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中央一样摆着一张方桌,方桌旁一样散散地放着几本书,左面墙壁一样有一组黑色的漂亮音响,右边角落也一样有一排木制矮柜,柜
里说不定也放了电壶和茶具……
「很怀念吧?我喜欢这个和室。」林其岳献宝似地伸手比了一下。「不过方位不巧正好西晒,下午时根本坐不住。」
「唔唔……」江彦云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些什麽。
有这麽怀念吗?有必要弄得这麽像吗?那个宽敞美丽但住没几个月的家,对他来说是这麽值得记忆的东西吗?
禁忌的盒子偷偷打开了一条缝隙。林其岳像忍了很久似地,一脚踏上和室地板,在音响前坐了下来。
「我们那时候不是听一张水晶音乐的CD吗?有一首松任谷由实的『仲夏夜之梦』。」
「对……有。」当时两个人都很喜欢这首曲子。
「我以为我对那首歌很熟了,大学时有次去KTV点来唱,结果音乐一下,我才发现原曲跟我们那时听的水晶音乐不一样,我完全跟不上
,连第一句都唱不出来,超忧郁的。」
江彦云跟着坐上和室地板。「那张CD我是在二手店买的,不知道塞哪去了。说不定搬家时搞丢了。」
「这样啊……好可惜……」
「我回家再找找看好了,应该还在吧。」见他一脸沮丧,江彦云立刻改口。
不知不觉间,两个人就像十一年前一起读书时一样,一人一边分坐在方桌两侧。
江彦云盯着对面的林其岳,不论是四目相对时的高度或是身形在视野中所占的面积都以前完全不能相比。他不假思索地脱口说道:「你
真的变好大一只。」
「哈哈哈,那时太瘦了。」林其岳拉长身子,伸手去勾放在纸门边的塑胶袋。「差点忘了,酒酒酒。」
「不但变大只,也变得爽朗多了。」以前才不会像这样「哈哈哈」地笑。
「爽朗不好吗?」
「很好啊。」江彦云笑着接住空抛过来的啤酒。
只是无法像以前那样,轻易就看穿他在想什麽。
「你怎麽没当警察啊。」林其岳又想起这个问题。
几口啤酒下肚,先前不怎麽想碰触的东西也好像比较容易说出口。江彦云笑了笑:「联考考差了,反而没那个胆子理直气壮地反抗家里
。」
「唔,考差了啊……」
「考差了。」那真是人生中最大的挫折,少年人那种飞扬的锐气居然可以因为几个不如预期的数字就从此一蹶不振,回想起来也挺神奇
的。江彦云甩甩头,觉得有点昏了。
「其实这样也好,当警察多危险,你看起来挺虚弱的。」
「喂。我是因为没当警察才虚弱,不是因为虚弱才没当警察,你搞清楚。」长年坐办公桌的苍白文员把快喝乾了的啤酒罐往桌上一顿,
严正澄清。
「哈哈哈哈。」又那样笑了。
「那你咧?」脑袋变热又变钝,先前不敢挑起的话题开始一个个脱口而出。「这几年都在干嘛……去加油站打工的梦想有没有完成啊?
」
「没有耶。」林其岳摇摇头。
「那你也没什麽立场指责我嘛。」
「我没有指责你啊。」林其岳拿起酒瓶轻轻沾了下嘴唇,眼睛笑得有点弯。「虽然没有去加油站,不过我当过快递员、卖场销售员、临
时演员,打工经验也算很丰富了。」
「等等等等,临时演员?怎麽会去当临时演员?」
「我高中和大学都参加话剧社,前年还有参加过业馀剧团的公演……有VCD,要不要看?」
「好啊好啊我要看。」
「我前妻就是那次公演的女主角。」
「呃……我眼睛好像有点花,忽然不想看了。」
「哈哈哈!」林其岳大笑出声。「老师,你喝醉时真的很好笑。」
「我哪有醉,只是脸上在发热而已。」
江彦云放下啤酒罐,正想摸摸自己发烫的脸颊,手却被握住了,按在桌面上。
林其岳的手指冰冰凉凉的。
「老师,江彦云老师……」林其岳整个人越过桌面,肩膀压得低低地,脸上带着令人发毛的诡异笑容。
「什什什什什麽事?」
「人无信就是畜牲,对吧?」(待续)
宁愿不幸福(十六)
人无信就是畜牲。
不过信守诺言的代价却让江彦云累得连畜牲都不如。
林其岳还惦记着江彦云当年许下的那个诺言──如果他考上前三志愿,暑假就陪他去加油站打工。
後来发生了那样的风波,别说什麽一起打工,就连见面联络都没有机会;如今事过境迁,江彦云早就忘了有这档事。
但林其岳没忘,而且还很认真地要求他屡行诺言。
「我那时考进私校的成绩足够进第二志愿喔。剪报和成绩单留在老家,如果你不相信我的话,我可以请我妈寄上来。」
所……所以呢?
「所以你要陪我去加油站打工。你自己说的。」
虽然当晚两人都喝了点酒,但林其岳以行动证明他并不是在说醉话。
隔天一早,他就拖着江彦云到市郊省道旁的一家小加油站应徵假日工读──夏天的加油站总是缺人,就算这两个来应徵的「工读生」明
显超出平均年龄甚多,还是没受什麽刁难就顺利被录用。
第一天上班时,假日负责领班的资深工读生(十八岁正青春)先是被两个「新人」的年纪吓了一跳,接着又因林其岳那令人难以置信的
笨手笨脚而受到更大的惊吓。
江彦云到现在都还记得在林其岳试图拉长加油管、绕过车顶,为搞错加油孔方向的客人加油时,领班所发出的那声怒吼:「刮到车你要
赔吗──」
头痛。
假日班的上班时间是早上八点到下午五点半,每个礼拜六日两天。
前几个礼拜还好,老实说再次手握油枪、站上加油岛的感觉还满令江彦云怀念的。但日子一长,工作一忙,只能利用周末休息的上班族
开始吃不消了。
虽说公路旁的加油站假日车流不多,但人手也因此不断缩减;第一周还有六个人值班,到了第二周骤减成四人。现在一个月过去,值假
日班的除了他们两个固定班底,就只剩下那位十八岁的领班了。
这太荒谬了。江彦云脑袋里转着从上周拖到这周还搞不定的海外订单,晒得眼睛睁不开的日光和充满鼻间的汽油味都让他有种恍若隔世
的感觉。
早起很难过,太阳很晒,站久了脚很酸,还要盯着那个笨拙的家伙别捅漏子──
「住手!我来擦就好!」
同样戒慎恐惧的领班一声大喝,从柴油的加油岛上一跃而起,飞快地冲向洗车机,夹手夺走林其岳手里的抹布和刮水刀後,像赶蚊子一
样把他挥到旁边去。
这时间没什麽车会来加油。领班认命地为客人擦车,林其岳脚步轻快地朝江彦云走了过来。
「唷,怎麽这麽没精神。」手拙的帅哥还是帅哥,笑容依然无比灿烂。
「像你这麽有精神才有鬼……」哪壶不开提哪壶,江彦云揉揉额角,问道:「我一直很想问你,我坐办公室的没差,可是你当业务的可
以每个周末都休假吗?」
环境再怎麽不景气,业务工作还是很竞争,像林其岳这麽悠闲地利用周末打工圆梦实在不合常理。
「周末休假是合理的福利吧。」见江彦云一脸不相信,林其岳又补了一句。「我要求的。」
「为什麽你有资格要求这种事?如果你业绩很好,那周末应该更忙才对吧?」
林其岳目光开始游移。「那家房仲公司是我继父的朋友开的……我妈要我去那边上班,我就要求周末一定要让我休假,否则免谈。」
原来如此。江彦云笑道:「听起来很任性曫疉。」
「怎麽这样说。」
「所以房仲其实不是你想做的工作?」江彦云进一步问道。
「不是。」
「那你想做什麽?加油站工读生?」
「也不是……」
林其岳微显冷淡的态度让江彦云想起他以前有话闷着不想说时的别扭模样。
「唔。」闷了几秒,他还是说出心里话。「我以为你当房仲业务当得很愉快,那天在你公司看到你时,那样子看起来很不错啊,游刃有
馀。」
「我做什麽都会很不错。」林其岳一改刚才犹疑的口吻,笑得很臭屁。
「还敢讲,明明就笨手笨脚。」
「啊哈哈哈。」
其实江彦云有个问题更想问。
在加油站打工,忙的时候会把人逼疯,但不忙的时候又很无聊。林其岳手脚真的挺拙的,既不能胜任这种工作,那副闲闲懒懒的样子更
不像乐在其中。平时的业务工作也够忙了,为什麽还要花时间做这种事?
「你啊,都不累的吗……」他可是累到快倒了。
加油站旁的高架桥上不时有大型货车轰隆轰隆地驶过。他含在嘴里的嘀咕声终究没能传进林其岳耳中。
这是八月的倒数第二天,夏天似乎快要结束了。
「下班了下班了,明天见!」
五点一到,领班小弟正好结完帐。他一边脱制服一边冲去打卡,接着跨上机车呼啸着绝尘而去,动作流畅迅速而确实,让江彦云瞬间觉
得自己又老了好几十岁。
「年轻人真有活力啊,他的周末是在下班後才开始吧……」
想到明天依然要起个大早来上工,江彦云的头就痛了起来。
林其岳歪着头打量他。
「很累吗?」
江彦云老实地点了点头。「这礼拜工作忙,睡得不好。」
「那明天就一起跷班吧,来我家看DVD。」
听他说得很顺口,江彦云不由得心里冒火。「不行,我们两个都不在,阿翔一个人要怎麽办?至少要留一个──不过留你的话他会更可
怜──话说回来,当初是你拖我来打工的,怎麽老是怂恿我跷班?」
「我怕你太累嘛。」林其岳笑得一脸讨好。
怕我累的话就别再闹下去了快点辞掉打工回复正常生活吧──江彦云满怀忧闷地盯着对方那张只晒黑了一点点的脸,最想说的话还是说
不出口。
「今天住我家好了?」林其岳又提议。「我家离这里比较近,明天我开车,你也可以在车上多睡一下。」
江彦云没怎麽多想就答应了。他现在只想马上倒下来睡觉。(待续)--林其岳你已虚度了好几个跟老江独处的夜晚,你是我笔下最不积
极的男人,我鄙视你--
宁愿不幸福(十七)
「老师,起来了,老师。」
「唔……」
肩膀被人按住轻轻摇晃着,耳边传来的是成年男人的嗓音,一声声叫着「老师」。江彦云一度以为自己还在作梦。
反覆睁眼闭眼了好几次,他才慢慢醒了过来。
「快起来,晚饭弄好了。」见他终於睁眼,林其岳转身跑进厨房。
「……晚……」什麽?晚饭?
空气里漂散着甜甜的香味。
「现在七点二十分,你睡了快两个小时,还没睡饱吗?」
「我睡了那麽久啊……」原先睡眠不足的疲倦感已消去大半,取而代之的是因为睡姿不良而引起的轻微腰酸。
江彦云坐在沙发上发愣;刚才还盖在身上的薄被子缓缓滑落到腰间。他的记忆在上车後五分钟即告中断,由车上移动到沙发上的过程也
完全没有印象。
看来真的是太累了。
茶几上已经摆好两副碗筷,碗里也盛好了白饭。林其岳从厨房里端出一个汤锅,笑道:「我煮了鸡肉咖哩。」
「谢谢,辛苦了,没想到你会自己煮东西──这是什麽鬼!」
江彦云探头往锅里一看,毫无掩饰地叫出声音来。
咖哩很香,气味偏甜,用的应该是日式的咖哩块。洋葱、马铃薯、胡萝卜、青椒、鸡腿肉,该有的材料都不小气,量很多而且切得很大
块──超值地大块。
洋葱像切开的柳丁一样数得出共有六瓣;马铃薯应该放了两颗,因为江彦云光靠目测就有把握能把那七块滚刀块拼回完整的样子;萝卜
和青椒的尺寸当然也不遑多让;至於鸡腿则是毫无修饰地整支入锅──
「这是给巨人吃的吗?你会不会切得太豪迈了?鸡腿好歹也斩个两刀吧?」
「鸡腿很滑啊。唉,你也知道我手很笨,能少切几刀就少切几刀,不然很危险。」
「是知道你手笨,但没想到笨成这种地步……这能吃吧?唔,看起来可以……」江彦云一边叼念,一边拿起汤匙伸进锅中,把咖哩舀出
来淋在白饭上。「唉唷,滚下来了。」
林其岳有点开心地看着他试图接住从堆得尖尖的白饭上滚落的马铃薯的样子。
吃饱之後,林其岳坐在电脑桌前不知在忙些什麽。瘫在沙发上看了一会儿电视,江彦云又想睡了,拉长身子打了个呵欠。
林其岳回过头,盯着他的脸:「真的这麽累?明天真的不跷班?」
他回以一记冷眼。「我说过了不会跷班。」
「那好吧。」林其岳识相地转移话题。「要不要先洗澡?洗完就可以睡了。」
「等一下吧,刚吃饱不想动啦……」江彦云慢吞吞地跷起二郎腿。
「你好懒散。」
「少罗嗦,至少我不会动不动就想跷班。」
此时,电视里传出汽车广告的配乐。水晶音乐叮叮咚咚的独特音质让江彦云陡然想起了某件事。
「其岳。」他一边出声叫唤,一边拉过自己的包包向内翻找。「那张CD,我找到了。」
「嗯,什麽?」林其岳一时没反应过来,直到对方把CD递到他面前才恍然大悟。「你不是说弄丢了吗?」
江彦云第一次在真人脸上看到所谓的「眼睛一亮」。
林其岳惊喜的笑容很真心,比他任何表情都好看。江彦云莫名其妙地有点不自在。
「我上礼拜有回家一趟,想到就去找了一下。结果它跟一堆过期的面膜挤在仓库深处,大概是我姊出嫁时封箱的,她借去就一直没还我
……压了至少七八年吧,能找到我也觉得很神奇。」
「快来回味呀呀呀。」
林其岳立刻离开电脑前,拿着CD踏进和室。江彦云跟在他身後。
熟悉的音乐声一起,那个夏天就彷佛又回来了一样。两个人很自然地东倒一个西歪一个,用随处乱伸的手脚任意占据和室地板。
「好挤。」江彦云挪动左脚。
「以前那间比较宽。再说我们也长大了。」
「只有你长大吧。我那时就差不多这样了。」
「对喔,你那时十八岁了……」林其岳停顿了几秒,低声道:「十八岁……好小耶。」
江彦云闭着眼睛回道:「本来就还小啊,不过已经不会再长高了,唉。」
林其岳没有再接话。
仲夏夜之梦的旋律从音箱里流泻而出,进行到副歌时,江彦云忽然问道:「这首歌在唱什麽?」
「唔……」林其岳回想了一下。「歌词好像是……」
「什麽?」
林其岳微微皱着眉头,一边回想歌词一边把它译成中文。「『给我Tequila般的吻,连骨头都像要融化……』Tequila是什麽?酒?」
「龙舌兰酒的样子。」
「很烈吗?」
「应该吧。」所以这是首很热情的歌。
「『在闪耀的回忆消失那一刻前,你的身影只有我独占』。」林其岳继续有一句没一句的翻译着记忆中的歌词。「『最後再紧紧地抱住
我,直到无法呼吸为止……再见了,我会一直爱着你,世上唯一的你』……中间记不得了……要上网查吗?」
「不用了,你翻译得好肉麻。」
「喂!歌词本来就是这样!」林其岳大声抗议。
江彦云撑起身,趴在音响前面研究播放功能。「曲调那麽热情,结果居然是分离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