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之畔(出书版) BY fox^^
  发于:2011年03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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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这里。」他说,「你看不见,但你知道的,我会一直在这里。」

他的手放在他腿上,继续用力把他向外推,「能感觉得到吗?罗恩?」

「我什么也感觉不到。」罗恩说。

杰弗瑞咒骂了一句,罗恩笑起来,「我开玩笑的。」

「我不喜欢你的玩笑!」杰弗瑞说,他用力咳了一通,没有听清罗恩的问话,他大概在问自己怎么样了,声音很紧张,但他只是粗暴地大叫,「如果你能动,就往外爬!快一点!」

「你怎么样了,杰弗?」罗恩问。

「我没事。」杰弗瑞说,

「我的戒指呢?」罗恩问。

「你要再买一个新的。」杰弗瑞说。

他感到手里罗恩的力量消失了,他正在离开,他吁了一口气,然后开始解决自己的问题。

但那看上去很难解决,一根该死的树枝贯穿了他的肩膀,把他钉在座位上。那伤大概不会致命,但加上汽油和火焰就绝对致命了。

他抓住它,想把它拔出来,可是他没有这样的力气。他也没有时间了。

「杰弗?」他听到罗恩叫,声音像个孩子,显得很无助。因为他什么也看不见。

杰弗瑞尽他所能地叫道,「我没事,但情况很糟,照顾不到你,你自己跑远一点——」

他停下来,他再也没有力气喊下去,他得歇一歇,想想怎么办。

但也许一切到此结束。

他闭上眼睛,想好好喘口气,他经常觉得需要好好喘口气,那和与罪案奋斗了一个月后,突然间升起来的窒息感没有太大差别。

那时候他想,他也许会在工作累得半死时,闭上眼睛睡觉,然后再也不会醒过来。他觉得那是最适合他的死法。

现在看来就是这样。

「嘿!」他听到有人在叫,「你能听到我说话吗?」

他试图张开眼睛,它像被粘住一样,固执地想继续沉睡,不过他还是瞅到了跟前的人。

那是个很年轻的警察,穿着防护的制服,一脸的急切,他看到红蓝色的光线映亮夜空,警方已经赶到了。

车门已经被卸开,年轻人正割开他的安全带,一边叫道,「我们现在要把树枝切断,你不会有事的——你的朋友没事,已经上救护车了——」

杰弗瑞点点头,对方退出车子,看到他醒了过来,他拍拍他的肩膀,说了句,「坚持住,兄弟。」

杰弗瑞笑了,他再一次闭上眼睛,但这次黑暗中,他能听到外面警笛的声音,车子在震动,还有那年轻人大叫着指挥的声音。

他不知道他的名字,但他叫他「兄弟」,因为他们有着同样的警徽,腰间同样别着枪,做着同样的工作。

肩膀上还留着那警察拍过的触感,他缓缓跌入黑暗的迷雾,但最后时,他想自己不需要太担心,他的命有这么多人来尽全力救助,那些是他的兄弟、他的伙计、他的后援和彼此交托性命的人。

警察这行业被某种无形的东西紧紧绑在一起,那紧密并不亚于军队、宗教或黑社会。

他们每个人是每个人的「兄弟」,如同被紧扣成一团的家庭,即使有麻烦,那也是「家庭内部的麻烦」。人们会厌烦某个同事,但不会向家族外的人出卖他,内斗和叛徒是截然不同的罪名。

所以关于警察犯事的案子一向很难办,内务部说了一大堆的难听话。关于他们互相的庇护如何黑社会、如何难看、如何的违背最初的誓言。

到了现在这年头,当年肆无忌惮的护短已经好了不少,但他们和外人仍隔着一道无形的墙,因为那些把他们紧扣在一起的东西一直在那里,从来没有消失。

你怎么能背叛你的兄弟?你交托也被交托性命的人?你的家人?

内务部来找过他,那年他十六岁,背叛了他的家庭,那时背叛对他很容易,它是件清晰明白的感觉——他不能再在那里生活下去。

后来,生活对他再不像感觉那么简单。

在他在街头混日子的时候,有一次给警察逮了——罪名是莫名其妙的纵火。他只是在一个流浪汉在铁桶里生的火边取暖罢了,这说明他们根本不是在逮捕犯罪,他们要的只是他。

他坐在审讯室里,对面的警察把一张张照片推到他眼前。那都是尸体的照片,有些年轻,有些年老,看上去是不同年代拍的。

杰弗瑞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是个警察的孩子,更小的时候,奥尔弗甚至会带着他去办案子。他并不害怕尸体。

「你认识这些人吗?」警察问。

杰弗瑞没说话,也没表情,他知道如何对警察非暴力不合作。

「我觉得你可能认识这一个。」对方说,拿起一张照片,丢到他跟前。

那是个小伙子的尸体,跟他现在差不多大,带着稚气的顽劣气息,脑袋几乎被打碎了,脏乎乎的一团,血、毛发、骨头碎片和脑浆混在一起,衬着那张仍孩子气端正的脸,莫名的恐怖。

「他曾到过你家,记得吗?」警察说,「你父亲揍了他,他下手够狠的,那次挨揍,他断了五根肋骨,还有严重的脑震荡。他当时看到了你,你吓得躲在柜子里,他还跟你说不要害怕。记得吗?」

杰弗瑞瞪大眼睛看着那张照片,他记得这警察说的事,那年他十一岁,他还记得那年父亲给他买了一套有大小几十把扳手的工具箱当礼物。

警察继续说,「他是你父亲的线人,他说他当时怕极了,他从没像怕奥尔弗一样怕一个人。但他当时想,如果他只是一星期和他见一面就怕成这样,那他的小孩一定怕得比他厉害得多。」

杰弗瑞盯着那照片,那些属于童年的人影慢慢重叠起来,他还送过他一张偷来的游戏光碟当礼物,那是他唯一喜欢的礼物。

「他来报案,但案件被内部压下来了。」对方说,「他很聪明,知道报警是死路一条,因为他要告的人本身就是个警察。他只是走投无路,来搏一搏罢了。他失败了,我不怀疑他头上的伤是警棍造成的。」

杰弗瑞一把扫开照片,冲到垃圾筒旁边,干呕起来,老警察宽容地看着他。

他想他能从那人的眼中看到怜悯,真情实意,杰弗瑞憎恨这种眼神。从小到大,那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有多惨。

「我在卷宗上看到他提起你,所以你也许能帮忙。」对方说,声调柔和了不少,「这些照片里都是可能的受害者,孩子,看一看,有没有什么认识的人。你是他的儿子,你和他一起生活。」

杰弗瑞盯着地面散落的照片,当意识到那是什么,脑子里被刻意遗忘的记忆像岩浆一样涌起,一处处恐怖得似曾相识。他想再躲到桌子下面的垃圾筒里去。

「我们知道他是怎么对付你的,孩子,你不需要袒护他。」警察说,拿出一份厚厚的病历放在桌上,杰弗瑞看也不想看一眼,他知道里面全是自己的名字、照片和报告,那些年来不堪回首的一切。他看到就想吐。

「我们只需要你告诉我们,你都看到了什么。」对方又说。

「我什么也没看到。」杰弗瑞说。他强忍着呕吐的感觉。

「他威胁你了吗?」警察说。

杰弗瑞没有说话,大概他认为只有威胁才会让人们去保护奥尔弗。当然,这也就是他父亲人生的信条,他相信人世温情只是些婆婆妈妈一文不值的玩意儿,只有武力才是男人唯一该干的事。

他是猎人,而他周围的一切全是被猎杀者。

「他没有威胁我。」杰弗瑞说。

他说的是实话。

「我不相信。」警察说。

杰弗瑞耸耸肩,不过很久以后他想,那个警察说得没错,奥尔弗威胁他了,不过不是那种你会从肥皂剧、报纸或是廉价小说里看到的那种类型。那些暴力、威胁或是殴打,是他生活中再正常不过的一部分,没人会花时间去纠正「生活本身」呈现的状态。

「你知道出了多大的事吗?」警察说,半弯下腰,好像那些血腥的照片是巨大的重量,压在他背上。「你知道死了多少人吗?他的麻烦有多大吗?」

他的语气让杰弗瑞害怕,它太沉重。像有某种看不见的东西隐藏在那苍老的声音之后,而他知道在那种沉重中,他的家庭会再也不复形状。

他很惊讶于自己会恐惧于这件事,他以为他早就没有家庭了。

但……这之后,会是极其彻底的毁灭,一点也不剩下碎片的毁灭。他的父亲就是整个家,而母亲没有父亲是很难活下去的,到时那里会变成一片空白,留下的废墟是欠下的无数死人的血和命。

他用力摇头,紧抿着嘴唇。

对方叹了口气。「我知道很难让你开口,那是你父亲,我只是得试试。」他说,看看旁边的卷宗,「看到他对你做的那些……」

「我不想提这个。」杰弗瑞说。

警察看了他一会儿,没有说话。

很久后,当了警察,上了审讯课的杰弗瑞想,如果他用那些卷宗里的事大做文章,自己多半会屈服的,只为了拜托他不要再说下去。他这辈子都在努力躲避那一些——至少当时他十六年的生命是如此——为此他不惜一切代价。

可那人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先回去考虑一下,我知道你住在哪里,杰弗瑞,我们过阵子会再找你。」他说。

走时他还给了杰弗瑞一些钱,当他说起父亲时,表情苍老,杰弗瑞想问他们以前是不是认识,但他忍住了好奇心。那应该是段很漫长的故事了,而他没有资格询问这些。

他只是个临阵逃脱的小鬼。

他记得他那时跟他说,「我知道你不想说奥尔弗的坏话,你和他生活在一起太久,很难向『外人』背叛他。但这忠诚是虚假的幻象,只是他的控制罢了,我希望你能长大到足够感到这些。」

当时杰弗瑞并没有听进去他的话,不过当他回到自己栖身的小屋子,像朋友建议的那样逃离了那里——「警察的事永远要离得远点,伙计,让他们自己狗咬狗去吧。」——那些话却清晰起来,并且越来越让人难以忍受。

他记得奥尔弗曾经说起,他父亲——杰弗瑞的爷爷——如何教导他成为一个战士,而他希望儿子能继承衣钵,从来没哪句话让杰弗瑞觉得如此恐怖。

有些邪恶像是活的,在时间里一代一代传承。

那时杰弗瑞想,他的人生无论如何要离父亲远远的,所以他宁愿去当个罪犯,年纪轻轻的在街头意外死掉,也不是什么该死的猎人的精英。

但那背叛一样是种假象,奥尔弗控制着他,在警局里那一刻的恐惧终于让他弄清楚,他反抗之下的更深处,藏着些什么。

仅仅生活方式的背叛并不能摆脱他,他一样是他的父亲,整个人生的控制者,而他不能容忍这样。

他不惜一切也要摆脱他的影响。

当他去当警察时,甚至想的也是这件事。

多奇怪,很久之后他想,我这辈子也没法摆脱他了,我努力奋斗了这么多年,可是也不错,我当了一个很好的警察。

我一辈子没多拿过一分钱,没怠忽职守过一次,也没有一次在查案时没有尽力。

我有了一帮好兄弟,让我可以放手交托性命,而他们也完全的信任我,把生命交予我手中。

他记得面对斯弗德时,他的愤怒和杀意,也记得骨子里涌动的黑暗的欲望。他把他铐住,脑子里不停闪现的,却是他的搭档,他说话的声音、笑起来的样子、他的口头禅、他五岁的女儿和那个笑起来很温柔的妻子。他的房子、他的狗、他把档案摔在桌子上的声音、他大张的空洞的眼。

他惊骇于一切的结束怎么可以如此突然,如此可怕?

他看到不断滴落在凶手脸上的透明的液体,才意识到自己在哭。他从没想到自己会哭得这么惨,好像又回到了小孩子一样。还会被伤害,因为看到的残忍痛苦得难以忍受。

凶手看着他,泪水打在他脸上,嘴角泛起一丝冰冷的微笑。

像是父亲的微笑,在说,「嘿,疼吗,小子?世界就是这样。」

很久之后杰弗瑞想,骗子,回答的方式是,只要你死了,就能少死其他很多人。

后来他听说那人被杀了,某个复仇者干的,一枪正中额头。

那时他正在靶场做射击练习,他的枪法是班里最好的。母亲打来电话,哭得歇斯底里,说父亲的事情。

那时他感到有些恍惚,好像开枪的是自己。灵魂里好像有一部分死去,而又有一部分感到狂喜。

他在电话里声音冷静,安慰了母亲,然后去找教官请假。他忍着没有对她说,妈妈,我觉得这样已经很好了,也许你的祈祷起了作用。爸爸应该被复仇者用最可怕的刑罚折磨而死,他们会让他求死不能,让他哀求和失去尊严,就像他以前对别人做的那样。但他只是被一枪击中额头,事情一定快速利落,他没有感觉到什么痛苦。对他来说,我真感到是上帝意外给予的「喜丧」了。

看,生活并不总是那么糟,他想,虽然在教官同情的安抚下这么想有些奇怪。但他着实觉得那是幸运,他不希望他受太多的苫。

很久之后,杰弗瑞在病房张开眼睛时,也这么想。

他被车撞了,虽然现在浑身都在疼,可那些小伙子还是把他救了出来——车子最终还是爆炸了,据说在他离开五秒钟之后,当然可能时间上有所夸张,但它确实是炸了。

而罗恩也还活着,虽然他比自己更加的糟糕,他的大脑受到了不轻的损伤,要花很长的时间做复健,才能正常走路。不过他的眼睛好歹是恢复了,瘀血积了几天,自行散去了。

他们现在待在一个病房里,都需要在医院待上很长一段时间,不过杰弗瑞怀疑不会长到媒体停止谈论蓝顿企业的时候。

于是两个人有了突然间多出来的一大片时间,即使在他们同居时,也没有这么多的聊天悠闲的时间,那时他们都在忙着工作。

而现在,他们不能工作,除了坐着发呆等待身体慢慢恢复,没有别的事能做。

「……那时候对我来说,船长……我说我父亲,他的口袋就像百宝袋一样,总能从里面掏出零食。」罗恩说,坐在病床上向杰弗瑞叙述旧事。当说起那些时,他的脸庞都亮了起来,好像又回到了孩子的时候。

「我们家不怎么有钱,不过他总是喜欢买这些逗孩子的小玩意儿,他下班的时候,街区的孩子都追着他跑。妈妈不知数落过他多少次。」他一边说,一边在练习手掌的握力,不过这会儿放下橡胶球,去拿床头柜上的糖果。

这次聊天是从迈克尔送了他一大堆水果糖开始的,它们看上去花花绿绿,盛在玻璃的托盘里,十分漂亮。杰弗瑞没见过这种糖,它们是贫民区街边的便宜货,但对小孩子有着十足的吸引力。

「……不过她总是把他收拾得很干净,风度翩翩,比那儿所有的男人看上去都漂亮,你知道那种地方的,贫穷是一种导致陈旧、油污和磨损的东西,那儿的人看上去永远也洗不干净,好像陷到了一大片污泥里,再也出不来了。可是妈妈总是把一家人收拾得很干净,邻居们说她看上去像个上等人一样。她喜欢听这些,我想她只是永远也不服软。」罗恩继续说。

他的脸庞柔和温情,杰弗瑞想像着很多年前那曾依偎在一起取暖的家人,当罗恩谈起童年时,那些危险、犯罪、毒品和街头的死亡率好像从不存在,而只是纯粹的家庭的温情。这么久以后,只有这些留在了他脑子里。

但他很难想像。

他想像出的,只有些电视和小说里的虚假形象,带着人工的痕迹,他从来没有真正感受过那种东西。

即使他长大以后,足够成熟和强大,他也绝口不提他的童年。

那是个噩梦的沼泽,很久以后仍发挥着毒气和魔力,让人一个不小心,就会失足陷落。

他剥开一颗糖,味道很甜,只有很淡的水果味,他把它含在嘴里,从那里面尝到一点点罗恩童年的滋味。

「……我杀过三个人。」罗恩说。

杰弗瑞转头看他,罗恩也在认真地回望,从梦幻的童年突然跳回了现实一般,他现在看上去严肃认真。「如果你想知道的话,」他说,「我杀过三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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