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对方这么个休战的动作,罗恩也不好意思继续,只好停下动作,想着如果他决定接完电话继续打,那自己再奉陪好了。
——后来他才知道,大凡警察和医生之类的职业差不多,电话是要二十四小时开机的,免得晚一分钟耽误人命,所以杰弗瑞在和自己的情敌打架时,还不忘了先接电话。
因为离得很近,罗恩可以听到电话里头传来的声音,像是个年轻女人,听上去很焦急,她说道,「快点回来,杰弗瑞,你母亲出事了。」
罗恩感到杰弗瑞的身体猛地僵硬起来。「在哪个医院?」他问,声音颤抖,他一把把罗恩推开,从地毯上站起来,一脸凝重地听着对方的话,一边往门外走。
虽然前几秒还在打架,而且现在伤口也疼得厉害,但罗恩不得不承认这个警察实在是太倒霉了,生日时被老婆放了鸽子,第二天来时发现她和别的男人睡在一起,正在打架时又发现母亲进了医院。
杰弗瑞按掉电话,站在门口,迟疑了一下,回头来看着他们两人。
罗恩并不是个擅长理解别人感情的人,特别是一个警察,实际上在他的意识里,那都是群无血无泪的混蛋。可是有那么几秒钟,当这个探员回过头时,他清楚地感受到了这个人的绝望和脆弱。
他那么看着凯特,看着自己,看着这一片狼藉的、色情的旅馆房间中,像是下一秒就会崩溃在那里。
罗恩不知道他会不会突然哭出来——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因为除了一瞬间眼神的变化,那警察的五官始终没有任何表情。
「明天我会把离婚协议书寄给你。」警察说,他的声音轻柔低沉,让人想到葬礼。
然后他转身离开。
罗恩看着空荡荡的门,感到微弱的罪恶感。
虽然他干过很多坏事,而这件事严格地说,不能说是他的责任,可那人的表情就是让他感到内疚。也许因为他撞上了这人最悲惨的一刻,而一个男人的这种时刻,永远都不该被陌生人撞见。
凯特越过他,从床头柜上拿自己的手提包,一边说道,「真抱歉,不该把你扯进来的。」她一边说,一边朝外走去,拨通红色小巧的手机。
「我会付房钱,你可以洗个澡再走。」她朝他露出一个微笑,这个微笑和昨天截然不同,像这完事后的房间一样,有些苦涩和空虚。
罗恩没有说话,作为一个露水情人,他没什么说话的立场。她匆匆离开,一边跟电话对面的人说着「在哪个医院」之类的。他知道她会去看望那个叫杰弗瑞男人的母亲,也许会在空荡荡的走廊上,握着他的手安慰他;也许她出现在那里,对他只是另一场折磨。
不过那个警察也有可能会再次和她复合,因为这是他最需要支持的时候。
在你最脆弱的时候,就已经不在乎那个让能你得到安全感的东西,是不是颗将能致你于死地的毒药了。就像罗恩的父母死掉后,他加入了黑社会。如果不一门心思的去想着怎么复仇,他一定会疯掉的。
后来他杀了那个杀死他父母的警察,可是他的人生并没有好转,噩梦依然是噩梦,枪声和鲜血依然挥之不去,他总归还在担心,哪天那颗没射出的子弹会藏在别人的枪里,然后射进自己的脑袋。
第二章:情势截然不同的第二次见面
本来,这一切只该是个插曲,罗恩和凯特没有好到要再见一面的交情,特别是发生了这种事情以后。
罗恩并不特别有去睡有夫之妇的兴趣,尤其那个丈夫还是个联邦探员,他只想着这辈子也不要再次碰到他了。
不过在一个城市里,有那么些职业靠得太近,总会低头不见抬头见——比如兵和贼。
一个星期后的某一天,罗恩要去警局保释一个朋友,那白痴酒后驾车就算了,还差点和拦他下来的警察打了起来,这种中枢神经过度兴奋时进行的螳臂挡车当然不会有用,于是酒醒后他独自待在牢里后悔,同时打电话要罗恩把他保出来,并保证一出来就付钱给他,改天还要请他去大吃一顿。
如果不是交情不错,罗恩一点也不想靠近警局。他思量着办完事就立刻离开,可是警察局这玩意儿似乎天生就和他八字不合一样,他刚走进去没几步,就看到一个家伙从拐弯处一手拿着文件夹,一手端着咖啡冲过来,刚好撞到他身上。
刚倒的咖啡全数洒在罗恩的新西装上,这可是他为了来警察局特地穿的。
对方也吓了一跳,他没系领带,穿着件皱巴巴的白衬衫,前三颗扣子没扣,一副已经熬了通宵的架式。发现撞到了人,连忙说道,「对不起,没烫到你吧?」然后把咖啡和文件夹放在桌上,去拿面纸盒。
罗恩长这么大还没有过被警察说「对不起」的待遇,一时有些飘飘然,对方扯了几张面纸丢给他,后面一个当地警察哼了一声,「熬通宵不习惯吧,长官,第一线办案就是这样子。」
对方看也不看他一眼,说道,「抱歉,我一时没看清,这里的办公地点太狭小了。」
罗恩感到一旁地方警员的毛都竖起来了,另一侧一个身着便衣的家伙听到这里的争吵,露出一副占了便宜般的得意表情,毫无诚意地说道,「地方警局就是这个样子,都是同行,体谅一点嘛,杰弗瑞。」
地方警局的探员们脸色冷得像被集体欠了债,衬得旁边孔雀开屏一样得意洋洋的FBI探员,罗恩意识到这又是一桩联邦调查局和地方警局一方面在某个案子里合作,一方面又针锋相对的情况——地方警察觉得FBI的人太过傲慢,明明远道而来抢他们手中的案子,却跩得二五八万似的;那些精英探员们则认为地方警局破不了案又不让人插手,是一堆目光短浅的乡巴佬。
——虽然一向讨厌警察,但作为一个罪犯,罗恩对于他们还是有不少了解的。
但这会儿让他吃惊的,不是警局里多出来的一堆联邦探员,而是「杰弗瑞」这个名字。他打量面前的警察,这次是在明亮的光线下,可以看得很清楚,这确实是一个星期前和他打架的男人,他的眼角甚至还有些他留下的瘀伤没有消退。
阳光灿烂的早上,他可以更清楚看到杰弗瑞的长相,这个警察有一头沙金色短发,高大英俊,虽然整夜没睡,以至于眼神有点茫然,可仍能感觉到身体里蕴含的力量。大凡受过严格搏击类训练的人都有这种协调感,所以虽然气质看上去还满斯文的,但动起手来绝对相当利落——这点一个星期前他已经证实过了。
杰弗瑞发现罗恩盯着他,停下动作,「我们见过吗?」他问,刚才还是一副没睡醒的茫然眼神,在问这句话时,他像所有警察的职业病一样,紧盯着他的眼睛,眼神变得锐利。
「我从来没见过你!」罗恩说。
探员眯起眼睛,那眼神让罗恩想到了某种捕猎中的肉食动物,可那只是一闪而逝,显然他仍处于整夜未睡的混沌状态。「我觉得你有点面熟。」他说,「很抱歉,我会付干洗费的。」
罗恩觉得如果他夜里睡得很好,多半就会认出自己,所以他一点也不想再一次和他见面,于是他大人大量地说道,「没关系,我可以自己付钱,你也是不小心。」
「不,请把帐单寄给我。」杰弗瑞说,从旁边的桌上撕下一张便条,写下自己的地址,「寄到这里就可以了,非常抱歉,我等下还有个会要开。」
「没关系,你去忙你的。」罗恩说,打定主意绝对不会再打扰他。杰弗瑞拿起卷宗,向后面的临时办公地点走过去,罗恩有一点想知道他的母亲怎么样了,但问这种事绝不是个好主意。
警察局的主要房间,被开辟为了联邦调查局的临时办公地点,他们只办跨州的大案子,虽然说是需要地方警方的合作,但罗恩的印象中,大部分FBI都是万里挑一的精英,于是性格傲慢,自以为是,刚才情况似乎也得到了证实。
是的,他们十分优秀,并认为自己是解决罪案最专业的人员,也许他们的确是的。
周围满是地方警员对这群御用人士横着走路不满的眼神,罗恩觉得这世界真讽刺,这个叫杰弗瑞的家伙工作如此出色,可他一星期前的某个凌晨,仍在一个小旅馆里发现妻子和别人鬼混,承受着可能失去至亲之人的打击,露出一副即将崩溃般的无助眼神,并决定放弃自己的家庭。
罗恩把这些念头挥开,觉得他和自己以前见过的警察不一样,多半是因为那人碰着他时格外倒霉,感觉新鲜罢了。
他填了表格,交了钱,去牢里把自己的朋友领出来。
他到临时关押的房间时,迈克尔正蜷在牢房的角落,睡得昏天黑地。这家伙在和警察发生争斗前,看来已经打过一架,衣服被扯得七零八落,脸上也都是瘀伤,可是睡欲占第一位,所以在整个牢里的人都在等待保释和破口大骂的时候,他睡得跟个婴儿一样死。
警察打开铁门,叫着迈克尔的名字,后者翻了个身,睡得更香了。
旁边一个满身刺青的大个子踢了踢他的屁股,一边嚷嚷道,「起来起来,你朋友接你来了。」
迈克尔茫然地张开眼睛,打了个呵欠,一副在自家床上睡醒的表情,罗恩真想冲过去揍他一拳,他一大早把自己从床上挖起来,到处帮他筹钱,在电话里把情况夸张成再在牢里多待一分钟,他就有可能被鸡奸犯开苞一般危险。结果自己顶着巨大的心理压力大老远跑来了,他倒是睡得舒服。
看到罗恩脸色不善地站在门口,迈克尔一边打呵欠一边迎了出来,一手搭在罗恩的肩膀上,「我就知道你不会丢下我不管的,兄弟。」他说。
「睡得不错嘛,我可是一整夜都没睡好。」罗恩冷哼。
「我睡得也不好啊,在那么一堆凶神恶煞的家伙中间,怎么睡得好呢。我一直睡得心惊肉跳。」迈克尔说。
罗恩正想问什么叫「睡得心惊肉跳」,是不是在睡着时还分出一半身体做出抽搐状,可还没走到门口,就看到杰弗瑞拿着个文件夹走过来,和迈克尔一样呵欠连天。
罗恩想装作看不见他,直接走过去,可是杰弗瑞看了他们一眼,说道,「等一下。」
罗恩吓了一跳,战战兢兢看着他,杰弗瑞看看卷宗上附的照片,又看看迈克尔,问道,「你是迈克尔?文森特吗?」
迈克尔一点也没了和罗恩在一起自在的样子,他身上了背了不少案子,大都是些偷窃和销赃什么的。「是、是的,怎么了吗,长官?」他问。
杰弗瑞又看看手里的表格,问道,「你昨天晚上是在玻璃瓶酒吧吗?」他一边说,一边又打了个呵欠,半睡不醒的样子倒是没了刚才显现的危险气质,有点绵软。
罗恩被这名字吓了一跳,玻璃瓶酒吧是一家很有名的同性恋酒吧,而迈克尔昨天在电话里声称他是在死神酒吧喝醉的——那家酒吧出了名的能钓到大量豪放女。
他的朋友僵了一下,显然他在填表时醉得把实际情况都填了上去,他没敢看罗恩,清清嗓子,「只待了一小会儿,我只是想去看看情况,你知道人难免有些好奇心……」
杰弗瑞只顾低头看卷宗,听到迈克尔承认了,他问道,「十一到十二点半的时候,酒吧里发生了一起斗殴,你知道吗?」
迈克尔点点头,「是的,好像一个男人说有人给他的朋友喝了迷幻药什么的,最近真是世风日下,那家伙看上去像个大学生似的,一副老实样子,想不到喜欢干迷奸这种事。呃,我什么也不知道,我只是正好在旁边,看了会儿热闹……」
迈克尔有点不确定地停下来,因为对面的警察突然抬起头,刚才他还是一副睡眠不足的样子,可是这会儿,像只被惊醒的豹子,浑身都紧绷了起来。
他直视迈克尔的眼睛,眼神锋利得像把刀子。「你看到那个人的脸了?」他说。
迈克尔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但是他很乐意把凡是和自己无关的事全抖出来,以示诚实。他点头,答道,「是的。」
「再看到他,你能认出来吗?」警察问。
「我想可以。」迈克尔说。
「太好了,请跟我来,好吗?我们可能需要你帮点忙,文森特先生。」杰弗瑞说,一边向他做了个这边走的手势,看到站在一旁的罗恩,眯了下眼睛,仍然觉得这个人面熟,可是什么也想不起来。「抱歉,我们要借用你的朋友一下。」他说。
「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吗?」迈克尔问,怀疑地跟上去。
「我们猜测你看到了一个嫌疑人的长相,希望能根据你的描述画出一张图来,不会花太长时间的。」杰弗瑞说。
意识到不是自己出了问题,迈克尔便一点也没有和警察打交道的欲望了。「可是我一整晚没睡了,不确定自己记得清他的长相。你知道,当时灯光特别昏暗——」他说。
杰弗瑞停下脚步,忧心忡忡地看着他,配上那副憔悴的脸格外有说服力。
「我猜你已经看到新闻了,」杰弗瑞说,「他杀了至少七个人,而如果没人阻止,他还会继续杀人。你要是能帮上忙,会有人因此活下来,不必被强奸和谋杀,有人不会失去亲人,只是……请你努力回忆一下,这真的能帮上我们很大的忙,好吗?」
他说话很慢,因为熬夜而沙哑,表情却极为忧心和真挚,罗恩几乎可以从中看到那些死者的恐惧、失去了亲人者的痛苦,以及这位警察为此感受到的忧虑和痛心。
迈克尔显然也被打动了,虽然他混过一点黑社会,但并不具备反社会性人格,能够感受到所有人类共通的一些情绪,比如同情,或者对于不幸者的怜悯。
「我、我会试试的。」他说。
警察露出一个松了口气的笑容,「太谢谢你了,文森特先生。」他说。
那笑容让罗恩的心跳停了一拍,这人真的一点也不像个警察,他想。
「跟我一起去。」迈克尔向罗恩说,然后扬声向警察道,「我的朋友和我一起行吗?」
「当然可以。」杰弗瑞说,罗恩想要拒绝已经来不及了。
「你是小女孩吗?迈克尔,画个画都要人陪你一起,我已经把你保释出来了,你自由了,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干嘛拉上我!」罗恩说。
「我可是第一次和警察单独待这么久,只是画幅画,很快就好,我真不该因为好玩去那个酒吧的。」迈克尔说,他停了一下,问道,「我该帮忙的,对吧?虽然帮警察听上去有点奇怪,但是能逮到个杂种总是不错的,他干的事也太过头了,你能为自卫杀人,唔,也许还有些不错的彩头,但不能无缘无故杀。」
「那你就去帮忙画好了。」罗恩说。
他们沉默地走了一会儿,罗恩突然问道,「你是同性恋吗?」
他的话没说完,迈克尔猛地抓住他的衣领,把他按在墙上,表情凶狠得让罗恩吓了一跳。走在前面的杰弗瑞连忙回过头,试图把自己的证人拉开,一边问道,「怎么了?」
「如果你敢跟别人说一句这些屁话,我就杀了你,罗恩。」迈克尔说。
「我不会跟任何人说的。」罗恩说。
「你发誓?」对面的人问。
罗恩突然感到同情,迈克尔一向大大咧咧,他从没见过他这个样子。性取向这种事,在黑手党这圈子里可能会毁了你的一切。那包括生命。
「我发誓。」他说。
迈克尔慢慢放开他,动了动嘴唇,罗恩竖起耳朵才听到他在说,「抱歉,我有点太紧张了,昨天打架的事……」
「等下回去睡一觉就没事了,昨晚什么也没有发生,我什么也不知道。」罗恩说。
杰弗瑞站在旁边看着这一幕,看上去并不急着打断他们,或是像大多数警察那样,下个执法官式的论断,催促他们早点办「正事」。直到他们说完了,他才说道,「这边走。」
他把他们带到一个单独的房间,一个棕发的女人坐在那里,手里拿着素描本。
迈克尔开始描述自己看到的男子长相,语句中一大堆的「可能」和「也可能」,不过对方却熟练地在本子上画出线条。
罗恩觉得自己有点不对劲,整个过程中,他没多看一眼那个漂亮的女警,反而一直盯着他旁边的杰弗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