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杉君看起来很寂寞。一定是因为冷吧。”
上杉点了点头,他没有说话,只是不断地看向前方。两只手交缠在一起,从手心和指尖传来的温暖而柔软的感觉包围了上杉的胸膛,却又不自然地引发了悲伤的心情。
道路还在延伸,天气有点不好,阴阴沉沉,在这种情况下,牵在一起的双手显得更加有意义。
“吃饭的店要在前面的路口拐弯。”
“不用沿着这条路走下去吗?”
“这条路很长,走完要花很长时间。”
“真想知道这条路的尽头是什么。”
路的尽头只是一个分叉的三岔路口而已,上杉答道:“吃完中饭,我陪你去看看吧。”
“上杉君,要陪我在这条路上,走下去吗?”
想马上回答“是”,却被悲怆的感觉填满了胸膛,上杉点点头。
“不知道尽头的什么地方,也陪我过去吗?”
对上那清澈无比的眸子,“是的。”上杉回答,“我会陪你走下去的。”
“如果走到一半走不动了,上杉君就一个人过去吧。”
“一起走。”上杉严厉地说道。
“对不起。”
上杉摸了摸他的头发,“一起走下去吧,就是因为不知道尽头才要去看看,半途放弃的话,一定会后悔。”
“嗯。”
拉在一起的双手增加了力度,上杉的目光被层叠的香樟树枝吸引过去。三岔路口,也就是说,这条道路的前面是一块无法再走下去的墙壁。
——“当时的心脏问题导致瞬间大脑的缺氧,海牙部分受损是因为脑组织缺氧导致部分坏死。恢复功能是不可能的,还不排除心脏供血不足导致的新一轮坏死。现在的情况并不乐观,叫他的家人他接回去照顾比较好。”
上个月医生是这么说的,“不排除随时死亡的可能”。
真不公平。
看见中川的侧脸,就产生了想要流泪的冲动。
二个星期前,女佣因为受不了中川的病辞职了,上杉却不能告诉中川他现在只能一个人活下去。
这么多的不公平全部压到了中川的身上。
“那条路的尽头,会是湖吗?”
“嗯,也许吧。”
面对中川的笑容,上杉这么回答。
或许最残忍的事情就是知道结局是坏的,却还要义无反顾地走下去,
为的只是沿途不断重复的,而且并不美丽的风景。
20——糖果
写着“欢迎光临”字样的蓝色布制门帘出现在视线中,挡住了看向店里面的目光,徐徐雾气从店中四溢出来。这是一家小铺子,味道很好,价格也不贵,上杉从前是这里的常客,开始去酒吧之后他就不太来这家店子了。近几个月来,托中川的福,他又回到了这里。
上杉掀开蓝色的门帘,先让中川进去,接着跟着中川身后走了进去。
这里食物的品种并不多,但每一样的味道都非常好。
在靠里面的位子坐下来,上杉像以往一样点了烤鸡肉串和铁板的蔬菜和粗粮。
“试试吧,这里的东西都不错。”
“好好吃。”
刚刚咬了一口中川就立刻称赞道,这是他每次都一样的反应。
“做菜的时候先用大火,后来换成小火,就会产生和别家不一样的口感;烤的时候加的酱汁和端上来之前添加的酱汁不一样,刚咬下去和后来的味道有两层。”
上杉做着已经非常熟识的解释。
每天的生活基本上都一样,也许会谈不同的话题,但大部分的事情都是一样的,不断地重复着昨天,有时候则是不断重复着上一个小时。一件事情重复地进行,就算是不会厌倦也会渐渐疲倦,但上杉清楚他绝对不能有这样的想法。
不论觉得如何痛苦也必须耐心地重复着昨天说过的话,保持着同样的微笑,以及,不断告诉面前的男人自己的名字。
上杉比任何人都清楚,他的存在除了现在一个小时内留在中川眼前的残像,就只剩下揭示板上的那三个字了。
“往那边走下去会不会有湖呢?我记得这附近有湖,但不知道在哪里。”中川抬起头看着上杉。
“走下去看看就知道了,应该不是很远,你要是走不动我就背你。”
“我一个人可以的。”
“嗯,我知道。”
吃着碟子里面的东西,上杉有那么一丁点想喝啤酒,但他没有开口。
“上杉君,你认识我多久了?”中川问起来。
“大约半年吧,不算很长。”
“已经有半年了啊。”中川扳着手指算起来,“如果不是我记不得,我们已经是很好的朋友。”
“现在也是好朋友。”
“上杉君一个人努力,我没有做出帮助。”“你已经很努力了,没有必要勉强自己。”
“上杉君为什么要陪在我身边?”
“我们是朋友啊。”抬起头,迎上那黑色的眸子。
“为什么是朋友,就要陪着,上杉君一直都在吗?为什么呢?”
“没有为什么。”
“因为同情我?”
就算问出这么卑微的话,那双眸子还是没有动摇,反而坚定地传来着细微的倔强和勇敢的意思。
似乎,中川稍微长大了些。和半年前会躲开别人视线的他相比长大了。实际上,上杉不知道是应该开心还是难过。
“绝对不是同情。”
“为什么呢?我想知道。”
“没有为什么。”不禁有些急躁。
“我曾经问过上杉君这个问题吗?我问了很多遍,还是忘掉,所以你才不想告诉我?”
“不是。”
上杉放在桌上的手被冰凉的感觉触及了,瘦弱的手指轻轻放在他的手背上,传递着那令人无法忽略的温度。
“上杉君陪在我的身边,和我成为朋友,解释很多事情。”
上杉低下头看着木质的桌面,他没有办法告诉中川这种感情叫喜欢,如果告诉他,他一定会变得混乱。
“上杉君,寂寞吗?”
冷不防的提问。不知道如何是好的上杉稍微蜷紧了手,即使动作细微却还是被中川发现了。
“我不寂寞。”他握紧了上杉的手背,用他瘦小而单薄的手掌,“我有上杉君,不寂寞。”
上杉略显无奈地笑了笑:“总觉得,现在一直被安慰的人是我,本来应该由我来照顾你的。”
“我情愿记不住事情的是上杉君,”中川指指面前的盘子,“先用大火,再用小火,刚开始的酱汁和后来的不一样,所以味道有两层。我每个小时都告诉你一次,还有,不开心的事情、开心的事情一起告诉你。记不住,可以得到点收获。”一下子说出这么长的话对中川来说很是困难,他停顿了很多次才把话说完。
“上杉君,谢谢你。”
“应该说感谢的人是我。”
从当初的鲁莽而恶劣走到今天的懦弱和恐惧,从在中川的手臂上割出伤口的自己到每天都陪他来这里吃饭的自己。不完全是弥补,更多的是无法言喻的悲怆。
无论多么喜欢也无法开口的爱,只好容由它在胸膛中慢慢烂掉,接着,腐蚀内脏。
中川吃着盘子里面的蔬菜,过了一会儿,他放下筷子。
“我是不是要死了?”
上杉没有说话。
“我是不是快要死了呢?”
他盯着上杉的眼睛。
上杉努力躲闪着那逼过来的目光,但他已经无法再退却了。
“医生说病情可能会恶化,只是可能而已。”
“没关系,死掉也不要紧,我有上杉君在这里,所以不害怕。”
真正害怕的人,应该是自己才对,上杉微微叹了口气。慌张地不知道如何是好,只得重复着昨天的一切,顺着普通的路子走下去,却永远达到不了理应简单就可以达成的结尾。
“死掉,还是挺可怕的……我没有和别人交往过,也没有接过吻,死了很可惜。上杉君能帮忙吗?”
“我……”
“对了,这个给你。”中川摸着自己的口袋,把一样小小的东西握在左手手心,“我找不到其他人,麻烦你了。”
他碰到了上杉的手心。
“我们交往吧,上杉君。”
中川松开手,左手心的东西掉到了上杉的掌心中。
——紫色的水果糖。
那天晚上,是上杉交给中川的,他没有想到中川会把这颗糖留这么久。
“放在口袋里面的东西都很重要,紫色的糖,送给上杉君。”
“谢谢。”上杉握紧糖果。真正被救赎和安慰的,其实是自己。
“你答应了吗?”
上杉没有不点头的理由,他又一次握紧手心里面的紫色糖果。
在中川还活着的时候,陪在他的身边吧,能做的只有这么多。中川都不害怕,自己也就不需要害怕。
中川从口袋中掏出了上杉买给他的笔,这一次他没有拿出记事本,而是直接在手心上写上了起来。
看起来好像是“恋人”的字样。
写完了前面,中川顿了顿没有再写。
“我叫上杉郁。”
停下上空的笔又一次落了下去。
21——瞳孔
数着步子往前走,樟树的阴影打在头脸上。没有尽头的路继续在眼前延伸。却最终没有走到尽头。——中川的脚上起了泡,上杉背起他向前走, 只是不到一会儿他已经忘记为什么要往前走了。
“上杉君,我们回家吧。”
“不用去前面吗?”
“为什么要去前面?”
“……那,我们回家吧。”
回去的路,和来时一模一样,树叶在头上肆意蔓延开,覆盖满整个瞳孔的表面。秋季阴冷的空气闯入鼻腔,与冬季无疑的寒冷,萧条的感觉却更甚一层。
“上杉君,”脸颊被冰凉的手指触碰了,“你冷吗?”
“不冷。”
中川看了看自己的右手:“我和上杉君是恋人吗?”
他的手心中是油性笔歪歪扭扭写的“恋人”两个字,后面跟着更加歪歪扭扭的“上杉郁”。
比曾经有过的寂寞更加深入的寂寞慢慢地浮上心脏,上杉看着前方回答:“算是吧。”
“上杉君很辛苦吗?”
“不会。”
用没有任何感情色彩的温柔话语说话,似乎成了这几个月来的习惯。表现出寂寞是自己的任性,表现出不安也是。对于面前这个人,除了用温柔作为幌子,没有任何办法。就算说出自己的困惑和痛苦,也只会得到最多一个小时的了解。划过大脑皮层便消失不见的记忆和体会,于中川来说不算什么,对上杉来说却是一次又一次的细小寂寥,它们渐渐积累起来,在胸腔中敷衍成毒药般的孤独情绪。
“上杉君。”
“什么事?”
“恋人,要做什么呢?”
“像现在这样吃饭完一起回家,一起去彼此都很想去的地方。”
“上杉君有想去的地方吗?”
“没有。”
“我有吗?”
“……算是没有。”
“我们都想去的地方呢?”
“它离这里很远,要非常努力才能走到。”
“那得走很久吧。”
“要走很远,但不一定走得到,只是稍微有些希望罢了。”上杉回答。
中川抬起头,没有什么感情的眼睛中映出密布的树枝。交缠在眼中的是一张巨大的网,在视网膜上划出纵横的影像。
在他们面前蔓延开的,是一条笔直的道路,现在看上去非常笔直,却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会出现分岔或者走不通的情况。抱着必须到答案的信念才可以坚毅地走下去,上杉很清楚这种坚毅只能由自己提供。暂且不谈他能不能坚持到底,只要想到或许中川根本不想走下去,上杉便失去了坚持的心情。
被冰凉的手指触到了脖子,上杉回过头来看着面前的男人。
“上杉君脖子上的伤口……”
“很早之前和别人打架的时候弄伤的。”
“一定很痛吧。”中川说着,撩起了自己的外衣和衬衫,指着腹部几乎看不见的肉色伤口说道,“这个好像也是和别人打架的时候弄的。”
他用手指摩擦着那个上杉从未注意到的浅色伤口:“打架,不对。”
上杉握住他的手,帮他把衣服拉下来:“我知道了。”
“上杉君打架一定有理由。”
面前的眸子里面清清楚楚地映着自己的脸,而上杉的瞳孔里,却只有中川的眼睛。
温热的感觉夺去了嘴唇上秋季的寒冷,清浅的吻停留在唇间,稍微带着一点点舌尖的触碰,竟然就扯上了血液的味道。
纠缠的温暖分来了。
“牙齿,在流血。”
再一次被中川吻上,继续停留在嘴唇上的柔软。
又一次分开。
“秋天,牙齿就会流血。”
紧紧揪住胸膛的心悸浸渍开,上杉吻住面前的男人。
血液的味道在舌尖游走着,间或着微妙的苦涩,但只要是接吻,不管怎么样都会有着躲不开的温暖。
潮湿的湿热取代了潮湿的阴冷,蔓延在唇部和舌尖上的触觉,迟钝地游走在全身的细胞之中。唾液的触感,血液的味道,咽喉处灼烧的气息。或许并没有这么多的感触,只是简单的吻而已。
离开了彼此的嘴唇,手却牵到了一起。
“我们以前接过吻吗?”
“嗯。”
“比现在感觉好吧?我的牙齿一到秋天,就会流血。所以刚刚,应该很奇怪。”
“稍微有点咸。”
“冬天就不会流血了。”
双手紧紧地握住,上杉极力掠夺着那种温暖,同时也提供着自己的温暖。突然,掌心中的手指被抽离了。
“要换一只手。”这么说着,中川站到了上杉的另一边,“右手上有上杉君的名字。”
“把笔给我一下。”
中川从口袋中取出油性笔递给上杉,这支笔是上个星期吃完饭在门口的便利店里面买的。当时天气很干燥,上杉把笔交到中川手上,中川小心地装进口袋里——珍惜着笔和记事本,就是珍惜记忆。
上杉接过笔,在自己的左手手心写上了“中川优”这三个字。
中川伸出右手,上杉伸出左手。两个人的名字在掌心里静静地躺着,纠缠在掌纹里面,肆意地搅和着叫做命运的东西。
“冬天牙齿就不会流血了。”
“嗯。”
“冬天就不会流血了。”
“然后呢?”
“那时候,上杉君会主动吻我吗?”
中川认真地看着他,脸颊被秋季的阴冷抹上一丝绯色的红。圣诞老人的口袋,就是这个颜色的吧,还有驯鹿的红色鼻子。每一年,圣诞都是这个样子。到了那时,香樟仍旧不会变黄,笔直的道路也依然存在。所有的事情都顺理成章地进行着,改变的部分非常少,规律慢慢地拖着人往前面走,全部都步入循环往复的正圆中。任何一个地方都是起点,也同样是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