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
无边的黑。
痛!
四肢百骸无处不痛,鼻间窒闷吸不进一丝气来,张开口却是污秽的泥水直灌了进来!
「什麼鬼手神剑!」剧痛中那声音格外清晰,恶毒而得意的:「现在你的手可没有了,用什麼使剑?」
他闻言大惊,试著动弹手足,果然左右臂膀已经失去!
「今天就叫你西家鸡犬不留!」那人重重的又在他头上踢了一记,似是走了。他趴在那里,隐隐知道有什麼危险迫在眉睫,鸡犬不留?要杀他的亲人族人么?娘亲,爹爹,叔伯兄弟姐妹,好些的族人,他得保护他们......他要保护他们!可是天杀的,他双臂被砍了。腰间受了重伤,一动也不能再动!
为什么!
为什么!
他在心中狂嘶狂喊,为什么会落到这步田地!
有人骗了他......模模糊糊的想了起来,有人骗了他。温言软语,有著闪亮眼睛的,他在山上兽夹子里救的少年,他说是山里人家!不是!不是!
不是!
他骗了他!
他根本是东家的幼子!
血仍然不断的从断肢处流走,他意识渐渐昏沈!他不甘心!他不甘心!
他的家,他的族!他的亲人!他放不下,他不能放下!
他好恨!
恨得咬碎了牙!
他恨自己轻信,恨自己竟然对那楚楚动人的少年钟情!恨那口是心非用虚情假意诱骗他的东家的少年静迁!
是了,静迁!
他想起来了,静迁,莫静迁!
他说他叫静迁,他唤他阿战,他唤他静迁!
他骗了他!
他害了他!
他害了他全族!
两族的大战在即,他却收到静迁的血书,托山中少年送来,说他性命危急,让他来救他!他竟然真的从那千钧一发的寨中跑了出来,跑来这背阴的深涧!可是,等著他的,却是东家第一的刺客和巫师!他们困住了他,刺伤了他,按倒他砍掉他最有力量最以为傲的手臂!那面目阴寒的男子狂笑著把他的断臂丢下无底的潭里,得意的讲出了莫静迁的身份!
莫静迁!!!!
他不甘心!他死也不瞑目!
奄奄一息,眼前已经看不见任何东西。他的族人们呢?他们......他们......
忽然有一双手臂将他托了起来,耳中似乎听到有人急唤他的名字,他再不能分辨是谁,只是艰难的说了一句:「西......」
那人的声音忽然听得清楚,他说道:「你放心,我一定救他们!」
他急切地憋一口气说道:「快去通知他们!快,快!让他们快走,东山......」那口气断了,他怒目圆睁,却已经停了呼吸。那死去的眼睛,看不到眼前抱著他的,浑身是血的静迁!
他到死都不甘心,他对他的恨到了骨子里头,刻进了神魂的深处,他要带著这不甘,这仇恨,一直一直的下去,就是离魂,就是转世,也不能忘却!
可是孟婆汤灌下来,他拼命挣扎,还是吞进了不少,他想吐却吐不出,他狂喊狂叫,却一些声息也没有。阴寒的鬼府,没有一丝光亮的的地方!他被推走,身不由已,一世一世!他竟然忘了!竟然忘了那不能抹煞的屈辱和仇恨!
扬战猛地坐了起身来,身上尽是冷汗!
是了,是了!
他记得了!他是西家的名战!
而他是东山家的莫静迁!
他双目赤红如火烧灼,抓起了枕边的大刀,跳下地霍地拉开房门。静迁正站在门口,有一步之遥,一双眼冷冷的看著他,轻声道:
「你想起......」
扬战一刀直劈了下去!
静迁却不闪不避,只是一脸茫然地站著,眼睁睁看那大刀砍了下来!
眼看著就要将这恨到生死不忘的冤家砍成两片,忽然一物飞来,在刀刃上一撞。那刀一偏,砍在了静迁的肩膀上!
明明是活生生的一个人站在眼前,可是那刀却像是砍在了冰中雪中,喀嚓的脆响,那肩膀裂开了一道痕,寒冷的冰晶的银光一下子四散出来向黑暗的虚空中飘逸,寒气刮在脸上生疼。
一人叫道:「静公子!」诡异的阴风从脚底直卷上来,静迁的身子晃了晃,向后倾倒。一条黑影无声无息的闪现,一手将静迁的身子抱住。一手闪出蓝色晶光,向那被砍了一刀的裂处捂了下去。那银寒的气却似捂不住,仍是源源不断的发散出来!
「静公子!」那人急唤。扬战为这异事震慑了片刻,刀又扬了起来,反手横挥。那人单手平推,扬战只觉得一股大力涌至,阴寒无比,向后退了半步。
那人抬起脸来,一双眼亮光闪闪,推手的那掌手指屈起如爪,静迁气息奄奄,却一把拉住了他:「枢,你不准动他!」
那人声音似是从地下飘出来的死腔:「静公子,他万死不能赎此罪!」
静迁气急的摇头,虚弱之至:「不......不怪他......本就是我欠他这条命!」
扬战狰狞地笑了起来「一条命?我西家男女老幼一千多条人命,你一条命便还上了么!」
静迁嘴角似乎动了一动,却没有说话,肩上那溢出来的寒光渐淡了,他面色更白,像是半透明般。抱著他那人只急得五内如焚,再不及找扬战的后帐,反手拉过那墨色的斗篷,黑色一片抖落开来。扬战一刀反挑上去,却不料那黑色闪过后,地上空空如也,两人一起不见了踪影。他用尽力气的一刀落在了空处,气血翻腾,胸口极是难受。
鬼怪!
他是鬼是怪,不是人!和他不一样,他不是人!
他说他是死了二百年的一个鬼!
他提著刀急冲下楼,踢开客栈的门,空荡荡的大街上只有风吹过,哪有一点形影!
死了二百年的鬼......今天却来找上了他!
忽然背后风声有异,他以为静迁去而复返,急转回身,却见影影绰绰的黑影从长街的一头走了过来,身上盈满杀气!那气息熟悉无比,正是那些苦缠不走的,要他拿命的仇家!
他恨,他恨!
老天从来没开过眼!他一直在生死间摸抓滚打,家人被强人害死,师傅被仇家所杀。他报仇有什麼错!那些人说他杀人如麻,是恶,是魔!其实那些全是借口,他们不过是想要师傅留下的宝刀,那传说中的寒绝宝刀!
他长嘶一声,那声音直冲夜空深处,充满了仇恨憎恶不甘血腥杀意的一声长叫声中,他扑向了那来的一群人之中。
杀!
他忘却了一切,杀,杀,杀了他们!他们全部都该死!全部该死!
有兵器掌风击在他的身上,他浑然不觉得痛!再痛u1没有那记忆中那濒死时的痛!血流出来,在暗夜里四溅!
他们通通都该死!都该死!
他不记得他杀了多少人!他不记得他杀了多久!
他只记得他们都是要害他的!他们统统都是该死的!
他的刀舞得越来越乱,敌人渐渐倒下,他的眼前也渐渐模糊,仍然是挥刀不停。忽然间后背被大力踹击,他身子飞仆倒地。身后厉声追击来,忽然一人说:「留活口!」
寒气已经到了肌肤上,那动手的人缩了回手,说道:「不杀他后患无穷!」
一人道:「把他膀子卸了!」
有人应著声,便走上前来。扬战心中一凉,想不到会旧事重现!
这是什麼世道!
这是什麼苍天!
都说苍天有眼,眼在哪里?分明是早瞎了眼!
肩上一痛,却没有切得下来。
忽然那些人惊声不绝,像是见了惊世的恐怖一般,那腔那声都不似人能发出,似鬼哭似兽嚎,格斗的声音,逃跑的步声,乱作一片。
扬战不知道出了什麼事情。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第三章】
两百年。
在时光的河中溯流而上,仿佛是执念要看一个明白。
两百年之前。
流仙山脉,延绵千里。
战把靴子脱了下来,里面应该是进了细小的砂粒。
等他把靴子重新套上脚的时候,听到了呼救的声音。
声音细弱,断断续续,像是那个人已经不报什麼希望,只是最后试图挣扎一下。
战砍开前面的荆棘丛,向那声音的来处前进。
有可能是族中的猎手。
也有可能是散居山中的人家。
几步之外,先看到的是一角衣袍。青色的衣料,看起来质地极好。
战有些意外地砍断前面拦道的横枝。呼救的人听到了身后的动静,很清晰地喊了一声:
「有人在吗?请帮帮我。」
战大步走到了跟前,撩开了长草和树叶,看到那个半坐在地上的人。
那人也一下子檯起头来。
战先看到了一双眼睛。
像是破碎的星辰,闪动著无比动人而清冷的光亮。
那是张非常清秀的脸庞,肌肤白似薄瓷,没有半分血色。
战蹲下身来,一下子看到他被兽夹牢牢钳住了的腿。伤口很深,但是血流得并不算多。
「我用布条扎了一下腿,」他解释了一下:
「我想这样血会少流一些。可是我打不开这夹子。」
战左右看了看,那个兽夹做得并不算精巧,机括的地方也锈得斑斑蚀蚀,凭这个手无寸铁的弱质少年,是难以打开这个钳子的。
战的刀很锋利,劈开这兽夹完全不成问题。
但是这样一来,兽夹上的锯齿可能更深的撕裂少年腿上的伤口。
他想了一想,把衣服撕下一幅来,裹在手上,去掰夹得死紧的兽夹。
少年眼睛里有深沉的震动。
战很用力,那锯齿刺破碎布扎进皮肉里的时候,他终于是把兽夹掰松了开来。少年一下子把腿抽了出去。动作极快,战那一句警告甚至来不及说出口。
果然少年因为剧烈的痛楚而低低叫出声来。
像是受伤的幼兽,但是很压抑的声音。
铁器咬得太深太久,一下子拔出来,血流加剧不说,那疼痛出不是可以受得了的。
战松开兽夹,问道:「你觉得怎麼样?」
少年没有说话,身子软软的瘫了下去。
战抱著他比一只幼鹿重不了多少的身子,轻轻拍他脸颊,然后掐人中,那少年却没有醒转。
「大约是血流得太多了。」战看看他的伤口,低声自言自语了一句。
手里托著的这个少年身躯柔软而冰凉,战知道他的情形不妙。
不快一点止血治伤,可能活不到日落。
但是从这里到最近的有人烟的村落,得走到半夜时分。
用刀尖划破他腿上的布料,倒出水袋里的水清洗伤口。玉白的腿上那翻开来的狰狞伤口触目惊心。还好身上因为出行备了伤药。战的衣服已经撕掉了下摆,现在多撕掉一幅,把他的伤牢牢包扎好。
这时候已经接近日落的时分。
战想了想,天很快会黑,没法到达最近的村落。
只好先把他带到暂时落脚的山洞去。
天很快黑了。战取了水,架起铁锼烧沸。那少年一直昏睡不醒。到得中夜,发起了烧。
战把山洞里所有能御寒的东西都裹在了他的身上,可是少年身上冷一阵热一阵始终没有起色。
没有别的办法,战想一想,把那些重重裹起来的毡毯又都拉开。少年身上的衣物已经汗湿了,贴在身上。
战把少年的衣物解开来,都湿透了,所以都必须脱掉。要让他已经失血过多寒热的身体再来浯暖这此湿掉的衣物,可能小命就要送掉了。
少年生得很瘦弱,柔软而火烫的肌肤上湿漉漉的。战把褪下来的他的衣服靠在火上烘干,然后把毡毯裹在身上,再把少年紧紧抱在怀中。
肌肤相贴,战闻到有一点青草气,还有,墨香。
说不意外是假的。
这里很荒凉,东家或是西家的势力都没有延伸到这里来,山民蒙昧散居如野人。
战注意看他的手。指侧果然有执笔的薄茧。
这样的地方,突然出现一个弱质文秀的少年,真是一件奇怪的事。
战注意看了他的肩膀。他不是东家的人,东家从呱呱坠地的婴儿到日暮残年的老翁,身上都有刺青。
但他也不是西家的人,战可以确定他从未在族中见过这个少年。
一瞬间战甚至在猜想他是不是遇上了传说中的精怪。山树的精魅,这样灵秀而轻盈,带著不真实的香气。
一时又觉得自己很可笑。真要是,也不会被兽夹伤成这副模样。
他的体湿渐渐趋于正常。呼吸也平缓了。
战腾出一只手往身边的火堆里加了两根柴,身子慢慢向后躺在干草上。
少年伏在他的怀中,轻得像是没有什麼重量。橘红的光映在洞壁上,明暗不定。战目光落在少年的脸上。他有极秀气的眉毛,挺立的鼻梁,稍薄一些的唇。
那双让人心悸的眼睛现在是紧闭著的,长长的睫毛在眼睛下方拖出弯弯的阴影。
在战快要睡著的时候,那浓浓的睫毛忽然颤抖了两下,少年的眼睛睁了开来。
不知道是不是闭合了太久的关系,那双眼睛里水光荡漾,橘红的火的影子在那水光中跳跃著,闪耀著像是宝石一样的光彩。
他的身子动了一下,战以为他醒了。可他仰起头来看看身边的战,又闭上了眼,神情是一派放松。
战在他又趋于规律平缓的呼吸里,发现他又睡著了。
战也很快睡著了。
即使是在沉睡中,他仍然紧紧环抱著那具身躯。
不知道是谁先醒来,也许是战。
也许是那个少年。
总之两个人醒转的时候,对方也正好睁开眼睛。
身旁的火已经熄灭了,清晨的阳光从洞口照了进来,在他们的身上投下一片亮斑。
战没开口,少年想说话,却咳嗽起来。
因为咳得厉害,本来玉白的脸上浮现了淡淡的晕红,那种不健康的,带些病态的晕红,却出奇的娇豔。
战移开眼,从铁锼里倒出一碗水来端给他。
少年显然是极口渴的,但是喝水的姿态虽急,却十分斯文好看。
等他喝完水,清清喉咙,才说出话来:「多谢你。」
战把碗接过来放一边,把他已经烘干的衣服取过来递给他:「你住这附近麼?昨天来不及送你回去,只好先在这里过夜。」
少年点头,握著衣服,看看战。
战明白他是有些害羞。虽然战从小到大和族中的青年摸爬滚打同饮共浴也不觉得有什麼好介意,现在也觉得不应该大剌剌的盯著人家看穿衣。
他岔了一句:「我看看早上有什麼吃的。」
便把外衣披上走出去。
山洞旁边有山果,虽然味道酸,但果腹还是可以办到。战摘了一把。
「我叫战。」他说。
「我叫静迁。」他垂著头。因为那野果的酸,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吃不惯麼?我这里还有干粮,只是有些硬。」
静迁摇摇头,又拿了一枚野果,用衣襟擦了擦,递给战。
两个人坐在那里分吃野果。
战从来没有这麼闲适的时光。他来这里本来是寻找珍兽的踪迹。
「我住那道坡后面。」静迁指指太阳升起的方向:「也不算远。」
战点点头:
「那我送你回去吧。你现在恐怕没法儿走路。」
战背负著静迁上路,他很小心避开崎岖的路,捡比较平缓的地方走。战的体力在族中是首屈一指的好,那个少年又不太重,走得不算吃力。
静迁一直不出声,偶尔说一句「小心」,或者「那边有沟」。他软伏在战的背上,呼吸热热的吹在战的脖子后面。战觉得有此痒,但是不好开口说让他把头偏过去了,只那让那软热的气息一直在后颈萦绕不去。
太阳升了起来,人身上渐渐有些冒汗,静迁小声说:「累了么?歇一下吧。」
其实赶路对他来说并不算辛苦。
真正身体发热的原因,战连想也不敢去想。
转过山腰,静迁的声音中多了几分惊喜:「到了。」
战也看到了隐在绿树丛中的一角房檐。
步子加快,这段看起来不短的路途已经到了终点。那房舍比山外的要粗陋,但比山民的却不知道精巧结实了多少。墙甚至刷得粉白,屋上并不是草而是整齐的青瓦。
战蹲低身子,静迁从他的静的背上慢慢滑下地。因为太长时间腿脚没有动弹,而且伤处也痛得厉害,没有站稳,战急急的伸出手去抱住了他的腰。
静迁很瘦弱,但也不是那种骨节分明的,让人觉得不舒服的瘦。他连骨头似乎都是软的。战有此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如果不是昨天看过他的身体,战甚至会觉得静迁应该是个女子,而且是那种十三四岁,身体肤软的女子。
明明静迁已经离开了他的背上,战却清楚记得刚才他伸手托在静迁的腿弯,那种手感像是痒痒的无数小针在攒刺著,痒得历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