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污点证人?」杰弗瑞问。
「不……」罗恩说,「我死了一次。」
「什么?」
「我被一个敌对帮派的家伙约出去后,就再也没有回来,帐户和房子也再也没被使用过,尸体一定是在海底的某处喂鱼了。」罗恩叹气。
杰弗瑞紧盯着他,流动的车灯下,他的脸庞像能决定一切,罗恩不知道自己紧张个什么劲,他只是向旧情人叙述一下自己之前的生活。
「他欠我个人情,他愿意的。多杀个人对他不算什么麻烦事。」他说。
「为什么?」杰弗瑞问。
「干黑手党总不是长久之计,那里不适合养老,而我一直不是个特别有冒险精神的人。」罗恩说,「我计划了两年,事情办得很妥当,我转移了一部分钱,换了新的身分……这部分你不会记录在案的,对吧?」
杰弗瑞点点头,表示不会,一边随手翻他仪表盘上的东西,好像他们还在同居,他还待在自己的车里一样。而身为一个警察是不会这么干的,他们要考虑取证环节各种方面的问题,反而格外谨慎。
「你计划了很久。」杰弗瑞说。
「我擅长耐心地做计划。」罗恩说,现在进入了跟踪的稳定期,他放松下来,「那个娱乐中心建立起来,到了现在才开始赚钱,以后它会赚更多的钱。我喜欢长远的计划。」
「为什么离开?」杰弗瑞说,「你在那里主要管的也是账目,我相信拉里不会让你冒什么险,他帮你报了父仇,你进入了他的家族。」
「我觉得我已经还清欠账了,我……」罗恩说,现在说欠账有点傻,他待在拉里那里,更多的只是一份工作而和欠什么人情没关系,那里曾经让他感到安全。这里的每个人都是兄弟——当然叛徒也有很多——他以前从来没有这样的关系,很小的时候,他就不再有「家族」了。
「我待得很烦躁。我没办法再工作了。」他说,「我无法静下心来做任何事,我做任何事,都想到你。」
他盯着窗外,没有看杰弗瑞,杰弗瑞也没看他,只是盯着车上晃动的链子看。那是个金属链,当初是罗恩从自己家里翻出来,然后挂在车里的,这么多年他居然还一直让它待在这里。
他想他明白这个人为什么一直跟着他。
第十九章:早就过去的事情
「这简直莫名奇妙,你已经走了,永远不会再回来,」罗恩说,「可是当我打开电脑,参加会议,去检查工地,到餐馆吃饭,我都会想到你。我想你恨我现在做的一切,而我一想到你恨那些,我没有办法再做下去……」
他叹了口气,「我知道这一切没有意义,但我没办法再继续了,我把账目弄错好几次,再继续这样下去我要发疯了。而如果你不想做一份工作了怎么办?那就不做了,辞职。所以接着我花了两年的时间来辞这份职。」
杰弗瑞伸手摆弄那个金属链,罗恩继续说道,「就是这样。然后我找了个地方隐居,心想我这么大个人总得找点事做,不然就算我不会闲死,也会饿死的。」
「所以你帮人查账目?」杰弗瑞问。
「我还没考到侦探执照,所以可能不是太合法,但我正在尝试。」罗恩说,「这部分也不会被起诉的,对吗?」
「后来发生了什么?」杰弗瑞问。
「接着就是不知上演过几百次的老戏码了,我发现账目的漏洞,有人一直在偷钱,数目巨大。偷钱的人想杀我灭口,一路跟到纽约来。」罗恩说,他从口袋里翻到一支随身碟,「这里有当证据需要的数据。」
杰弗瑞接过来,打量了一下这个小东西,一边拿出手机,「我打电话给林顿,我以前来纽约办案子时认识他,他好像还在负责经济方面的犯罪……」
他们已经进入了一处较为偏僻的道路,街边林立的高楼越发老旧,灯光变得稀少,来往的人群衣着也由光鲜变得陈旧。
罗恩看了一眼后照镜,一辆车子突然从另一车道冲出,直直朝他撞过来。罗恩猛地打开方向盘,试图避开,可是于此同时,前面那辆车像约好一样——他们当然是约好的猛地踩下刹车,车身横在路心,挡住去路。
罗恩被迫踩下刹车,一连串引擎和刹车声中,他听到杰弗瑞那边的电话被接通了,大部分的警察都能按时接通电话,曾有一阵罗恩对这项行为深恶痛绝,现在他可算知道了感激,这真的能救命。
杰弗瑞冷静地说明了情况,然后给出这里的地址,罗恩都没注意到这是什么地址。它看上去偏僻清冷,是个杀人灭尸的标准地点。
而于此同时,另一辆车也停在了他后面,把路堵住,其他行人识趣地绕道。太好了,他们直接撞到了人家的陷阱里。
几个人冲下车,枪口指着窗户,叫道,「出来!」
罗恩朝外看了一下,至少有五个人,看来他惹上的人比想象中麻烦,而那笔钱也比最初查到的大。大很多。
「别出去。」杰弗瑞说,已经把枪上的保险拉开。
「怎么办?」罗恩问,他不经常参与这种场面。
「开过去。」杰弗瑞说,又看了一眼后照镜,「朝前」。
罗恩吸了口气,发动引擎,朝着前面汽车留下的狭窄空隙开过去,拿枪的人纷纷闪避,两辆车擦到了一起,发出尖锐的震动和擦刮声,撞飞了一个垃圾筒,但好歹是开过去了。
车子跌跌撞撞地转过一个路口,后照镜里,后面的人冲进汽车,朝他们追过来。
杰弗瑞关掉枪上的保险,说道,「你开车像个老太婆。」
「这是你对一个开车逃避歹徒追捕,开出了车祸人的态度吗!?」罗恩说。
「这也叫车祸?」杰弗瑞说,「我是让你直接撞到那辆车上的,这样我们就能少一个追兵了。你车子等级比较好,肯定能撞赢。」
罗恩骂了一句,他的旧情人是个疯子。
杰弗瑞拿着枪,盯着后照镜,他的动作熟练,罗恩不禁想他以前是不是经常干这种事。
「他们准备在前面截我们。」杰弗瑞说。
「你怎么知道?」罗恩问。
「只剩下一辆了,剩下两个难道上天堂了?」杰弗瑞说。
罗恩看到前面一百码处就有一个不错用来堵截的路口,他不知道会不会有两辆车正耐心地埋伏在路口等待他,然后一举成擒。他可不想看到那场面,因为对方似乎没有太大理由留他活命。
他咬咬牙,强硬地把车子拐向另一侧幽暗的巷子,它压根不是个应该走车的道路,狭窄逼仄,而且看上去不常使用,路灯陈旧得照不亮路面。但还能容得上一辆车子开过。
冒险总比自投罗网好。
「知道蓝顿企业吗?」他对杰弗瑞说,「他们出产的整个居家系列车型全都有致命的安全缺陷,可是他们不准备回收,因为只要事情不捅出去,他们在处理这方面官司花的钱比回收这系列车型小得多。他们有一整个律师团,那些律师的话真让人作呕。」
「我坐过那系列的车。」杰弗瑞说,一脸惊奇,「我以为这是《博击会》里的情节。」
「唔,实际上他们就是这么运作的,官司的成本对比收回车型的成本,而这次他们发现问题得太迟,所以收回成本变得很高,不死到足够多的人,他们是不会回收的。合乎市场规律嘛。」罗恩说。
「你没开玩笑?」罗恩说。
「你以为我开到这么个见鬼的巷子里,后面还有一堆拿枪的人在追,是我想开个玩笑?」罗恩说、
「这真是……」杰弗瑞说,「呃,危险无处不在。我是说,世界上有一大堆心理扭曲的罪犯,这些我都知道。但你开的车里可能藏着另一种致命的罪恶,在光天化日之下,做广告和开记者招待会,你连抓都抓不到。」
「我本来以为事情只是一部分人做的,他们想瞒住事情,免得进监狱,但现在看来,恐怕不是一、两个人,而是整个高层。」罗恩说,「整个高层都知道,我真不知道有多少钱能让这么多人都昧着良心在电视上说,『绝对安全』。」
「天呐,我坐过好几次。」杰弗瑞说,「那系列车型为家庭设计,主要的卖点就是安全。」
「但不能紧急刹车。」罗恩说,前面的道路消失了,变成条长长向下的阶梯,罗恩索性把车直接开下去。「希望这车还过得去。」
「我希望宝马至少没问题。」杰弗瑞说,车子颠颠簸簸地开下去,坐在里面滋味着实不好受,但至少代表了一条活路。
「我需要给我的朋友打电话吗?」杰弗瑞不确定地说,「我有两个朋友用这系列的车型,当有了孩子,你总会想买些什么来让家里变得更好,他们的广告就是走这个卖点。他们高兴地去花费更多的心思,让家里变得更好,可谁知道……」
「如果我们这次能逃走,他们很快就会从新闻上看到了。」罗恩说。身后安静了下来,但他很怀疑他们会放弃追踪。
「你刚才说的是真的吗?很多公司用这种方式决定产品是不是要回收?」杰弗瑞说。
「这是一种很常见的风险评估方式,」罗恩说,「赚得多还是赔得多,这是所有生意的基础。特别是大公司,一些事情很难查,到时候约束他们的只有自己的良心了。不过我碰到的这宗是因为窝里反,我的客户认为自己被辞退得很不公平,所以想找些把柄威胁公司,虽然要我说长期酗酒被辞是很正常的。」
阶梯下是一处破败的公园,这里也许曾经是游戏的乐土,不过现在被毒贩、意图强奸者之类的家伙攻占了,四处画着不堪入目的图像,或是些咒骂的话,气氛阴险。
因为刚才的颠簸,罗恩的储物柜开了,杰弗瑞扫了一眼,看到角落里有一个小小的黑天鹅绒盒子,警察的眼力习惯于搜查。他把它拿出来,打开,里面是枚银色的戒指,上面的碎钻闪闪发亮,不过看设计是男用的。
罗恩看到这一幕,一把把戒指夺过来,胡乱塞进口袋。
「那是结婚戒指?」杰弗瑞说。
「不关你的事。」罗恩说。
「我就是问问,」杰弗瑞说,「你知道,看看老朋友是不是有了新生活什么的。」
「那也是私事。」罗恩冷着脸说。
「戒指里写着我的名字。」杰弗瑞说。
「你看到了还问什么!?」罗恩大叫。
「听听你怎么说。」杰弗瑞说。
「这是我们当初说好的那枚,我订做的,因为是订的,所以没办法退货。」罗恩说,「男用婚戒的品项很少,我只是想让它戴上去像样一点。」
「你用不着这么费事,我并没有准备戴手上,」杰弗瑞说,「我是想拿个链子挂脖子上的。不过我很喜欢这款样式,也许戴在手上也不错。」
罗恩快速看了他一眼,眼神一闪而过,紧张而不可置信。
「我能再看看吗?」杰弗瑞说。
「唔……」罗恩说,「你可以从我口袋里拿。」
杰弗瑞伸手到他口袋里拿戒指。
于此同时,一辆黑色的车子从黑暗中横着冲了过来,重重撞上了他们的汽车。
那力量如此之大,车子撞得在空中翻了个滚,落到地上,又翻了两次,撞倒好几棵树,滑向一面矮墙,这才停住。
周围仍然一片死寂,空气中渗着汽油和血的气味,那是车和人的毁灭的气味,热意像地狱般升腾。
他们的车子翻倒在路边,它像团被揉皱的纸,四处是玻璃碎片,油缸裂了,血渗出来,一切被彻底摧毁。
肇事车辆也寂静地停在那儿,前窗玻璃全碎了,车前的部分一塌糊涂,过了好一会儿,车门被慢慢打开,里面的人走出来。
他并不是个样子阴狠的杀手,那是个苍白的中年男人,西装革履,看上去养尊处优,更像个坐在昂贵办公桌前发号施令的人,而非疯狂谋杀的肇事者。
不过这两者的差距并不是特别大。
他一瘸一拐地走到那辆翻倒的车子旁,一边摸索着从口袋里掏出把枪,他一身狼狈,额头冒汗,可眼中满溢着急切与仇恨,没有半丝迟疑。
他在被撞得畸形的车门前跪下,趴下身看里面的情形。
他看到驾驶座的情形,眼中立刻迸出仇恨的狂喜,他朝不成形状的车里狂笑着大叫,「叫你他妈的去查隐藏账目,去紧追不舍!还他妈报警!叫你软硬不吃,你以为你是谁啊!看到了吧,看到了吧——」
当说这些时,他挥舞着手枪,枪口随着叫骂像一次次戳刺着车里人的脑袋,充满践踏的狂喜。「这就是你他妈非追着要别人身败名裂的下场——」他大叫。
车子里,一声枪响。
火光短暂地照亮了黑暗的车内,杰弗瑞拿着枪,对准窗外。他的额头在滴血,肺部被刺穿了,身体因为翻车倒了过来,只有一条安全带稳稳固定着他。但他拿枪的手很稳。
子弹正中凶手额头,没有一丝犹豫,炸裂开来。
对方瞪大眼睛,里头的狂喜和恶意还没有消去,便迅速沉寂了下来,他直直向后倒去,双眼仍未瞑目地大张着。
杰弗瑞关上保险,像他数十年职业生涯习惯的一样收枪回套,他的手始终很稳,但他一塌糊涂,外面的世界似乎被打成了碎片,变成拼凑不起来的血、尖叫或痛苦。
他的血在车顶积成了一大片血洼,他的喉咙呛住了,没有办法呼吸,他张开嘴,感到嘴里全是血,像要把他闷死一样多。
他摸索着解开安全带,一边努力去寻找罗恩,当他看到他的样子时,发出一声轻微的呻吟,如果他还能够说话,他想这一定是声很凄凉的哭声。
车子的左侧撞得很厉害,比右侧厉害得多。当凶手的汽车撞来时,罗恩朝右侧猛打方向盘,他本该朝反方向打,那才能保护他,但在那一刹那,他更想保护的是杰弗瑞。
杰弗瑞想,没有比那一刹那更深情的事了。
他试着朝他挪动一点,屏息去听他的呼吸声,他听到汽油滴滴落在地上的声音,外面偶尔被引擎爆出的火花照亮,那是死亡的景象。
他没有动,安静地倾听,现在情况很糟,但是他知道该怎么应付糟糕的情况,你只要足够冷静,足够努力。不要去想以后。
他隐隐看到了那枚戒指,它被从罗恩的口袋里甩了出来,落到车顶的后方,无辜地闪耀着银光。
杰弗瑞伸出手,可戒指太远了,他没办法够到。
于是他收回手,不再理会它,继续专注地去听罗恩的呼吸,去它的戒指,世上没有什么比眼前的人更加重要。
然后,他找到了他的呼吸。从一堆废铁、火焰和汽油之中,好像在垃圾堆里翻找到一块金子一样。
微弱、艰难、时断时续,但仍存在。
杰弗瑞摸索着去解开罗恩的安全带,肺部好像完全破损了,拒绝合作,他奋力催动它,至少这几分钟它一定要运行。
安全带被卡死了,一旦你够倒霉的时候,所有能更糟的事都跟着来了,这很正常,杰弗瑞想,又摸索着去找口袋里的小刀,他不只一次地感谢当初的警校课程,让他养成随身带刀的习惯。
也许很多年你都用不到,但当用到时,它却能救命。
他打开刀子,用它一点一点割开罗恩的安全带,外面的火光更亮了,可是杰弗瑞看不清楚,他希望还没有烧起来,他还需要休息。
他隐隐听到警车的声音,警察也许来了,但那一点帮助也没有,是发生在另一个世界的事,像光线穿不透的黑暗,所以他只是专注地一点一点割开安全带,这一小片地方放着他的一切,拯救或死亡,所有的希望和所有的恐惧。
他割开安全带,然后一点点把那人推出去,艰难而专注。他想,就好像打从出生时,他就在黑暗里做这么件艰难而无望的工作。可他却无法停止。
「杰弗……?」他听到那人茫然的声音。
他不确定是不是幻听,因为他太希望有些声音了。他吞下一口血,发出声音,「罗恩?」那声音在黑暗里很陌生,一点也不像他的声音。
「你在哪里?」罗恩问,「我看不见你……」
杰弗瑞看着他的头部,被撞得很厉害,他希望失明不要是永久性的,不过这也许是一种奢望,他能活下来就该谢天谢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