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愿不幸福——Beck
Beck  发于:2011年03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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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痛?」

「是痒啦……」林其岳一副想闪又不敢闪的样子。「已经不太会痛了。」

「可是看起来还很严重。」

江彦云左手掀着林其岳穿到一半的T恤,右手在他惨不忍睹的背上摸来摸去,小心翼翼地确认那些伤痕。

实际上真的没有乍看之下那麽严重。指尖触摸到的肌肤只有零星的微微起伏,摸不到什麽结痂或再愈合的疤痕──每一道伤痕都安稳地

躺在薄薄的皮肤下,或轻或重的瘀伤交错着诡异的艳色,没有一道有曾经见血的迹象。

江彦云忍不住又爆粗口。「靠,到底是谁打的?你爸?用什麽打的?」

「我不知道他用什麽打的,他叫我脱掉衣服面壁站好。」林其岳抓抓头,只回答最後一个问题,等於证实了对方的猜测。

「干,你是木头做的啊?被打成这样是不会跑啊?」江彦云忽然又生气了。「到底是什麽事情要把你打成这……」

骂到一半,他忽然闭上了嘴巴。

林其岳一脸无辜地看着他。

难怪……难怪这小娘娘腔会为了「那种事」跟自己闹别扭。难怪他会摆了一下午的臭脸。难怪他会说「这种行为我无法接受」。难怪他

会顶着雷声冲出去淋雨。

面面相觑的两人身上脸上头发上都还带着外头潮湿的雨水气味。

江彦云想起刚刚在市场前大街上一把拉住林其岳时他朝自己望过来的样子,眼前彷佛又看见了那些不断沿着他脸颊滑落的雨珠、他那张

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他那副倔强又委屈的表情。

「那个……」江彦云的心脏猛地又缩了一下,有点头晕。「我没有。」

「什麽东西?」林其岳呆呆地看着他。

「我没有。不是我。我不是故意的。」

不知道为什麽,江彦云眼睛微微热了起来,笨嘴笨舌地解释着明明早已澄清了的误会。

「本来就不是你害的。我爸最讨厌我说谎。」林其岳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再次把T恤递给他。「快点穿上吧,不然要感冒了。」

「……」

「老师,你嘴巴这样开开合合的好像溺水的金鱼。」

「金鱼哪会溺水啊浑帐……」

* * * * *

回家之後,江彦云一如往常地吃饭、看电视新闻、洗澡(因为下午淋了雨所以洗得格外仔细)、温书,然後上床睡觉。

半开的窗户外可以看见隔壁公寓里的透出的夜灯光芒;姊姊看电视的微弱音量隔着门板传进耳朵。安静、黑暗而孤独的时候,感官会特

别敏锐。

下午下过的大雨带走了不少暑气,但裸露的四肢皮肤居然隐约还有浸泡在水里的感觉。

在床上呈大字型躺了几十分钟,江彦云发现自己怎麽样也睡不着。

「是因为喝了茶的关系吗……」

他一直在想林其岳背上的伤。

下午两人擦乾了身体和头发,换上乾净的T恤,一人泡一杯温温的阿华田,就坐回书房再度面对课本。也许是在看到伤痕时的情绪太过

激动,冷静下来後,江彦云反而无话可说。

其实他有很多想问的事和想说的话──你爸常这样打你吗?他看起来很温和为什麽会做这种事?你怕不怕他?你妈妈也是因为这样才离

开他的吗?还有别人知道他会这样吗?

他不是反对体罚,自己在顽劣不堪的童年也吃了父母不少棍子,而且他必须承认那还挺有效的。

但他在十岁之後就没再挨过打了。他不觉得像林其岳这样一个懂事的十五岁少年有必要因为一句无伤大雅的谎言承受这样的处罚。

不是打得重不重或是有没有受伤的问题,而是处罚的方式。

那种方式太屈辱了。

在床上翻了个身,想像那个家伙被下令脱掉上衣面壁受刑的情景,江彦云难过得眼泪都快要掉下来。

要打要骂要管教,都有相对之下比较合理的手段不是吗?为什麽要用这种方式?

如果这是那男人平常惯用的「教育手法」,那绝对不能放任事情继续下去。

伴读时间快要结束时,江彦云好不容易整理好脑里混乱的念头,朝桌子对面叫了声「其岳」。林其岳立刻抬起头。

「什麽事?」

「你爸……」

不巧还有更不巧,说曹操曹操就到。江彦云话都还没开始讲,就听见了大门打开复又关上的声音,林其岳的爸爸回来了。

接着是放下车钥匙的声音、打开鞋柜的声音、室内拖鞋踩着有点急促的步伐往书房接近的声音。随着门把慢慢转动,江彦云浑身僵硬、

如临大敌,整个人戒备起来。

「唉……」

回想起下午那种连手脚都发软的紧张感,江彦云一边叹气一边又翻了个身。窗外不知什麽地方响起了一片念经似的蛙鸣声。

书房的门打开之後,站在门边的依然是那个微显淡漠却又温和有礼的男人。他并没有因为自己目睹了林其岳背上的惨状而变身成青面獠

牙的妖魔鬼怪。

「爸,你回来了,今天好早。」

「对啊,我带了很好的茶,想请江老师也喝喝看。」

男人手上提着一个纸袋,微笑着走进书房,屈膝跪上架高的和室地板,像日本女性一样用手撑住地板,维持着跪坐的姿势轻巧地挪近桌

边。

林其岳学着他父亲以手撑地,盘着双腿移向角落的柜子,打开柜门取出茶具和电壶。

江彦云无言地看着这两人。斜斜的夕阳把原木地板染成深深的橘红色,他第一次察觉到这对父子是如此惊人地优雅、惊人地美丽并且惊

人地相像。(待续)

宁愿不幸福(九)

「你们准备考试辛苦了,来喝个茶聊聊天,休息一下。」

热水在壶上浇过又蒸乾,男人熟练地提高手腕,淡绿色的茶水由壶嘴到杯口拉出一道纤细的弧线。

三个人三杯茶。男人的心情似乎很不错,和两个少年进行了简短的谈话。他问林其岳功课准备得怎麽样;又问江彦云打算读什麽科系、

有没有喜欢的学校。在听见考生的标准答案後,他笑着说了句「你这麽聪明,应该自己会想才对吧」。

回想起男人说话时的嗓音、露出笑容时那双弯起的眼睛,江彦云又烦躁地翻了个身。

後来,奉了「送老师回家」的父命,林其岳陪江彦云走回家。

原本七、八分钟的路程,两人一起走就会拖长到十几分钟。在并肩回家的路上,林其岳一反下午的低落情绪,脸上一直带着笑,话多到

近乎亢奋的程度。

「我爸会说那句话,一定是看穿你不是真的想读T大法律系。」说到这里时,他不着痕迹地扬了扬下巴。「我爸很会看人哦。」

那张容光焕发的脸庞令江彦云差点忘记他背上还留着那些可怕的伤痕。

很矛盾,愈想愈睡不着觉。

但那也许那就是他们家的相处方式,也许林其岳能够接受并且适应他父亲的管教,也许在这样的模式下仍能建立深厚的父子亲情。

如果不是这样的话,林其岳怎麽会因为跟爸爸一起喝个茶就显得那麽开心。

不能再想了,再怎麽想也是他家的事……窗外的蛙鸣声突然变大,江彦云翻身躺平,试着把脑袋放空。

这时,门口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彦云,你睡了吗?」

「还没。」

听见他的回答,房门被打开了一半,江彦琪从门边探头,问道:「有电话,你那个家教学生打的……他怪怪的。你要不要接?」

「要,我去接。」

怪怪的?什麽地方怪怪的?这麽晚打来做什麽?江彦云立刻掀开凉被跳下床,趿着拖鞋尾随在姊姊身後,走到茶几旁边接起电话。

「喂?」

「喂……老师吗?」话筒里传来的声音压得很小声,不竖起耳朵的话几乎听不见。

「是啊我是,你怎麽了?有什麽事?」

林其岳停顿了几秒。

「老师,我爸他……晚上出去喝了酒,现在……我有点怕……我的房间不能锁……」

林其岳微弱的音量和电话那头异常的死寂让江彦云悚然一惊。「你还好吧?你爸人呢?」

「他在他房间,不过好像还没睡。」少年的声音抖抖索索的,很不稳定。「老师,我可不可以去找你?让我待到天亮就好了。」

「好啊,你马上过来,什麽都不必带,快点……还是我去接你?」

那涟漪般的颤抖彷佛会传染一般,江彦云倒吞了口口水,发现自己拿着话筒的手跟传进耳里的声音一样以相同的频率微微抖了起来。

「不用,我现在就过去,谢谢老师……」

「嗯嗯,你快点,我等你过来。」

挂掉电话之後,江彦云开始在客厅里走来走去,满脑子都是林其岳背上的那些伤。什麽亢奋的情绪、容光焕发的笑脸、深厚的父子亲情

……统统都是屁,都是自己不想被牵涉进麻烦事的自我安慰而已。

就算林其岳很崇拜、很爱慕、很能忍受他爸的一切又怎样?暴力依然是暴力,恐惧也仍然是恐惧──否则他又怎麽会想逃到自己这里来

明天以後的事明天再说,江彦云现在只希望能安然度过这一晚。然後一定要仔细盘问林其岳家里的状况,搞清楚他父亲到底有什麽毛病

「怎麽啦怎麽啦?一直走来走去,我眼睛都花了。」在第三次被弟弟挡住电视後,横躺在沙发上按遥控器的江彦琪终於发觉异状。

爸妈应该已经睡了,今晚没什麽问题,但明天是星期日,早上有可能会打到照面。

江彦云没让父母知道打工的事。

「姊,等一下那个学生要来我们家,明天帮我圆一下谎,就说他是我同学的弟弟,因为忘记带钥匙所以……啧,不对,那同学怎麽没一

起来……」

「哈哈哈,才不理你。」江彦琪跷起腿。「你那学生干嘛这麽晚来我们家?」

「他爸会打人,今天晚上喝了酒。」

听见这句话,江彦琪跷起的腿放了下来,表情瞬间变得严肃。「真的?」

「嗯。」江彦云点点头,又开始原地绕起圈圈,还一边频繁地抬头看时钟。「怎麽这麽久……」

「打个电话去问问?」

「对喔。」

无暇思考「这麽晚打电话到别人家是否太失礼」的问题,江彦云拿起电话拨了林其岳家里的号码,但响了很久都没人接听。

「没人接。」

「会不会已经在路上了?还是……」

「啊,接了,喂?其……」

电话还是没有人接。透过话筒传入耳中的是一连串物品碰撞的巨响,还有听起来很遥远的呻吟声,听起来像是在叫「爸爸」。

接着是石沉大海般的忙线音,嘟嘟嘟嘟地响得很空虚。

江彦云全身血液近乎冻结,他放下电话抄起钥匙,丢了句「我去找他」就想往门外冲。

「发生什麽事啦?」江彦琪连忙拉住他。

「不知道,我听见他在惨叫……」江彦云脸色整个发白。

「你等一下,我跟你一起去,等我一下。」

年长六岁的姊姊用双掌按住他冰凉的脸颊用力揉了几下,然後飞快地转身回房;几十秒後,江彦琪再度现身,原先的居家小热裤换成了

牛仔裤,手上还多了一样东西。

「接着!走吧。」

她把电击棒抛向呆站在客厅里的江彦云,後者连忙伸手接住。姊弟两人一前一後地溜出家门,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快步奔跑。

牢牢握着掌心里那个黑色的塑胶制品,江彦云脑里乱到不能再乱。(待续)

宁愿不幸福(十)

牢牢握着掌心里那个黑色的塑胶制品,江彦云脑里乱到不能再乱。

林其岳怎麽了?为什麽不接电话?那串碰撞声是怎回事?为什麽那样呻吟?他爸爸对他做了什麽?或者,正在对他做什麽?

各种思绪疯狂地混在一起,江彦云几乎可以听见它们互相绞缠的紧扭声。

下午三人对坐时,捧在手里的温热茶香似乎还绕在鼻间。那个男人虽然有点冷淡,但斯文客气又优雅,让他儿子在提起他时露出骄傲的

笑容。

现在自己正要用手里这东西去对付那个男人──如果真有必要的话。

汗水一滴滴从发际流到额角,划过江彦云脸颊。

「慢点啦……慢点……」

绕过市场转角,刚刚在家里还显得俐落万分的江彦琪已开始上气不接下气;江彦云没空回头,丢了句「加油快到了」,脚步反而跨得更

大也更快。

「等等,你有……他们家……钥……钥匙吗?」

「没有。」

「那……那怎麽办?你要怎麽……进去?」江彦琪愈落愈後面,喘气声也愈来愈痛苦。

「总之先过去再说!」

「喂……等……我……」

不必烦恼有没有钥匙的问题了,林其岳家的大门是半掩的。门里透出的光线在夜色中挖出一块狭长的黄色光洞,目标很显眼。

他加快脚步跑了过去。

门外掉了一只布鞋,门间卡着一个背包。

江彦云满腹狐疑地推开大门,踏进客厅,映入眼帘的惨状让他不由自主倒抽了口气──

平常总是整整齐齐、一尘不染的客厅如今满地狼藉,看得见的和搬得动的家具及摆设几乎全都掀翻在地上,电话也摔得支离破碎。

「……林……其岳?」

在战壕般的地板上向前走了几步,绕过玄关前的矮柜,江彦云这才看清楚正在发生的事。

刚才打电话来的少年就躺在翻倒的茶几旁边,被他父亲死死按着,挣扎的动作很微弱。

男人毫不在意有外人闯入,整个人压在林其岳身上,修长的十指卡在他颈间,嗓音带着几分喝醉时特有的浑浊,喃喃念着「不听话就去

死算了」。

江彦云大惊失色,扑上去抓住男人的手腕,大声叫道:「你在干什麽!快放手!」

晚来一步的江彦琪撞进门之後也跟着大叫起来。

「江彦云你白痴啊!不会用那个……唉唷!」

男人的力气大得吓人,被狠狠甩开的江彦云一个踉跄,跟气急败坏赶上来的姊姊撞成一团。

「快……快点!」见弟弟一副头晕脑胀手忙脚乱的样子,江彦琪弯腰捡起摔落在地的电击棒,用力塞进他手里。

江彦云拔开电击棒的盖子,按紧开关,鼓起勇气再次冲向那个男人。

电流在两极间窜动的刺耳声音彷佛是这个安静夏夜里唯一的声响。

如果有人用这种东西对付我的家人,我一定不会原谅他──极短暂的瞬间,江彦云脑海里闪过了这样的念头。

可是不这麽做不行,不做的话,林其岳就要被他爸爸掐死了。

「去死,去死好了……」

「放手!」

被电击棒狠狠戳中腰间,男人发出一声奇怪的喊叫,抱着左腹倒向一旁;江彦云趁势又补了一脚,把他踹离林其岳身上。

「其岳?林其岳!喂!你还好吧?喂!」

威胁暂时解除,江彦云弯身想要扶起林其岳,却发现对方双眼紧闭、面色惨白,不管他怎麽叫喊怎麽拍打都没有反应。

白皙的脖子上印着明显的指印,从眼角到颊边到鬓间都是湿湿的眼泪。

见他这副模样,半跪在他身边的江彦云顿时全身一僵,几乎也要跟着窒息。

「还有没有呼吸?心跳呢?」

江彦琪的声音把他拉回了现实。他伸手在林其岳鼻间探了一下,接着一手捏住他鼻子、一手抬起他下巴,毫不犹豫地弯身往他自然张开

的嘴里吹气。

少年柔软的嘴唇还有温度,江彦云从上面嚐到了一点咸咸的味道。意识到那是什麽味道时,他差一点就要哭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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