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殿 下+番外——浅籽桃
浅籽桃  发于:2011年03月0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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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景此次一病,已不是散功那样简单。如果闭关百天起不了效用,大约功散了,人也九死一生。

几日间的工夫,情势就愈加严峻起来。如此恶化之势,流景自己也没有想到过。

等他发觉不能再拖时,身体已然撑不大住了。

轿子轻微晃动两下,让昏睡的人也不安稳地皱了皱眉。

清歌犹豫了很久,终是不放心地轻轻伸手,去触碰青年的额头。

那额头上滚烫的体温烧至指尖,令少年忍不住瑟缩了手指:“有水吗?”

说话间他自然地朝流笙看去,却不意间撞破了对方悠长的视线,似乎已然盯着他看了很久。

流笙猛地挪开眼神,动作稍显慌乱:“这里。”

他抛过只竹筒来,说的话也不觉刺耳起来:“他现在稀里糊涂的,能喝下去什么?”

清歌道:“我不是给他喝……”他用袖口小心地沾了些水珠,轻轻往青年额头上擦去。

那指尖葱白如雪,搭在流景眉尖上,竟让人想到美不胜收四个字来。

流笙出神地看少年照顾自家弟弟,心里突地撞了一下,慌乱如麻。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平平常常的小货郎变得……变得……

他也说不好究竟“变得”如何,以他的立场来说,总之是往不好的地方发展了。至于有多不好,他倒没有仔细考虑过。更不敢深入去考

虑。

咳嗽一声别开头去,流笙佯看起窗外的风景来。

“殿下,大公子,这就快到了……”轿外有人唯唯道。

流笙皱皱眉吩咐:“轿子落稳点儿。”

咯噔的一声让人心尖都晃悠起来,流景方才微微睁开双眼,看着清歌笑了笑:“我没事,多谢你了。”

清歌猝不及防对上他的眼睛,有些尴尬地放下手:“已经到了,不用我再做这些……”

流景说话有些气虚,却依然斜斜挑起唇角:“你再多摸摸,我也不介意的。”

“你们两个磨叽完了没?”流笙打断他们,脾气比平日还要冷淡些:“还想要那身功夫,就快些出来。”

一入长生殿,凉风便翩然拂过面颊。朱红长廊,半月形门洞,尽头处琉璃瓦铺顶的大殿渐渐凸显出来。

那是清歌第一次进来时看到的地方。

流景终是在奢丽的殿门前停下脚步,转过身来。

华服长长的衣角划开一道温柔的弧线,他微微低下眼睛看着清歌,背后透出太阳照在琉璃上的光彩。

谜一样刺眼的……完美无瑕。

“你等我出来。”他把一只手放在清歌的肩上。

清歌点点头:“你好好养病……”

“我这不是病……”他笑得有一点点无奈。

“你要闭关,我听他们说了……”

流景淡淡地点点头,直起身来。清歌也低下头,避开他的两道视线。

流景的身子弄到这个地步,有一部分原因也是因为他。他既然得知,就没法不低下头去。

青灰色的石阶横陈眼前,青年优雅地走上去两步,又想起什么般顿住步伐,缓缓地侧过半个头来。

“你的内功,怕是没办法废了。我出来之后,再帮你打听打听。”

“……”

“所以,你要待在长生殿里,一步也不要离开。”

“……嗯。”少年重重颔首。

“我已吩咐下去,给你和你娘在长生殿里安排一个院落……再过两天,你就能见到她……”

清歌微扬了脸容去看他。

他的影子本该阴暗漆黑,却在阳光下显得光芒万丈。真是奇怪。

而他竟忍不住扑上去从背后抱住他,这……本来也应该很奇怪。

“清歌……”他听到流景叫出这两个字来,鼻尖埋在织锦的布料里,蓦地浑身一颤。

“如果百天之后,我没有从这里出来,那么……”

“……”他把头埋在流景背后,只是拼命摇,拼命摇。

“剩下的事情,我都交代了大哥。你要陪他帮我一起报仇……”

“……”

“只是……不要忘记我。也不要……”流景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恨我……”

“……”他蓦地静止了动作,把收在流景腰肢上的手臂箍紧。

依稀听到对方淡淡地笑了一声:“傻孩子,松手吧。”

他却不肯。

他不肯,他不知道该怎么松手。他不知道流景对于他来说,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存在?

是个什么样的存在?那个人会让他痛,会让他气,会让他心如死灰,一朝间改变自己……但是,他觉得自己是真的没有办法了。

他舍不得恨流景,更舍不得流景离开……

因为受不了分别,所以无法彻底绝断;因为受不了分别,所以先前独自在蜀山上度过的那些日子,早都已经太够太够。

74

“殿下……”有人打开门,从上往下轻柔地唤:“一切都准备好了。”

清歌深吸一口气,慢慢放开手来,后退了一步。

“你去吧……”他说着说着,却连自己都茫然开去:“如果不想让我恨你,就一定要在百天之后,站在这里等我!”

流景笑着看着他:“……好。”

“我每天学一招剑法,等你出来之后,我就会变得很厉害了……”

流景笑意深了一些:“好。”

“那时候,不管你叫我帮你报仇还是别的什么,我都……”

这次流景没让他把话说完,便微笑打断:“好。”

“你保重。”清歌倒退两步,站到台阶之外。

流景轻叹了一口气,浅浅扬起眉梢:“等我出来之后,我有话要对你说。”

“嗯。”清歌点点头:“快去吧。”

流景转身朝上走去,这一次再没有回头。

清歌也转身慢慢踏上回程,心里却像被挖走了一块,惦记得难受。

好像失去了很重要的东西,因为他知道,自己的手掌在颤抖。

糊里糊涂循着走廊挪动时,他一头撞上了谁的胸口,那人牢牢伸手接住了他,指尖似结了一层薄冰,那么冷。

“你在干什么?魂不守舍的。”

清歌恍然地抬起头来,流笙皱眉的样子在阳光下渐渐清晰。

“我……”他还是茫然的无措的,说出的话也不成句子:“流景他……”

“你的院子在这边。”流笙眉间锁得更紧。拽住他往另一头拉去。

“……”他陡然清醒过来,猛地一抽手:“我知道。我自己能回去。”

流笙的眼眸立刻蒙上冰凉的浅紫色:“他要百日之后才能出来,你急也没有用的。”

清歌呆了一呆:“我不是急。”

他只是怕。害怕。

流笙淡淡道:“那么你怕,也是没有用的。”

清歌又呆了一呆:“我……”

“明日我要带几个弟子去给他祈福,你跟我一起么。”流笙垂下眼,依然没什么表情。

这下少年总算反应快了些,急急答道:“好!”

“其实对我来说,他死了反而好些……”说着恶毒的话语,流笙似不耐般转开头去:“要不是只有他能找到杀害爹娘的女人……”

清歌扯扯唇角,并不说话。

两个人慢慢走出回廊,眼前豁然开朗。

清歌低着头走路,缓缓地道:“明天……你教我剑法吧。”

流笙深深看了他一眼:“你学来干吗?”

他对清歌毕竟还有戒心,虽然他知道这少年并不像个馋涎妖刀之人。

“我答应过他。”清歌无意识地看着远处,目光空茫:“等他出来之后,我会帮他……”

流笙不禁多看了他几眼:“他用不着你帮。”

清歌道:“这是我答应他的。”

一时间,静寂无声。

六月的风自耳畔吹过,似乎走廊下塘中的万顷荷花,在那一瞬间都全部盛开了。

说不清道不明的力量蕴藏在风中,让流笙微恍了神智,凝神盯住眼前的少年。

等回过神来,他已发觉自己说出一个“好”字。不禁有些惊愕。

清歌却淡淡笑了:“多谢。我还没想过你会就这么答应。”

流笙不说话地把目光转开。

为什么会答应得这样轻易?

许是因为……那般坚定的、倔强的神情,他在解语脸上,也曾完完整整地看到过。

75

次日到上元寺里去祈福,山中的青草味都被浓烈的檀香气息完全掩盖了。信男善女,香客不绝,花瓣在碎光中比平日要温柔些,带着种

慈善的意味,轻柔落到清歌乌黑的发迹间。

他扬起脸来,脸孔中也有隐约的花色,柔软而和平。

“看什么?”流笙的声音自背后跟上。

“前面热闹得很。”清歌笑着转头,从额间摘下一片细腻的颜色。

“听说在这里求的签,确实很灵……”

少年双眼眯起,笑得更加明亮:“那我们快去问问罢。”

流笙来不及拉住他,就见他轻盈的背影风一般地窜到了前方,与人流汇聚。

他看着自己伸出去的手心有些怅然,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猛锤了一下,竟空落落的难受。

少年回过头来冲他挥手:“你怎么不过来?”

流笙咬咬牙,终究还是抬步走过去。他想,自己为流景这么费心,那家伙如果不好起来,还真是对不住很多人。

这小子,一定很在意流景……

念头一冒出来,就如洪水决堤,止也止不住地奔涌,从他头顶冰凉地漫过去。

他低眼看看闭眼垂首、万分虔诚的少年,叹一口气,也取过三根燃香,在其身边跪了下来。

最后求到的是上上签。

解签的和尚长了张腮骨很是突出的脸,看起来不那么令人信服。清歌转身要走时被他一把拖住,手指也是骨节嶙峋的,让少年不意间便

惊呼出声来。

“小施主,你身后萦绕紫黑之气,不是什么祥瑞的兆头啊。”

流笙皱皱眉,伸手打开他:“动手动脚的干什么?”

和尚不甚在意地坐回去:“我是好心提醒一句。这两年……他大约要过得不安稳了。”

清歌却信了五分,话语中稍微有些担忧:“大师的意思是……”

和尚眯着眼看他:“此乃天灾大劫,连我也破解不了。”

清歌问:“总该有缓和的法子吧?”

和尚便笑了:“你要是想,便在我这里买些特制的燃香,再给菩萨敬上两柱,就算不能完全消灾,也可……”

他话没说完,流笙便颇显不耐地拉着清歌走人:“分明是想骗香火钱的。你还跟他啰嗦那么多?”

清歌被他拉得小跑起来:“你怎知道他是骗人?”

流笙冷哼道:“你一直待在长生殿里头,能有什么灾祸?还是说,我连你都看不住了?”

清歌低头想想,觉得也有道理,便不再跟流笙起什么争执,想把手腕从他手里脱出来。

流笙立刻察觉了:“做什么?”

“你抓得我疼。”

两句话就让流笙触电似的放了手。似乎是面子搁不下来,冷着脸不置一词。

清歌早习惯了他的喜怒无常,揉揉手腕若无其事地往前走。半晌之后,才听身后有人闷声而不情愿地问了句:“让我看看,真的很疼?

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流笙却不自在地别开眼去:“罢了。”

那样子让清歌蓦地有些迷惑,想要追着去看个究竟,却被流笙险险避开。

“回去罢。”他说,长身玉立的背影匆匆走到人潮中,有些仓皇失措的意味。

****

天色还将明未明之时,流笙便独身一人来到解语的墓室里。

近些日子,他来得次数渐渐多了些。许是因为心头烦乱,多少摇摆不定;许是一种刻骨铭心的提醒——解语才该是他一生一世所心倾的

人。

少年睡在棺木里的容颜静好如斯,腰束上系着一把玉笛,映着周遭的夜明珠,愈发地明丽动人。

流笙把手搭到棺沿上,立刻有股刺骨的寒气自指尖渗透。

他总是不化的冰冷容颜被这寒气侵袭,竟兀自温暖开去,眼中也含了彻底的疼痛。

他轻轻地叫:“解语。”

没有人回应他,就和以往任何一次一样。

他苦笑了一下,缓缓地道:“我曾跟你说过,那个恼人的小子没有?他跟你长得真是像,今日来跟我学剑时,我也注意看了,那眉那眼

,简直是另一个活生生的你……”

少年静静地躺在那里,唇角柔软地微翘着。

“我以为他坚持不下来,连续这么多天,都是五更就让他来练……没想到他倒倔得很,一招一式都要做到最好才罢休,这一点真是跟你

一模一样……”青年淡紫色的眼瞳里轻轻融开说不清的柔和:“我觉得,二弟大约真的找对了人。”

“……”

“但是……”他的声音渐低下去:“我却觉得……”

莫名地,很对不起你……

最后一句话流笙按捺在心里没说出来。精致纤细的少年却只是静谧睡着,仿佛面前的青年说与不说,对他而言都早已是天荒地老前的某

些事情。

流笙扶着棺木,慢慢地把头低了下去。

清歌是一个奇才,他清楚地知道。身上流着玲珑血,却练成了天机……若是一般人,不可能轻易做到。

他只是……

只是找到了自己的报应……

刚见到清歌的时候,他厌憎于他,根本瞧不起他。他觉得那小子玷污了解语的容貌,纵死一万次,也不足惜。

可是谁会想到开始言不压众的少年,竟会让他动摇到如此的地步?变化抽丝剥茧,连他自己都没有发觉过。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已被流景的感情……不经意地带动了?

清歌喜欢流景。他看得很清楚。

他也并不是那种意义上的喜欢清歌,虽然心头动摇的程度未免有些太大。

但正因为此生他都背负着解语的感情,所以就算有所动摇,也无法坦诚相对地背叛。他的这种微妙的情愫,注定要在默默无闻的时光中

流逝而过。

76

忽然间有人在墓室阶梯处唤道:“大公子。”

流笙回过头去,夜明珠的流光滑过他的脸,眉目如画,秋水为神。

那弟子行了礼恭谨道:“那女子还是醒不过来,詹老先生说,请您务必过去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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