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由比喜欢下雨天。
不是他直接去问由比的,而是和井上聊天听说的。最近都没有直接和由比说话。由比掌管『DANDELION』至今已经一个半月,整家店也稳定下来,没什么小争执了。本来真壁和大家的感情就普普通通,公事上也是--换句话说,就像跟陌生人相处一样,所以没什么问题。
真壁正在默默计算今天的账。
「店长,我去收楼下的看板!」
「好,那就麻烦你了。」
快十点前,星子走下螺旋梯去收看板。
「晚安。」
有位年轻女性和星子擦身而过。
「抱歉,今天打烊了……」
「我有预约,可以让我进去吗?」
微低着头询问的这位客人虽非美女,却充满魅力。微烫过的中长发,发端呈现自然蓬松感,感觉很有型。带点微妙差异的染发色泽是橘色系的茶色,很适合皮肤白皙的她。恰到好处的彩妆薄薄盖住脸上的雀斑,突显可爱的感觉。
「我知道了,请到那边坐一下。」
「不好意思,这么晚了才来。」
以非洲菊为主调的喇叭裙呈现漂亮的复古风,上搭丝质针织衫,不会太过女人味。手指擦上流行的指甲彩绘,渐层的透明感颜色散发着糖果般的光泽。
「不不、我们店里正乱着,真是不好意思。您是第一次来吗?」
「不是。」
本来要拿出新客户资料卡的真壁,闻言『咦』了一声抬起头。
原先他对客户容貌本就过目不忘,由比来了之後,更是被严加要求。由比禁止大家称呼顾客为『客人』,而规定要以某某小姐或先生相称。
为了确认,真壁又快速地看了一眼客户。对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不过还是面露微笑。
「不好意思,可以告诉我您的名字吗?」
「我是二宫。」
「二宫小姐……请问一下,您上次来是什么时候呢?」
「三周前。」
「咦?」
如果是三周前的客人更不可能忘记啊!名字似乎有点印象,却仍然无法马上想起,真壁连她到底是由比还是井上的客人都弄不清楚。通常遇到这种情况,由比会悄悄过来帮他打圆场,但今晚由比并没有出现。
由比和井上两人偷偷躲在后面房间,从门缝看着真壁发窘。
「我是二宫可怜。」
「……啊。」
这个名字就有印象了。
不,脸蛋也回想起来了,但跟眼前这个人不像啊!印象中应该有一头像女鬼般的厚重长发,整天低垂着脸,说话非常小声。
--那张脸配上那个名字真是悲剧耶!竟然叫做可怜?
「二宫……可怜……小姐?」
「是的,您回想起来啦?」
这么说来,她脸上的雀斑看来的确很眼熟,仔细一瞧,脸上的五官也都没变。看来有问题的,应该是真壁的眼睛吧?
同样的小眼睛小鼻子,现在看起来却很可爱。
「真……真的很抱歉。」
可怜突然跳起来,精神奕奕地跑去和井上击掌。
「哇--太好了!我的变身太成功了!」
「对啊,可怜!这样的话,被人妖斥责就值回票价了。」
由比也微笑着定过来。
「可怜,你的打扮很可爱呢。」
「嗯,这是我周六和绿宝石小姐去代官山买的。」
「他对服装很有品味,虽然表演时穿得很夸张。」
「毕竟玉助从事服饰相关行业啊。」
「对呀,不过绿宝石小姐昨天穿西装喔!他没戴假发也没化妆时,是个非常酷的人!」
「啊哈哈。他平常是个普通上班族,下了班之後上妆才变身的。」
真壁根本搞不清楚他们到底在说什么,只见三人笑得开心。不知他们几时开始交好的,只有店长一人被排除在外。
「……真令人吃惊……原来是你们搞的鬼……」
「说什么搞鬼啊!我们另外还有帮忙的人。」
由比非常自豪地将可怜推出去,让她站在真壁面前。
「我认输了。不愧是大师!」
我完全认输了。看到变身如此完美的可怜,真壁不得不把自己先前那句『丑女做什么都没用』的话给收回去。
「不过未免太厉害了吧。只是变换一下衣服、发型和化妆而已,就能让一个人改变那么多。所以说呀,女孩子真是可怕!」
对真壁老实认输一事,由比搔搔头发叹了一口气。井上也说:
「唉呀~店长,你还是不明白啊!」
「什么呀!我又不明白什么了……二宫小姐经过我们大师施展华丽的剪发技巧後,再改变穿衣品味,便像破蛹而出的美丽彩蝶。实在太精采了!活脱像换了个人似的。」
说到后半部,真壁完全对着可怜发言。可怜微笑着道谢。
「店长,不是只有这样而已啦。」
「什么意思?」
「我以前也搞错过……只靠发型和化妆是没办法变美丽的。」
「咦!难道还得做整形手术吗?」
「唉唷,不是整形啦!你看,她脸上的五官轮廓都没变吧?」
「是啊……」
没错,一点都没有变。
鼻子照旧那么低,眼睛也一样小。由於上的是自然妆,眼线并没有画得很夸张。
所以改变的地方是……
「如果连自己都讨厌自己,绝对没办法变美。」
原来如此,如果连自己都讨厌自己,根本展现不出这种笑容。
有所改变的,原来是她的表情。
「有人教我那并不是自恋,而是把不认同我魅力的人当笨蛋。不过我还不到那个程度就是了。」
一旁的井上自言自语说,能做到这样也算厉害了。由比更笑着说『尽自己所能就好』。
「那个人教我如何抬头挺胸练习走路。一开始在室内,后来到户外走了很多次。本来觉得不好意思,但后来我慢慢就不在意别人眼光了……学会昂首走路之后,欲望就开始涌现。」
「欲望?」
「是的。我想改变自己,想穿可爱的衣服,想被人称赞。」
可怜看着由比和井上。
「是他们帮我成功转变的,幸好一开始有先练习走路,否则一切可能都不会改变。倘若我依旧垂头丧气,那么即便化了妆、改变发型,也都没有任何意义。」
「……喔,原来如此……」
真壁终于懂了。
原来是昂首阔步的练习改变了可怜。算是一种转换想法的方式,若是能由内而外地改变自己就不会太辛苦,也不会有人得忧郁症了吧。
「施展这个魔法的人是由比。他真的是个很棒的人。」
「我只是帮了一点小忙而已,可怜是靠自己的力量改变的。」
「但是发现我内心渴望改变的人却是由比啊。」
「大师真的很了解女人心耶~。明明是男人,真不可思议,你到底是用什么秘诀掌握女人心的?」
听到井上说的话,由比不由得露出苦笑回答,我哪知道啊。
「我只是常常在想,要怎么样才能让客户心情愉快地展现笑容。从以前到现在,这个想法始终如一。」
真壁很清楚,这并不是漂亮话,由比是真心这么想的。
和由比共事后,真璧发现一些事。由比总是把客户放在第一位,即使累了、想休息或肚子饿,全都摆在后面。这种工作态度在服务业虽说理所当然,但要落实执行却很困难。尤其像由比这样年轻有名气的造型设计师,竟能身体力行,更是匪夷所思。
而且,不论是私下来访的名模或是附近的欧巴桑,他都提供同等优质的服务。为了慎重待客,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休息时间,而且下班后还要监督助理们练习。每天这样持续下去,当然会引起贫血呀。
「井上,我啊……」
虽然脸上已经累出了黑眼圈,但一副开心模样的由比依然美丽耀眼。
「我真的很喜欢这份工作呢。」
由比的眼睫毛上下眨动,双颊则因这听似爱的告白而泛红。略带腼腆的他魅力十足,一旁的井上和可怜不由得跟着脸红了。
只有真璧不一样。
他觉得自己很丢脸。
和由比相比,自己实在差太多了,这是工作态度上的问题。
身为美容院的店长,却打从心底小看这些占绝大多数的女性客人,他深觉自己的没用而感到自卑。
眼前的可怜正快乐地和由比讨论着化妆的事情。以花来比喻的话,可怜算不上华丽的玫瑰花。然而她今晚的笑容,却像路边小野花般温暖人心。
能将一个人改变到这种地步,已经不仅是做生意了。
隐藏着神秘魅力的这一行--以前自己竟然打内心轻视它。
他觉得这是个娘娘腔的生意,男人应该从事宏伟的事业。
结果搞娘娘腔的反而是自己。说来,娘娘腔这句话本身也怪。真壁家并没有所谓的传统女性,而身为男性的真壁英生,即使已届三十岁,仍没有明确的生存目标,无论是做上班族或管理一家店,完全都没有成长。
「店长你怎么了?在想什么啊?」
被井上一问,真壁赶忙以笑声带过。
此时电话恰巧响起,真壁接起电话,故作明朗地答话:
「非常感谢您!这里是美容院『DANDELION』。」
「……英生?」
才刚听到那个声音,真壁整个背就紧张得僵硬起来。
「店长……」
察觉这点的由比他们,直盯着真壁的脸瞧。
「英生……我今天要去你那边过夜。我已经跟妈妈拿了房间钥匙。」
那个女人要来了。
真壁的额头被汗水湿透,然而现在的他连擦个汗都办不到。
我不能回去,一定要逃走!干脆去住饭店好了,但是缴了房租和停车场费用后,他身上已经没什么钱了。
「--英生?」
总之,就想办法别回公寓就是了。
「我……我知道了,那就请你自便吧!」
真壁颤着声音回答,这已是他尽了全力才挤出的话。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由比边想边关上小橱子的门,睡袋还是没找到。
「真是不好意思。」
真壁无力的声音透露出深深的歉意。接完不知何人打来的电话后,脸色苍白的他突然对由比说『今晚让我借住你家』。
「我记得应该放在最里面……啊!有了。店长,今晚你就盖这件好了。」
「真是不好意思……大师,你怎么有睡袋,难道你喜欢爬山?」
「你觉得我看起来像会爬山的样子吗?」
「看不出来……啊我知道!可能你的情人会爬山……」
「你想太多了,这是以前公司年终抽到的,全新的。」
真壁心想原来如此,便开始铺起睡袋。
由比住的是小巧精致的公寓,附一间厨房。房间本身满大的,当然没必要去另一间房睡。
「店长,你会不会打鼾啊?我不和太吵的人睡觉喔。」
「我不会打鼾啦……对了、那个……」
坐在睡袋上面的真壁好像有什话要说。
「我晚上不会偷袭你的,请放心。」
听到由比这么说,真壁的表情才终於放松。由比心想,所以我才不喜欢非同志的男人。其实男同志也不是谁都好啊,再说真壁又不是他喜欢的型。以两人的体格差异来看,由比怎么可能偷袭真壁?若是用卑鄙手段的话则又另当别论。
他们两人轮流使用浴室,由比睡床上,真壁睡睡袋。
时间已接近凌晨两点了。平常累到一沾床马上睡着的由比,今晚却因为多了个真壁,没那么容易入睡。
「……大师,你睡着了吗?」
「…………」
由比没有回答,不过感觉得出他应该还醒着。
「真的很抱歉,临时打扰你……本来我想去住旅馆,但是这个月手头太紧……」
「…………」
「因为我正处于进退两难的地步……」
「反正又是因为女人吧?」
由比转过身来,睡袋里的真壁也跟着转身,发出沙沙的声音。
「嗯。是女人没错啦……总之,谢啦!」
「…………」
「还有,关于今天可怜的事--」
由比强忍着困意,心想这次到底要讲什么啊?等着等着,真壁却迟迟没开口。接着又听到沙沙声,原来是真壁坐了起来。
「店长?」
在黑暗中,真壁抱住膝盖往百叶窗外看,当然什么也看不到。由比也从床上坐了起来。
「可怜怎么了?」
「嗯……我觉得大师你果然很厉害。」
「我就说不是我的关系啊。」
「我知道。但是直到今天我才明白,一个人要改变,一定要自身有心想改变才行。」
由比心想:原来你也知道呀。却不知该怎么接话而无言以对。睡觉时播放的音乐轻轻流泄,两人都陷入了短暂的沈默。
「……我今天觉得很震惊。」
「什么事?」
「我想我不该从事这一行才对……以前我都认为工作选择权操之在己,跟合适与否无关,也就是说,我有选择职业的自由。」
「嗯……然后呢?」
砰地一声,真壁又再度躺下。
「可是现在想想却觉得不太对,我根本没资格从事美容业。我讨厌女人又爱拈花惹草,根本没办法帮女孩子变漂亮。」
「…………」
「我没办法帮助别人改变。因为我连自己都改变不了。」
「不论什么人,改变自己本来就是最困难的啊。」
「真的吗?」
「对呀。」
「我从来都没想过要改变自己。即使碰到不顺遂,也总是虚张声势惯了,假装那才是我的作风。如今想起来,或许是因为我连一丁点想求变的心都没有。我觉得我比可怜更懦弱……」
本来这次作战的目的,是想让一起工作的真壁能体会这一行的奥妙处。但现在看起来,似乎适得其反了。
「我大概不行了吧……」
「店长……」
「要了解女人心实在太难了。」
「拜托,我也不了解女人心好不好!」
由比从棉被里爬出来,打开灯。睡袋中的真壁直觉一阵刺眼,而狭小的睡袋又困得他有些难受。
「而且你干吗一定要划清界线,把男人和女人分得那么清楚,这样只会让你的脑袋搞不清楚而已!」
由比赤着脚走到厨房,从冰箱拿了两罐啤酒出来。他把啤酒推给真壁,自己坐到床上去,打开瓶盖咕噜咕噜暍了起来。
「大师?」
「你在做什么?店长。快点喝吧!」
「咦?喔。」
真壁盘腿坐在睡袋上,不客气地暍了一大口,呼地吐出一口气。
「不管是男还是女,想改变的心情不都一样?」
「嗯,也是啦啊。」
「我也不是一路都很顺利啊。以前我不敢告诉别人自己是男同志时也很烦恼,完全不能和家人朋友讨论,那时还曾经想过,干脆不要当男同志好了!」
由比用手梳了梳凌乱的头发,想着为什么提起这个话题,自己也搞不太清楚。
可能只是受不了说丧气话的男人吧。
「尽管如此,我是男同志的事实依旧不会改变--后来我就想,干脆堂堂正正公开算了。」
「……大师,你很坚强耶。」
「我哪有,很多事情店长你不知道啦。我以前有多荒唐不羁,又是怎么憎恨家人、怎么失去朋友的……」
真壁抬起低垂的头和由比四目交接。喝完罐里的啤酒,由比又去拿了两罐过来。
「来吧,店长!我们再喝。」
「啊,不好意思。」
坐到床上的由比往真壁的位置移动,然后猛力拍了下正在沮丧的真壁肩头。
「店长,你再沮丧下去就不帅啰!」
「是吗?」
「因为你就只有脸蛋可取,不振作一点怎么行!」
「不……不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