荡移驾餐厅,去那里享用正式的第二顿早餐。
国王目前使用的餐厅离他的卧室不远,在同一层楼的另一端。
和以往一样,洛贝朗坐于餐桌的正中,与他同桌而用餐的是他的几位宠臣。除了眼下最为他所宠爱的贝恩公爵,还有擅长作诗的杜雷耶
男爵和有着动人歌喉的拉斐因伯爵。其余的人,包括倍受国王信赖的衣帽总管谢斯东侯爵,都只能站在一旁陪侍。当然,吉格也是这其
中的一员。
坐在那里的一群光彩照人的英俊小生中,唯独不见那位独眼绅士--法尔森伯爵的身影。
从那天听到的他与国王的对话,吉格推知这位伯爵是弗兰肯人,或许是派驻在埃克兰的大使。想必也是出身名门望族的权贵。并且和贝
恩公爵一样,法尔森伯爵也是与国王有着亲密关系的朋友--至少曾经是。至于究竟为何,他们眼下如此僵持,吉格暂时不得而知。之所
以关心起那位伯爵,只是因为他那天对吉格的一番礼遇,比起骄傲的贝恩公爵,令心地坦诚的小伙子对他稍有一丝好感罢了。
众人坐定后,仆人们开始上菜。贝恩公爵亲手为国王系上餐巾,而他自己的则由仆人代劳。
用餐刚一开始,拉斐因伯爵苦着脸告诉国王,说自己喉咙有些不适,不能像往常那样在国王喝开胃酒的时候献歌一曲(吉格注意到他说
话确实有点沙哑)。国王亲切地安慰了伯爵几句,却没有使他的表情的开朗多少。
为了不使就餐显得冷清,洛贝朗朝另一边的杜雷耶男爵点点头:"亲爱的诺加莱,您什么新作吗,最近?"
相貌斯文俊秀的男爵立刻站起来,俨然蓄势已久。
"是的,陛下。"他说,"上个月底,我受无月之夜的夜色启发,作了一首短诗。"
"我们愿洗耳恭听。"
"荣幸之至,陛下。"
说完,诺加莱?杜雷耶清了清喉咙,对国王和在座的绅士们欠了欠身。国王微笑着点点头,优雅地小啜一口手里的陈年佳酿。
何等苍穹,
调制出这浓稠的夜象;
星之钻石,
黯淡如常。
何须寻觅,
更耀眼的光芒;
在我心中,
有我独一无二的太阳。
国王领头拍了拍手心,众人继而附和。男爵殷勤、却不那么谦虚地对诸位鞠躬致谢。
"我们的卡图卢斯*,您的才华如此妙不可言,叫我该拿什么来赏赐你呢?"
"英明的陛下,我的愿望您岂不知晓?"
国王垂下眼帘微微一笑,对诗人举起一只手。杜雷耶男爵连忙上前捧住,如饥似渴地吻了上去。不但吻了手背,甚至大胆地翻过去吻了
国王的手心。
洛贝朗将手抽回,低声笑道:"亲爱的男爵,您这样可就不太合适了。"
"恕我失礼,陛下。"杜雷耶面露狡黠的微笑,"您知道,诗人们的灵感正是来自于情不自禁。"
紧挨在国王身边的贝恩公爵,轻蔑地打量了杜雷耶几眼。
这时,一名侍从接到门口传令官的消息,走到国王身旁对其耳语。洛贝朗保持着他优雅亲切的微笑,之后,他轻轻叹口气,对在坐众宠
臣道--
"好了,亲爱的先生们,闲话少说,加紧用餐吧!你们知道,我那位可敬的叔父,向来不是一个很有耐心的人。"
*卡图卢斯,Catullus,古罗马抒情诗人。
第二十章
野心家与阴谋(上)
人们叫他德西亲王,但他的名字其实是克洛维?克雷蒂安?德拉?佩黎。为了区别于他那位也曾为亲王的伟大父亲,后来便用其所受封
的地名,称呼这位克洛维三世国王的第三个儿子。
自打二哥夭折、王姐远嫁、长兄驾崩后,德西便是其父存留在埃克兰国内的唯一子女了。不像他那位不得母爱的国王兄长,这位王子因
自幼相貌清秀、头脑机智,很讨其母玛丽-安娜王后的欢心。宫廷里甚至有传闻说,这位心思精明的美丽王后曾私下对其夫克洛维国王
进言,劝说他废黜平庸迟钝的阿尔贝特王太子,改立幼子为王位继承人。
这当然只是谣传。因为谁都知道,只有依照法律决定了谁是王位继承人,那个人才有可能戴上埃克兰的王冠。当然,也不排除王后爱子
心甚,言辞中无意表露了类似的念头,继而被人夸大其辞了。
然而就像她后来对自己的爱孙所做的,王后的这一不合主流的态度,也在自己儿子的头脑里,造就了令其终生难以摒弃的执着。
十二年前,阿尔贝特五世的第二次婚姻,在埃克兰宫廷揭起了轩然大波。几乎所有人都参与了争论,赞成与反对者形成势均力敌的两派
,僵持不下,险些引发宫廷变故。这种情况下,德西亲王出人意料地以赞成派的姿态,对其兄的决定给予了强烈而积极的支持--
"我们不该以世俗的牵绊,妨碍国王追求属于自己的单纯幸福。"
弟弟的这番话令兄长大为感动,当即就像卡斯托耳拥抱波吕刻斯*那样,激动地拥抱了对方--打从他们相继长出胡须后,这对兄弟就没
像这么亲密过了。
不消说,亲王这一的态度引起了广泛的惊讶和猜疑--他难道不是因为这场婚姻而损失最大的人吗?但很快,人们又一致地认为亲王是个
胸怀宽广的人,不禁更加指责国王的无理取闹。但就像人们看到,阿尔贝特五世是这样一位毫无心机的平庸君主,既没有感动于弟弟的
大义凛然,也没有在乎过群臣的忿忿不平。高高兴兴举办完自己与情人的婚礼后,国王顺理成章地就把二人早已结下的爱情结晶,推上
了王太子之位。
这下子,德西亲王才真有点不高兴了。
我们说过,比起他的哥哥,德西亲王显得要聪明许多,并且自己也很清楚这一点。像所有知道自己聪明的人那样,对于屈居在才能不如
自己的人之下,总不会那么甘心的。如果说此前他对埃克兰的王位只有遗憾和无奈,那么随着第一任王太子的早逝,野心这种东西开始
真正在亲王的心中萌发起来。
然后可想而知,当那个被打扮得不男不女的漂亮私生子被宣布合法,取他而代之成为王国的储君后,这对德西刚刚燃起的斗志而言是怎
样残酷的挫败啊!
不过世事无常,峰回路转。五年过去了,阿尔贝特五世没能战胜突如其来的急病,驾鹤西去。此时太子尚且年少,按照法律,须由其嫡
亲叔父摄政,直到新王年满十八正式成年。
就这样,德西坐上了稍微能给他带来一些安慰的摄政王宝座,包揽了本属于国王的绝大部分权力。虽然按照实情,这段时间只有短短不
到两年,但对精明如同狐狸般的亲王殿下而言,完全不是多大的遗憾。
在这两年里,他足可以将满朝文武都笼络到自己麾下--那些不能笼络的,就请他们离开自己的视线吧--打造一个绝对忠于自己的埃克兰
政府。这样下来,即便届时国王成年亲政,势单力薄的他必定孤立无援,形同傀儡。埃克兰的王冠等于在无形中戴在了德西亲王头上。
也许什么时候,他心血来潮,把那顶纯金打造的真品拿来戴上一戴,过把瘾,也不是多难的事。
就在亲王重整旗鼓、如意算盘打得哗哗作响的时候,反覆无常的命运之神再一次同他玩起了恶作剧。
或者说,他亲爱的侄子跟他开了一个出其不意的玩笑。
想当初,在接到弗兰肯对埃克兰的宣战时,摄政王殿下的内心着实比任何人都要欢欣雀跃。在此之前,他从未觉得这小家伙的独特爱好
居然如此可爱。当然,他也从未在心底里厌恶过对方的这种怪癖--这可是上天赐给他的好筹码啊!
虽然紧接着,国王私自领兵出征的行为令德西难免有所惊讶。他表面上怒不可遏,心里还是颇为窃喜的:不管是小国王看了什么浪漫小
说,还是受了某个居心叵测之人的指使(一旦查出来,必将严惩此人,毫无疑问),要逞英雄,他的下场都不会是好的。弗兰肯兵强马
壮,别说埃克兰十几年来没有赢过对方一场战役,以那区区三千人的队伍,在一个孩子的指挥下,怎么可能有得逞之机?
这样下来,无须他处心积虑制造契机。这场闹剧之后,国王成了地道的小丑,整个国家势必都会站在摄政王这边,权倾朝野近在眼前了
。
当然,假如在这几天里,弗兰肯的炮弹再一个不小心......唉,还是算了吧,毕竟是自己的亲侄子嘛。如此,每天晚上,亲王都带着惬
意的微笑进入梦乡,度过了他一生中最幸福愉快的一个星期。
直到一天醒来,这样的美梦就像那支被突袭击溃的弗兰肯兵团一样,被无情地粉碎了。
那个看上去一副女人般娇里娇气的小家伙,居然懂得比帽子式样和裙摆花边更多的东西!德西亲王痛苦地意识到:究竟谁才是真正可怕
的野心家。
后面的事,诸位已然知晓。国王凯旋归来,受到国民热烈拥护,提前亲政。摄政王惨淡退位,带着一群还未丰满的党羽们,隐匿到远离
权力光芒的角落里自舔伤口。
有一点,洛贝朗一世说得不完全对--他的叔父本是个极具耐心的人。他像一只安康鱼那样悄无声息地蛰伏,只为达到一场完美的出击,
最后满载而归。
只是像所有步入中年之人一样,他开始意识到:上帝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国王遇险受伤的那个晚上,德西亲王并不在首都。依照其多年的习惯,每年的这个时候,亲王殿下都会前往位于米萨远郊的小镇维齐亚
避暑;享受那里矿泉疗养,以缓解每到夏天都令他烦恼不堪的皮肤病。
由格兰达宫发出的快报传亲王手头时,已是第二天下午了。德西亲王的年纪早已不轻,要他连夜赶路回来探望是不近人情的。因此,直
到现在--事发第四天的上午--他才姗姗前来,对他的侄子表示慰问。
当然,这个时间是经过亲王及其幕僚们缜密算计的,认为再于情理之中不过--既不会显得傲慢疏远,也不会引起旁人的胡思乱想。
德西亲王现在坐在一张宽大的扶手椅里,一边是壁炉,面对的就是大门。当门外走廊里传来那阵浩浩荡荡的脚步声时,他正用那两只各
戴一枚戒指的右手食指和中指,有条不紊地循着一首小曲的节奏敲击着下面的木扶手。
因为对方是亲长,国王免去了通报,直接进入这间会客小厅,其身后一如既往地跟着那一群宠臣和仆从,多少还是显得有些声势浩大。
德西亲王缓缓抬起头,表现出他这个年纪不可避免的迟钝。眼前的景象让他小小松了口气:今天他倒还像个男人--打上了年纪后,他对
国王的这一怪癖也不像从前那么"宽容"了。
*卡斯托耳(Castor)与波吕刻斯(Pollux),希腊神话中,宙斯与丽达的双生子,常用来比喻手足之情。
第二十一章
野心家与阴谋(中)
洛贝朗对他的叔父亲切地微笑颔首。亲王这才连忙从椅子里起来,以近亲长辈的身份,上前与他拥抱--
"看到陛下平安无事,我就放心了。"
"确实没有什么大碍。"国王谦虚地回答,"打扰您的疗养才让我于心不安,您的身体好些了吗,叔叔?"
"唉,还是老样子,有了陛下的关怀我就心满意足了。"亲王不无遗憾道,"陛下不介意我坐下吧?您知道,坐了一整天的马车......"
"噢,当然!请坐吧,叔叔!"
亲王重新坐回扶手椅里,国王也在他对面的一张椅子里坐下了。在他的身后,宠臣们两边排开,心照不宣地在各自位置上站好,景象十
分威风。
相比与其父阿尔贝特国王,洛贝朗和他的叔父倒像有着更近的血缘。他们都遗传了玛丽-安娜王后的黑发,只是亲王两鬓各有一缕已呈
花白,颇有德高望重之风。
"想不到米萨的强盗已经嚣张到这样的地步了,竟敢劫持王家马车!"亲王的语气着实有些义愤填膺,同时表明他已经了解到了事发时的
情形。
"可不是吗?"国王叹着气,抬手按了按额角,"当时护卫队已经报了名*了,那些歹徒非但没有畏惧,反而更加穷凶极恶了。"
"已经报了名?"亲王万分惊诧。
"是啊,还是我们已经光荣牺牲的格莱维尔少校亲口喊的。我真不明白,难道国王的威严已经跌损到这种地步了吗?"
"要当心呐,陛下,"德西亲王一副语重心长的模样,"您是我兄长留存在世的唯一后人了。"
"谢谢您的叮嘱,叔父。"国王也显得十分关切,"我也要告诫您,您也要注意身体,您也是我祖父留在世上的唯一子嗣了......噢,当
然,还有尊贵的塞尔茨王后--我亲爱的亨丽艾塔姑妈。"
这时,一名侍从进来了屋里,分别对二位鞠了躬。然后对国王说:"陛下,您的裁缝,德尔雷尼师傅如约前来觐见了。"
国王皱皱眉毛,看上去不怎么高兴:"是今天吗?我都快忘了。"
"确实是今天,陛下。"
洛贝朗举手微微扬了扬:"那么让他来这里吧,我想亲王殿下是不会在意的。"又对他的叔父礼貌地微笑,"您说呢,叔叔?"
不料亲王摆了摆手,"这样的话,我看我还是告辞为好。"说着就要站起来。
国王放下跷在膝盖上腿,表情显得有些着急:"您这就要走,有什么急事吗?"
"这倒没有,只是我不该再叨扰陛下了。"
"叨扰?不,绝对不会!"洛贝朗优雅地摇着头,"我们还有很多话要讲呢!您知道,我一直把您当作父亲般尊敬。"
几分钟后,国王的首席御用裁缝博诺?德尔雷尼抱着他新引进的布料样本,神采奕奕地来到了这间优美的小厅。当然,看到坐在那里的
另一位少见的大人物后,这个头戴假发掩饰谢顶的小老头不免有些诧异;但也很快恢复了镇定--反正都是国王说了算。
当洛贝朗一世随着其自身不可避免的成长,体态难以维持女性般的柔软娇小,致使昔日的众多裁剪名家因不如圣意,纷纷遭遇冷落时。
这位米萨城里资深的老裁缝,仍凭着其精妙的手艺,几乎包揽了国王的全部女装服饰制作。
因此,假如说谢斯东侯爵是统领国王衣橱的元帅,那么德尔雷尼师傅就是这支衣帽军队的骑兵团团长。
只是他的竞争者们对此大不以为然。他们指责德尔雷尼原本的设计华而不实、轻浮俗艳,那些服装之所以出众,全凭国王亲自参与设计
纠正,才摆脱庸俗大放异彩的。只是究竟为何国王乐于选择德尔雷尼而非别人与之协作,个中缘由就令人不得而知了。真要计较起来,
大概也就是与这位老裁缝的善解人意、能言善辩多多少少有些关系吧。
德尔雷尼把手里的布料样本册呈递给国王。洛贝朗满意地点头接下,把这本大册子放在膝盖上摊开,顺便让他身后的宠臣们也能看到,
为他提供参考的意见。
事情似乎很明显。因为先前的意外,国王的上一件新礼服还没来得及炫耀就被彻底毁坏,心有不甘的洛贝朗决意再做一套新的予以弥补
,也算是给自己压惊--每当国王情绪低落、甚或忧郁时,他就用这个法子恢复振作。
接下来的事情照例是既繁琐又漫长的。仆人们送来了咖啡和小吃,给被迫留下旁观的德西亲王解闷。亲王的脸拉得老长,默默不语地看
着别人给他倒咖啡、加砂糖、切蛋糕。
"德尔雷尼师傅,您上次的作品实在令我失望。"
"陛下这么说,敝人就糊涂了,难道陛下其实对它不满意?"
"不,我是满意的,我们都很清楚。"洛贝朗说道,微微板起脸,以示他的不快。"可别人不这么认为。万幸我没有穿着它参加舞会,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