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远压低声音道: “你到底要说什么?”
子启的手一下下的抚摸着璟奕的长发:“朕给璟王的那些暗卫似乎已被你们处理掉了,璟王不信朕,所以朕不在的日子里只有将璟王的安危交给你了,璟王妃徐家狼子野心,你要让璟王防备徐家,万万不可让徐家与太子太过亲近。”
萧远倒吸了一口冷气:“什么意思!……败军之将到了此时此刻你还想挑拨王爷与徐家的关系不成!”
子启有几分无奈,恨不得撬开萧远的脑袋瞧瞧里面是不是木头,忠心可嘉,可太过榆木,子启想不明白,就这么一个榆木疙瘩怎么能独自镇守边关三年多,没让人攻了进来。
子启按压着突突跳个不停的太阳穴:“罢了,乾儿年纪虽小却也懂事,不会和他舅舅有多亲近的,你只需要看着你家王爷不要让他太相信徐家便是,朕之所以留徐家至今,不过是为了让王爷安心养病,如今王爷病好了……可他们的动作太快了,朕大势已去,根本没有余力彻底的根除徐家,而有些事,王爷并不知情,所以……所以朕才想到你。”
萧远想了片刻:“你放心,若真有对王爷不利,我萧远第一个不会放过他,至于徐大人,我想你是多虑了,若没有了王爷,徐大人又算什么!”
子启看向耿直的萧远,又看了眼趴在自己胸口睡的正好的人,却有些羡慕了,这世上总是有那么单纯却幸福的人,若没有三年的事,恐怕此时怀中的人也和萧远一样单纯又热血,人说,什么样的将带什么样的兵,真好……
西北天广地阔,不知比这污秽的朝廷好上多少,想来苏清陌在那里也会过上单纯又幸福的生活吧。
子启对萧远笑了笑:“罢了,便是没有你,乾儿也会提醒四哥的,你下去吧,一个时辰后再来唤你家王爷起身便是。”
萧远看着手中的玉玺与兵符有些愣神:“怎么……你不为自己求情了?”
子启不禁笑着摇摇头:“有什么好求情,不过一死而已,很多事……朕在很多年前就想到了,让你们的人不要再准备祭祀服了,朕今日拿给四哥祭祀服便是为他量身定做好的,你们做的那些时日匆忙,难免有些粗糙。”
萧远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上前一步将托盘的红布掀开,入眼的便是十二旒的冕冠,冕冠下的便是祭祀服展开,冕服胸口绣着一个腾飞的五爪神龙,萧远倒吸了一口:“你早就知道了!”
子启点了点头:“下去吧,到时辰再来,莫要吵你家王爷了。”
“为……为何不逃,莫非,莫非你是故意的留我在京城?……”萧远心思乱极了,固若金汤的皇城,岂是那么容易的更换所有侍卫的,从接任开始换侍卫,自己曾想过无数个说辞,可对面的帝王却不曾问过半句,本以为自己做的天衣无缝,可……可这世上哪有什么天衣无缝,原来这些事,不过是在他的默许下进行的。
萧远看向对面还是帝王还是微微浅笑着,只有一个时辰了,他还有一个时辰好活,可为什么他一点都不怕,为何还能笑的那么温柔?……温柔,自己见过对面人无数次,金銮殿上的他,议政殿上的他,可每次他总是威严凌厉咄咄逼人的样子,从不曾这般露出这般的笑意。
“你逃吧。”萧远脱口而出的话,让自己都楞了楞。
子启一愣,微微抬起头来看向萧远,许久,他嘴角的浅笑再次轻扬:“你们拿着朕的人头去祭祀,对你家王爷最是有利,朕本就命不长久,哪也不去了,只想多陪你家王爷一会。”
萧远没想过这世上有如此傻的人:“为什么?你明明什么都知道,却留在此地等死?”
子启道:“你不必管朕如何,下去吧,让朕再和四哥待上最后一个时辰。”
萧远的脚步如钉在原地一般,挪不动了,他有些发怔的看向对面的两个人,那个身著明黄色的帝王,有一张稚嫩的脸,杏仁般的眼眸透露出无比温和的眼波,他眉宇间透着几分疲惫,可那双眼眸在昏暗的光线显得异常的闪亮。
平日里,这个少年太过凌厉,太过阴沉,坐在高高的王座上,让人忽略了他的年龄,可此时这样望着他,在诺大的床上,在王爷的身边,他的身形显得那般的瘦小,那般的可怜。
萧远恍惚忆起,父亲说过,对面的少年手段如何了得,如何的心狠,在回朝的路上,萧远想过许多他如何对待璟王殿下,可当自己真的看到璟王时,却发现璟王过很好,甚至比当年在军营里还要好上许多,虽已三年了,可萧远还是记得那时璟王殿下病重的模样,高高壮壮的身体只剩下了一把骨头,英俊的脸上已经凹陷了下去,一双凤眸也已呈现死亡的灰白,远远的看去,璟王殿下像一具会行走的骷髅。
这些时日的接触,萧远知道璟王殿下没有受到任何委屈,他天庭饱满,脸色红润,若不是知道内因,萧远甚至不认为璟王殿下曾是濒死的人,璟王殿下的性情几乎和以前一样,受不得任何委屈,可见这些年,这个人并未错待璟王殿下。
萧远一直站在窗缝外,将两人的对话听的很是清楚,璟王殿下与这位少年帝王如此熟稔的动作和神态,璟王殿下的坏脾气和任性都被这个少年包容着,甚至可以说是纵容着,若是利用、若说阴谋,这人要璟王什么呢?
他三年前便夺得大位,璟王殿下对他毫无用处,像他说的,他若是有心害璟王,只怕璟王殿下已是一堆白骨,哪里会这般惬意的活在这东宫殿中?这遗诏……若有心篡位又何必留着这遗诏。
这个十九岁的少年到底在想什么呢?……十九岁,是还未及弱冠年纪……萧远想起自己的妹妹也是这个年纪,妹妹的笑脸是无忧无虑的,明明已嫁为人妇,明明已是做母亲的人了,可在自己的面前却还像个没长大的孩子。
“你走吧!”萧远上前一步,“既然无心皇位,便对璟王殿下没有威胁了,你年纪尚小,出了皇城还有广阔的人生,不必在此等死。”
子启惊讶的抬起头看向萧远,片刻,他清俊的脸上露出一抹柔软的浅笑:“萧统领果然是璟王殿下带出来的兵,这般心软,如何能冲锋陷阵?”
萧远心中有点酸涩 ,还有莫名其妙的难受:“也许你杀璟王妃有什么苦衷,不想让王爷知道,但你们毕竟是亲兄弟,我想王爷若真杀了你,定然心中也不好受,你走吧,若再犹豫片刻便走不掉了!”
子启摇了摇头:“四哥恨朕入骨,若不杀朕恐难消心头之恨,更何况改朝换代总要有些交代,朕不走,便是死……朕也不想离开四哥了。”
萧远有些烦躁的看向子启:“你明知道王爷恨你入骨,你还要留下来等死!”
子启知道璟奕恨自己,可从别人口中再次证实这个恨字,却是如此的难受,子启难过的垂下头看向熟睡中的璟奕,胸口钝钝的疼,他也想活着,也想活着留在这里,陪他一生一世,照顾他一生一世,可……可已没有机会了……
萧远看不清子启的脸,却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悲伤到让人窒息的气息,那么浓烈,那么绝望,萧远快步走上前去,停在床边。
子启有些讶异的抬头来,却眼睁睁的看着萧远朝自己伸出手来,转眼间,脖颈传来一阵疼痛,子启坠入了黑暗之中。
子启看到一片一片的鲜花,各种颜色的,在灿烂的阳光下耀眼的招摇着,在微风中轻轻摇曳。
一身绸缎白衣的璟奕翩然回过身来,对子启微微的浅笑,那笑容赛过天地间所有的花朵,如此的耀眼又如此的温暖,璟奕一步步的走了过来,朝子启伸出了手,那只手洁白如玉微微泛着华光。
子启满心的慌乱,有些不知所措的垂眸看向自己黑漆漆的双手,手掌的纹路中都是煮饭干活落下的老灰,手上已起了一层干皮屑,一双手粗糙的像老树皮。
子启退了一步,将手缩在了身后,璟奕的笑容却更温柔了,轻声说道:“莫怕,本王不会伤害你的。”
璟奕微笑着伸手牵起了子启的手腕,俊美的脸上没有半分的嫌恶,都是真心的善意,他拉着子启走过长长的走廊,走过一座座的宫殿。
子启看着一路上的宫女太监恭敬的叫着他王爷,他干净的笑一直挂在嘴边,时不时的回头安慰着子启,两人就这样走了许久,当子启觉得自己可以一直跟着他走下去,走一辈子也没关系的时候,他们却到了地方。
那是一处开满莲花的宫殿,在水中央的亭内,坐着一个淡雅如莲的女子,璟奕放开了子启,像个孩子般跑了过去,抱着那女子的胳膊撒娇,那女子的笑容和璟奕一样浅浅的,满是暖意。
子启呆呆的看向两人,那样唯美的画面,让子启心中微微有些酸涩又有些慌乱,不知过了多久,璟奕与那女子同时回头看向被晾在一旁的子启。
那女子看到子启时,眼中露出了几分讶异,只听璟奕道:“母妃看,这是我从废殿发现的,我总感觉他有些眼熟,看着也愿意亲近,也不知是哪个宫的小太监,这般的可怜……以后我和父皇不在,便让这小东西陪着你。”
沁妃看了子启许久,回过脸来低声和璟奕说了几句什么,璟奕满脸惊讶的朝子启看去,若有所思的说道:“真的和父皇有几分相像……”璟奕又将子启从上朝下打量了一个来回,子启有些自卑垂下头,盯着自己赤裸煤黑的双脚,不自觉的退了一步。
璟奕走了过来,子启又退了一步,喏喏的叫了一声:“王……王爷……”
璟奕扑哧笑了出来:“什么王爷,别跟着那些个奴才瞎胡叫,你该叫我四哥。”
子启无比惊讶的抬头看向璟奕,满眸的不敢置信,一颗心怦怦乱跳,手心都已溢出了汗水。
璟奕看他如受了惊吓的小猫一般,脸上的笑容更甚,柔声道:“你叫什么名字?”
子启吞了吞口水,一双杏眸慢慢的暗淡了下来:“我……我没有名字。”
璟奕楞了楞,随即安慰道:“你不要难过,待我一会回禀了父皇,他自会给你应有的名分。”
子启呐呐的说道:“我不要什么名分,谢谢王爷的好意。”
璟奕微怔了怔,哄道:“别傻,你本就是大煜朝的皇子,想来是父皇不知你在废殿,否则……说了,你别叫我王爷,叫我四哥……四哥知道吗?我是你的四哥,若再叫王爷,我便要生气了。”
子启在璟奕的注视下,一阵莫名的心慌,忙不迟疑的开口道:“四……四哥。”
璟奕注视着子启的有些慌乱的小脸,满意的一笑:“好一个听话小人儿,既然在废殿里住了那么久,你不如叫子启好了。”璟奕看子启楞在原地,皱了皱眉头:“怎么?……若不喜欢这个名字就算了,反正父皇认了你,也会给你取名字的。”
子启连连摇头,小声道:“喜、喜欢,子启很喜欢,谢谢王爷。”
璟奕眉眼弯弯的笑的异常开怀,点了点子启的鼻尖:“小笨蛋叫四哥……呵,真是一个讨人喜欢的小东西……”
子启从那以后再也没忘记过那天午后的阳光,璟奕那个眉眼弯弯的笑容,还有远处女子满是宠溺的浅笑,直至后来很久很久,只要想起那个午后,不管多苦多难熬,子启都咬牙撑了过来,直至今日……
9.相依相伴天涯路(一)
子启再次醒来已是三日后了,樵夫在皇城外的旷野中发现了一身粗布衣衫的子启,将他拖回了家中,萧远虽为将领却心细如发,他将子启身上所有属于皇家的身外物都已除去,如今的子启倒是和当初从废院才出来时一样,一无所有。
三日的时间,足够发生许多不可改变的事情,璟奕顺利祭祀,得天下人认可,祭祀第二日便迅速的登基继位,三日的时间大煜朝已改朝换代,新的年号隆昌昭示着大煜朝将会有新的辉煌,新帝颁布了废帝的罪昭书,那昏庸的皇帝的头颅被砍了下来,尸身与头颅分别被悬挂皇城门楼三十日,以儆效尤。
子启几次想进城去,都因没有身份文牒不得进入,恍恍惚惚的过了十几日,三年来子启从来没有离开过璟奕超过两日的时间,这十几日中,子启夜不能寐,躺在床上便想着璟奕有没有被繁重的国事累着,没有没有不爱惜自己的身体饿着,那些奴才尽心与否。
子启每每一口气跑到城外,望着高高的城墙恨不得能有一双翅膀能飞进去,一直飞到璟奕的身边,看着他……看着他便好。
那对救下子启的周姓的樵夫夫妇是一对难得的好人,他们见子启整日不言不语,魂不守舍痴痴呆呆的,便以为子启是谁家丢的痴儿,周氏夫妇十六岁成亲,如今已年届四十,却苦于膝下无子,子启虽看着痴傻可却长的十分喜人,不会说话又说不出自己的来历和名字,二人便有心认子启为义子,给子启取了新名字。
周老妇人恨不得将那缺失二十年的母爱都补偿给不言不语的子启,她连夜动手将家中的旧衣物改小了几件,用最好家中剩下的那几块好碎料子给子启做了两双新布鞋,每日细心照料子启吃喝。
子启虽心系璟奕,可也能感受到周氏夫妇的善意,每日也尽量帮周氏夫妇做一下力所能及的活计,除去农活,一般的家务活子启都很得心应手,不过月余,子启不但学会了所有农活,就连兽皮都剥的有模有样,这就更得周氏夫妇的欢心了。
大概这样过了三个多月,皇城内接二连三的传来了几起刺杀案,传说是前废帝的余孽为之,很多重臣被杀死在家中,更甚至连当今圣上与国师都受了重伤,子启从周樵夫口中听说此事,便再也坐不住了,一夜的胡思乱想让子启看起来无比憔悴。
夜半时分,子启便起身,将身上仅有的几两银钱都留在桌子上,为怕给周氏夫妇惹上祸事,子启这些时日一直没有开口说话,离别之时也未留下只字片语。
子启下定破釜沉舟的决心,哪怕是死也要看一看璟奕,必须知道他现在好不好。
这一路走来,子启想破了头,都没想到到底谁是自己的余孽,诺大的皇城,子启对人情素来淡漠,除了远在西北的苏清陌,子启根本没有与任何大臣有私下的交情,便是与国师之间,也不过是相互利用罢了,凭国师曲云觞的性格是绝对不会管自己的死活的,而这个凶手绝非是苏清陌,西北距京城千里迢迢,在璟奕登上皇位时,苏清陌大概还没有到西北,自然没有得到消息,到了以后知道消息,这样一来一去没有半年的时日是不够的。
子启到达城门口时,天未亮,时间过早,门外并没有等着进城的百姓,城门口只有子启一人孤零零的站着,显得异常的可怜,子启努力想着能混进城的办法,可想了许多办法都被自己否决了,子启并非是孩子,不管跟着谁进城都需要身份文牒,除非有人帮助藏在什么地方才可以。
子启神思之时,皇城门开了一条缝隙,一辆极为简陋的马车,从皇城内疾驰而出,子启闻声看向马车,楞了许久才想起要躲藏,可要躲时却为迟已晚,那马车刚刚好停在了子启的身边,子启有些意外的看向马车,却听到熟悉的声音。
子启大喜过望的爬上了马车,入了车厢却对上一双隐晦难辨的眸子,那双妖娆而有些清冷的眼眸在车内的昏暗的车厢内,看不出息怒来。
国师曲云觞似笑非笑的说道:“陛下,别来无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