算真是误会,这整整十年的隔阂却不是小事。
他已然不是当年的若叶,他也不是当年的云影。当年的若叶与当年的云影相爱著,可如今的水华却不晓得自己还爱不爱如今的西胡王。
「王后,要不要属下通报王上一声?」见村长一个人愣愣地站在了窗外,侍卫队长就是上前恭敬地说著了。
「王上就在里头,要是晓得王后来了,该有多么欢喜。」
「怎就这么多人认得我,我没张扬啊。」
村长看著他,只是微微皱眉。
「王后忘了,当年王上与王后的婚事,真可是撼动朝野。属下当时就守著王宫,远远的,就见过了王后。」
「……我是想跟他说说话,可他如果在忙,也不要紧。」
村长虽然忍不住偏过了头,却还是低声说著。
「是,属下这就去通报一声。」
议事殿的大门很快就打开了,而当门而立的却是笑容满面的云影。
他伸出了手,有点偏移了方向,可村长却是很快地也拉了过,跟著他走了进门。
议事殿上除了那两个侍者,还有几个进来商议国家大事的臣子。见到了西胡王牵著村长进来,也都深深地行了礼。
「你要跟我说什么话昵?!」西胡王带著微笑问著。
「私底话。」
村长有些著恼地说著。一早起来,他就有种说不出的烦躁。他不晓得自己待在这儿究竟想要做什么!
……可他却走不了。
云影的眼睛,很多很多还瞒著他的事情,不跟他把所有的事情都坦承了,他会觉得自己自始至终都是一个大骗子!
发现自己原来是一个坏人,这感觉真的很差劲。所以他忍不住跑来找云影,想要跟他私下把事情说个清楚,可怎么想到这儿这么多人都在。
「私底话?」西胡王只是微笑重复著。
「私底话只得两人私下说,跟我进内殿去吗?」
内殿,就是西胡王这几天议事后休息的地方。可想起内殿以及跟他的独处,村长却很懊恼地发现自己的脸红了。
好在云影看不见。村长有些缺德地想著。
可那微红的脸颊却怎么逃得过几个侍者的锐利眼睛?耳边听得几个侍者的低声轻笑,村长却是当场恼了。
「谁跟你进内殿,光明磊落的,要说什么就在这里说清楚。」
村长当场甩脱了云影的手,就是粗声粗气地说著。
「呃……这也行,那你坐吧,若叶。」
西胡王大方地让出了自己的座椅。
「我站著就行,我先问你三个问题,之后告诉你三件事情。这几十年的恩恩怨怨,我们就一笔勾销!」村长沉声说著。
「真一笔勾销?」对于这十足十负心的话语,西胡王却是笑得更灿烂了。
就算在羞怒中,村长也实在无法否认西胡王笑起来可真好看。
「……我说一笔勾销就一笔勾销,男子汉大丈夫,小家子小气地算什么。」
村长的声音放小了。
「来,那你快说吧。说完之后,这几十年的恩恩怨怨就不要再提了。」
西胡王捉著村长的手,却是柔情似水地说著。
「若叶,我期待著与你重新开始。」
这一句,让村长的脸当场就红得要滴出了血来。可想要把手缩回来,西胡王却已经握得紧实。
村长不动声色地看著四周,只见那些大臣的头垂得更低了,可每双耳朵都是竖起来听的。
「我……我……」难得的,村长窘得有些结巴了。
「要进内殿说吗?」西胡王体贴地问著,可村长却是马上否决了。
「不用!就在这儿说!没什么好见不得人的……」
说著没有什么见不得人,声音却是越来越小。村长在嘴边怯懦了几句,却还是咬著牙沉声问了。
「第一个问题,这十年来你有没有对不起过我!」
这句话才刚出口,就有不怕死的人噗哧一声笑了出来。村长恼羞成怒地转往声音来处瞪去,可那儿只低著一片老臣头,每个人表情严肃得跟什么似的,十足十一片无辜。
「……」村长在心里犯著嘀咕,可转回头却见那西胡王笑得更是可恶。
一双清亮的眼睛准确地对著自己看,泛著笑容的嘴终于说出来让村长后悔莫及的话!
「果然是光明磊落的事,那我就回答若叶第一个问题吧。」
西胡王紧盯著村长越低越下去的头,轻轻地却清楚地说著。
「从来没有。」
「……真的没有?」村长问的声音很小声。
「嗯。我连需要的时候,都是想著你自己解决的。」
西胡王的声音虽轻,却很清楚。于是村长就是连忙捂住了他的嘴。
可话既已出口,每个人可都听得清清楚楚。私底下暗笑著的声音,八成猜测著现在上演的是夫妻间的打情骂俏吧。
「笑什么笑!我跟你们王上说话,你们偷听什么!还不下去!」村长既气又惦,就是怒声喝著。
「是!是!臣等这就走!这就走……噗……」
走就走,噗什么噗!
村长咬著牙把那些故意走得慢吞吞的大臣一个一个瞪出门,才放开了西胡王的嘴巴。
西胡王对他笑得可一个宠溺,可村长却只是转过了头就当没看见。
「咳……第二个问题,你的眼睛,真的是因为我……因为我才看不清的吗……」
「……那是我自己的错。当年我以为你横死在海通关里,哀伤欲绝、夜夜垂泪。后来为了保住你的本命树,没日没夜地赶路,路上风沙漫天,才渐渐地越伤越重。」
「……最后一个问题。」
村长也忍不住心中激动,然而,他却还是勉强冷静了下来问著。
「你问吧。」
「……你还爱我吗?」
「爱。」
「想清楚再回答!」
「……爱。」
西胡王笑得宽容,回答著的却还是只有那个字。
可听在村长耳里,却无异于最重的责备。
村长慢慢地,坐倒在西胡王的座椅上。高高在上的唯一王位,底下衬著一层柔软而温暖的狐狸毛皮,舒服极了。
可村长却无心欣赏,他只是咬著牙坐在了椅上。
「那你要告诉我些什么?」西胡王轻声问著。
「……」
「……若叶?」
「……第一,我不叫若叶,也不是你种的杏花树。那时候我是骗你的!第二!当年我接近你是为了要借你的种,因为你长得像我死去的情人!第三!我现在爱的人叫做李清文!以上三点,听清楚了没有!」
「……」西胡王的脸色转了苍白,他的呼吸有些急促。
「也就是说,这十年来你苦苦守著的东西根本不是我!我这几年来大江南北玩得通透,压根儿没想过来看你。在你伤了病了瞎了的时候,我在村子里过著快活日子。在你以为我已经横死,伤心欲绝的时候,我却咬著牙诅咒你,从来没想过给你说句话的机会。在你只因为一个虚无飘渺的希望千里迢迢来到中原的时候,我正在追求著李清文!……现在,我再问一次刚刚的问题,你现在还爱不爱我?想清楚了再回答,再也没有第二次的机会!」
「……爱。」
村长全身的力气就像是突然被抽走了一样,他躺倒在那王位上,只能伸手捂著自己就要忍不住夺眶而出的眼泪。
「夏云影,你这傻子。」
「……现在,你问了三个问题,也告诉我三件事情了。所以,你说过的话还算话吧?」西胡王却只是哑声问著。
「……算……」村长已经泣不成声。
「……那就告诉我你究竟是谁吧。」
西胡王从村长身后紧紧搂著他,就像是搂著自己最重要、也最容易碎裂的宝物。
「你喜欢我怎么叫你?想要我怎么待你?孩子的事是真的吗?这十年来你受过什么苦,拥有过什么快乐?都告诉我吧?我好想听你说话,好想晓得这十年来你是怎么过的……我该重新追求你吗?你会嫌我太老了吗?你喜欢什么样的男人?嗯?告诉我,来?」
「楚楚可怜、需要我保护的柔弱少年。」
村长诚实地回答了最后的问题。
「……难怪那时候我雀屏中选。」
西胡王却是忍俊不禁。
「可是,清文不太像是这种类型的吧?」
「……他不说话的时候,远远看就像。」
村长有些懊恼地说著。
「可清文一直说他不喜欢男人。」
「……你就故意要跟我唱反调就是了?」村长瞪了他一眼。
「呵……我只是要提醒你,连孩子都有了的人,就收收心吧。」
西胡王抚著村长的头发,轻声却宠溺地说著。
「别去招惹年轻人了,就我们两个凑合凑合吧。」
「谁跟你凑合,我还年轻得很。」
村长却是忍不住笑了。
「孩子都多大了,谁会信?」西胡王也是笑著。
「孩子像你吧,漂亮又聪明。」
「……比较像你。」
「……少商想必是因为那位『商商』了,那少影想必就是因为我了?」
「……嗯……你说的村子在哪儿,改明儿你带我走上一趟吧。」
「那儿凡人可不是谁都能进去。」
「听清文说你是村长,有村长带路,这路就通的。」
「想得美,那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让人进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