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说起严府,就不能不提严府公子,严府一共有两位公子,大公子严洛水,跟佟骞是同窗好友,也是当初一干同窗寒碜佟骞时,唯一没有跟着搀和的人,同窗旧友中,也只有他,在身居官职之后,还和佟骞还保持着良好的关系,严府有个冰窖,佟骞想吃个冰镇酸梅汤的时候,都让伺墨到他那里去取冰。
二公子严淮水,很得严夫人的爹娘喜欢,严夫人的爹是吏部侍郎,一直在京城里,严淮水自小就被接到京城外祖家中住,直到年前才回来,佟骞只听其名,还未见过其人,不过严洛水长得一表人才,风度翩翩,他的弟弟也差不到哪里去,而且之前一直住在京城里,想必见识也广,要不是这些日子佟骞被童谦弄得不是鼻青就是脸黑,早就去严府认识一下这位严二公子了。
严洛水正在水苑里抚琴,官宦子弟,自是精通琴棋书画,尤其是琴,严洛水师从于扬州最有名的琴师宣道子,宣道子盛赞他深得琴意,若非身在官家,俗事缠身,不能静下心来练琴,将来青出于蓝者非严洛水莫属。正弹得尽兴时,下人来报:「大公子,佟公子来访。」
「哦?」严洛水停下了抚琴的动作,微微一笑道,「有请。」
下人领命而去,站在一旁的两个丫鬟,一个送上一盆清水,一个递上一块雪白的方巾,让严洛水净手擦干。
「你们两个下去吧,让烟儿泡两杯茶送到水苑来。」
「是!」两个丫鬟行了一礼,退了下去。
一会儿,佟骞带着伺书来了,老远就喊道:「清舟兄,雅兴啊,又在抚琴了。」
等佟骞走近了,严洛水才笑着拱手把他迎进了水苑,道:「子然兄,你多时不来,可让我惦念着了,几日前本想登门拜访,谁料被一些事情耽误了,正想着赶明儿便去你府上,你倒先来了。」
伺书在佟骞背后抿嘴而笑,幸亏严洛水没来,几日前佟骞脸上的黑痕和瘀青还没有褪尽,哪有脸面见人啊。
却不料她这一笑被严洛水看到了,严洛水含笑道:「伺书姑娘,我们有些日子没见了,今日姑娘偷笑,可是觉得我这话有可笑之处?」
「严公子,我这个当丫头的哪儿有胆子笑话您,我是笑我们家公子呢,眼巴巴地跑到您这儿来,怎么连杯茶也不见您请?这就叫热脸贴着那个什么……」伺书眨着眼促狭道。
「啧啧,子然兄,你这个丫头,越来越牙尖嘴利了,得了,算我怕了你,我与子然相交多年,能怠慢他了吗?早命烟儿去泡茶了,上好的碧螺春,经烟儿的手一泡,那叫一个香味绕鼻,三日不散啊……」
「烟儿?」佟骞手里的折扇在掌中轻敲,「哪个烟儿?清舟兄身边的丫鬟不是叫素儿吗?我可记得清楚,那丫头脸儿圆圆,比我家伺书还要能说会道。」
伺书眼神却亮了,道:「是老夫人身边的烟儿姊姊吧?」
「正是,烟儿和伺书姑娘感情很好啊,她常常念叨着要去佟府看你,喔,她来了……」
隔着池塘,严洛水看到远处缓缓走来的烟儿,脸上不由露出一抹温柔笑意。
趁这工夫,伺书贴在佟骞耳边道:「烟儿,就是童谦的姊姊童谣,原来是伺候老夫人的,大概是最近调派给严公子了。」
「哦?」佟骞听伺书这么一说,他也不由自主地看过去,小钱鬼的姊姊,不知生得怎么样?
待烟儿走近了,佟骞也看清楚了。那是一位紫裳美人,他也算见过美人无数,这位美人论姿色,最多只能算中上之姿,但是举步之间,身如弱柳扶风,看上去楚楚动人,更难得的是眉宇之间还透着一股书卷气,不像丫鬟,倒像是书香门第出来的大家闺秀……
观望了许久,佟骞得出了结论,果然跟童谦是姐弟,那五官眉眼就跟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但是显露出来的气质却迥然不同,姊姊童谣看着就像大家闺秀,哪像小钱鬼,简直像是市井里长大的泼皮无赖一样,可是……他就是喜欢童谦那样儿,这种喜欢还真是说不清道不明,反正就是喜欢。
一时间,佟骞有些默然,自从他出名以来,多少美人愿意以身相许,他却看不上,反倒栽在一个小钱鬼身上,而且栽得毫无道理,偏偏又心甘情愿。
「烟儿给大公子和佟公子请安。」童谣步入水苑中,手里还托着茶盘,人已盈盈下拜。
「姑娘请起。」佟骞赶紧伸手相扶,哪里肯受童谣的拜,她可是小钱鬼的姊姊,巴结还来不及。
「子然兄,品茶,品茶,烟儿的泡茶手法可是一绝啊。」佟骞的手还没有碰到童谣,严洛水已经抢在他前面扶起童谣,眼神温柔的在她脸上一扫,然后微微笑了。
童谣垂下眼帘,将茶盘放在桌上,倒了两杯,一杯送到佟骞面前。
「佟公子,请用茶。」
佟骞接过茶盏,先闻了闻,只觉清香扑鼻而来,直入肺腑,浸得人全身孔窍都张开了一般,不由得惊叹一声:「好!」
伺书噗哧一笑:「公子,你还没喝呢,就知道好了。」
她一边笑一边向童谣挤挤眼,揄弄佟骞是在拍童谣的马屁,只可惜童谣一时半会还不知道伺书挤眉弄眼的意思,只能不明所以地微笑。严府不同于佟府,官宦人家规矩大,主人不点头,丫鬟是不能随意开口说话的。
佟骞失笑道:「真正的好茶,只闻香便可窥之一二,碧螺春本就清香宜人,难得烟儿姑娘好手艺,不仅泡出香气,而且观其茶叶,碧绿可爱,叶片舒展有度,可见这泡茶的火候掌握得极好,这全是烟儿姑娘的本事了,否则便是再好的茶叶,也泡不出如此清香。」
这一番话,连拍带捧,有几分是真意不得而知,但佟骞对童谣的巴结却已经表现得很明显了。
「佟公子谬赞了。」烟儿微微一福,脸上飘起几抹红晕,看得佟骞一愣一愣,不期然地想到了童谦,虽然姐弟长得极像,但那个小钱鬼这辈子也不会露出这种动人的羞色吧。
「烟儿,你下去吧。」严洛水见佟骞望着自己的贴身侍女直发怔……心里一咯登,暗忖这位有名的风流公子不会是看上烟儿了吧,他心里微微感到不舒服,挥手就让她退下去。
「啊,姑娘慢走……」佟骞正沉浸在对童谦的遐想里,突然见童谣要走,赶紧拉住她的衣袖,一时间竟然忘了这个举动大失礼数。
「佟公子?」
童谣又气又急,她想不到佟骞居然会失礼地拉她的衣袖,惊怒之下,猛地把衣袖拉出来,转身就直走。
佟骞这才发觉自己的举动过份了,讪讪地收回手,一时不知怎么办才好,伺书在他背后狠狠掐了他一下,才道:「公子,你也太急躁了,我去向烟儿姊姊解释赔罪去,你和严公子慢慢聊吧。」
佟骞经伺书一提醒,才恍过神来,要将童谦收房的事,自然还是让伺书去说比较好,虽然按照习俗,他就是将童谦收了房,将来童谦要是不愿意了,仍然可以离开去娶亲生子,但到底他也是童家的独苗苗,也不知童谣是不是肯,伺书跟她感情好,说起来也方便些,他现在要做的事情,是把童谣从严府赎出来,有童谣镇着童谦,他以后才能少挨揍啊。
想到这里,佟骞抿了一口茶水,然后望着严洛水,露出了热络的笑容。
「清舟兄,果然是极品好茶啊!」
「子然兄喜欢,就请多喝点。」严洛水被佟骞笑得背上一阵发寒,暗觉不妙,转而又道,「我最近谱了一支新曲,子然兄可愿洗耳一听?」
「要听,当然要听,听清舟兄一曲,三日不需洗耳矣。」佟骞摇着手中的折扇,「不过不忙听,清舟兄,我有一事与你商量,还望清舟兄能成全。」
「哦?子然兄可是难得有事找我,不知是什么事能让子然兄为难,且说来听听,我自当尽力相助,只是若不能成事,子然兄也不能怪我哟。」
虽然隐隐感觉到不妙,严洛水仍是被好奇心占了上风,佟骞可从来没有求人帮过任何忙啊,就连上回来借银子买那本宋版珍本,佟骞也是用计诓骗他,把那本书说得天花乱坠,等他忍不住了,把书买回来,还没翻上看一眼,就被佟骞以借为名,将书借走,隔天就让伺墨送来一张借银三十两的借据,弄得严洛水哭笑不得。
但有前车之鉴,严洛水还是在话里留了余地,能帮便帮,不能帮可不能伤了朋友之义。
佟骞哈哈一笑,道:「这忙清舟兄你一定能帮,就是刚刚那位烟儿姑娘,我想……」
他话还没有说完,严洛水一口茶水呛在喉咙里,咳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吓了佟骞一跳,连忙在他背上轻拍几下,又倒满一杯茶,让严洛水顺气润喉。
严洛水喝了茶,却仍是咳嗽不止,弄得佟骞顾不得自己要说的事,在严洛水背上又拍又打,打了许久,仍见他咳嗽不停……心里就纳了闷了,道:「清舟兄,你这口水呛得可真是狠了,请个大夫来瞧瞧吧。」
「咳咳……不必……子然兄,我再喝口水便……咳咳咳……便好……」
严洛水哪儿是真咳,开头几下还是真的,后面全是假咳了,只是借着咳嗽不让佟骞开口罢了。他一边装咳,一边脑中飞快的转着,只想着佟骞这风流公子,不会是刚才一眼看上烟儿了吧……心里涌上一股奇怪的感觉,极不舒服。
他原来的贴身丫鬟素儿,一个多月前嫁给了府中一个下人,自然不适合再留在身边,母亲看他没人照顾,就把身边最贴心的烟儿给了他,起先严洛水也没在意这个丫鬟,府中丫鬟多了去,比烟儿漂亮的不是没有,而且烟儿在府中八年,行事为人一向低调,严洛水自然注意不到她。可是没几天却发现烟儿不仅能泡一手好茶,而且懂韵律,通诗书,还能画几笔,他就渐渐注意上她了。
如果说严洛水之前还不知道自己对烟儿的注意究竟是欣赏还是喜欢,那么佟骞今天的一连串的举动,可以说如同醍醐灌顶,一下子点醒了他。原来他是不知不觉,有些喜欢上她了。
想明白了这一点,严洛水自然不能让佟骞对烟儿动心思,正想着怎么才能拒绝了佟骞的非分之想,又不伤朋友之义,水苑外面却适时传来一个声音,为他解了围。
「大哥,何故咳嗽不止?」却是那位二公子严淮水经过水苑,听到严洛水的咳声,过来看情况了。
佟骞闻声回望,就见一位身着月白长衫的男子微摇着扇子,缓步走入水苑,只见他眉细眼长,面色红润,略带几分阴柔气,眼波流转间好似蕴着无限风流,让佟骞不由一阵暗赞,好一个风流少年,姿容秀美,果然出众,半点不逊于严洛水的温文尔雅,反而还更瞩目一些。
「咦?大哥原来有客啊,这位公子是?」严淮水见到佟骞,先是微感惊讶,旋即见佟骞长身玉立,面如冠玉,眉眼带笑,神采飞扬中还透着风流倜傥与一股名士特有的桀骛不羁……心中顿生好感,当即便请教姓名。
「这位是为兄的好友,佟骞佟公子。」严洛水顿时不咳了,起身为他们互相介绍,「子然兄,这位是舍弟淮水,字乐仁。」
「乐仁兄,幸会幸会。」佟骞一听眼见这位公子就是他一直想来见见的严淮水,顿时大起兴趣,一时激动没有作揖,反而握住了严淮水的手。
严淮水倒是没想到佟骞这样热情,脸上微微一红,道:「原来是佟兄,江浙名士中的第一风流人物,我在京城的时候,就听过佟兄的事迹了。」
佟骞见他脸红,顿时乐了,道:「原来我的事都传到京城去了,人家如何说我?是不是这样……」他清了清喉咙,装出一副老气横秋的声音,「那个佟骞啊……真是个败家子,你们这些小子,谁都不许学他,都给老夫认认真真读书去,博取功名,才是正道……」
他还没说完,严淮水已经笑得直不起腰来,一边笑一边道:「佟兄,啊不,子然兄,你可真逗……」他也跟着严洛水变了称呼。
佟骞也哈哈大笑。
笑了一阵,三人落座,喝喝茶,谈谈风花雪月,说到兴致高昂处,还即兴赋诗一首,聊着聊着,佟骞就把正事给忘了,只觉得跟严淮水越说越投机,颇有些相见恨晚的意味。
严淮水开始还有些拘束,动不动就有些脸红,后来见佟骞颇有点风趣,又容易亲近,便放开许多,话也越来越多起来,说到京城里许多有趣事,见佟骞听的津津有味,他也说得更来劲,到后来,严洛水都插不上嘴了,只给他们两个倒茶,心里却松了一大口气,暗想二弟来得正是时候,把佟骞的心思给分了去,想必不会再打烟儿的主意了。
三人继续闲聊,直到日下西山,佟骞才依依不舍地告辞。到走的时候,伺书仍然拉着童谣在说话,只是看到佟骞,童谣的脸色明显不怎么好看了。佟骞乐颠颠的,直到走出严府老远,才猛一拍大腿。
「哎呀,今儿聊得太高兴,把正事给忘了。」
伺书白了他一眼,道:「公子,您真是……算了,这事改日再说吧,烟儿姐听我说您要把童谦收房,脸色就很不好看呢,不管我帮您说了多少好话,她只是不做声,到最后被我逼急了,她只说要先见见童谦,我已经替您答应下来,三日后再访严府,一定带童谦来。」
「这好办,三日后我们再来便是。」佟骞道,忽然思起一事,「伺书,你与小钱鬼说了收房之事,他是何反应?」
「咦?公子,这事不是应该您自己跟他说么?」伺书反问。
佟骞摇着扇子的手一下子僵住,道:「你、你没跟他提?」
伺书一看侈骞的反应,便明白了事情经过,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道:「公子,这种事当然是您自己跟童谦说,外人怎么可以代言,我是丫鬟,又不是媒婆,再说即使是媒婆,那也只能做女媒,纳男妾可不能请媒婆,要你们两方自己同意才成。」
佟骞懵了,一路上魂不守舍的回到家中,还没坐定,童谦就不知从哪里窜了出来,弄了一身的泥巴,就这么扑到佟骞的身上,兴高采烈地拿着几枚铜钱在他眼前晃。
「佟笨蛋,快看,这是我那天被你吓掉的铜钱,总算让我找着了,啧啧,居然滚得那么远,要不是我把后花园里的草都拔光了,还找不着它。」
佟骞自不会嫌他身上脏,少年的身体没有发育完全,全身骨骼比较软,抱在怀里甭提有多舒服,少不得还要多吃几口嫩豆腐,童谦此时的心神完全在那两枚铜钱上,自然没有注意到佟骞不够规矩的两只手。
「小钱鬼,不就是几文钱么,看你高兴的,你从我身上刮去的钱还少啊。」佟骞忍不住捏了捏童谦的鼻子,虽然恼小钱鬼太爱钱,可是就是这副见钱眼开的神色,让他倍觉可爱,甚至都开始有些嫉妒那几枚铜钱了,小钱鬼看他的眼神有看钱的一半痴迷,他也就心满意足了。
「佟笨蛋,谁像你那么败家,一文钱也来之不易,赚钱很难的,你这种人哪里能懂。」童谦很鄙视的看着佟骞,就像看一头只会吃睡不干活的猪。
这眼神,跟他刚才看钱的眼神,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佟骞一口气堵在喉咙里,好一会儿才道:「小钱鬼,我一幅字的价钱,已经能抵你在饭馆里做几个月的工钱了。」
赚钱很难吗?他不觉得啊。佟骞愤愤不平的想着,已经忘了自己平生最恨的就是别人把他的字画称斤论两,只想用这些字画的价值,让自己在童谦眼里的地位抬高些。
童谦听佟骞这么一说,眼神顿时闪亮闪亮,急急道:「对啊对啊,真想不到,就你那鬼画符一样的破字,还有人出那么高的润笔费,快快,多写几幅备着,能卖大价钱呢。」
「什么鬼画符,那是草书!」
佟骞被童谦的胸无点墨气得差点吐血,可是视线一对上童谦那双闪闪发亮了的眼睛,那点气愤就不翼而飞了。童谦的眼睛本来就漂亮,瞳孔是最迷人的琥珀色,尤其是在发亮的时候,就更漂亮了。最重要的是,佟骞在这双闪闪发亮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