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川点了点头，他从口袋里取出便条纸，用受伤的手在纸上记下这几个字。

06

再次抬起的眼睛中没有什么感情，无法持续上一个小时的情感，中川所能够拥有的或许只是因疼痛带来的不安。在遇到自己之前中川很少有情绪波动，至少上杉看到的中川总是那个坐在钢琴前面的呆滞男人。

没有感情的人非常无聊，第一次见到中川时上杉是这么想的。一起去的所有朋友都关心着这个笨拙的男人，上杉难以理解不会有悲伤的人哪里值得同情。

不自然地想起了以前的事情，上杉的目光回到中川身上，他坐在那里像一头小型动物般笨拙，上杉拉起座位上的中川：“跟我出去。”

“我不想走。”中川拒绝得很快。

上杉不理睬他的要求，他用力握住中川的手臂，强迫地把他拉起来。

发现反抗没有任何用处之后，中川停止了挣扎，他姿势怪异地迈着步子。

上杉选择了泥土厚实的公园，本来应该十分钟就走到的地方，因为中川的磨蹭足足花了二十分钟。公园中的景色算得上美丽，中川却没有注意到这些，他连走路都非常困难。

上杉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想带着中村出来，他放慢脚步配合着努力跟在自己身边的中川。奇妙的烦躁感瞬间涌入脑颅。

中川残留着泪痕的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他笨拙地迈着步子。眼睛只是盯着地上看，根本不注意上杉。

“要休息一下吗？”

中川摇摇头。

上杉把视线转向前方，他尽量放慢脚步在公园里面没有目的地走着。

“喂，上杉。”远处有人朝他挥手，上杉站在原地看着远远跑来的男人。

等男人快到眼前，上杉才反应过来他是常常和自己一起出去玩的甫田胜。

“好久不见。”上杉礼貌性地打着招呼，这是个和自己一样喜欢3P的恶趣味男人。

甫田上下打量着上杉身边的中川，他拍了上杉一把：“你什么时候玩上这种病怏怏的类型了？”

“啊……是吗。”

“下次玩要不要带上我一起？”甫田继续打量中川，“虽然病怏怏但长得还不错。”

上杉厌恶地皱皱眉：“他不是圈子里面的人。”

“可是小朋友明明是一副被你硬上了的样子啊～”甫田扬着眉毛笑道。

“我不认为他能承受你的恶趣味。”

甫田摆出一副女人般的表情：“上杉君真是一如既往的坏嘴巴啊。”

“多谢夸奖。”

“今天晚上酒吧有聚会，你很喜欢的那个高中生也在。这几天你都不在家，就没通知到你，要一起来吗？”

“当然。”上杉看看表，“已经不早了，我和你一起过去。”

“不用管你身边的小朋友了吗？”甫田做出一副关心的模样。

“让他自己回家就可以了。”

明明想告诉中川怎么回家，却连再见也没有对他说。上杉转身向公园外面走去。

“不用打个招呼吗？”走出几步，甫田问道。

上杉摇摇头，他掏出香烟，换了个话题：“今天的聚会有多少人？”

“能通知的都通知了，估计会有不少你喜欢的类型。”甫田说着便往后看去，一秒后他过分惊讶地叫了起来，“啊，他还站在那里呢。喜欢上杉君真是件辛苦的事情啊～”

上杉没有回头看，他可以想象出中川站在那里的愚蠢样子，上杉不想迎上那完全没有感情的目光。

非常理想的聚会，和一直感兴趣的男生坐在一起，他是个很开放的人，在众人面前就可以尽情地接吻。

接吻技巧不错，脸也长得很好，连声音都不错——非常适合的床上对象。

搞不好今天晚上就可以发展成性伴侣，上杉喝着冰冷啤酒想，这种男生，以后就算是3P应该也能接受吧。

果然对自己来说还是刺激的比较好。

上杉握着外面布满水珠的杯子，冰冷的感觉通过手掌传递进来，他没有理由地想到了中川郁卒的模样。

连声音也不发出来，中川也算是忍耐力强的人，上杉下意识看了看手表。

他坐在座位当中和朋友们尽情聊着天，说着各种色情而下流的话题，大家都把自己的情史往外抖，上杉也呱噪地说着，但就是无法提到他曾经和一个记忆障碍的男人做过的事实。

“上杉现在连口味也改掉了，喜欢清淡型的了。”甫田一脸不满的表情。

“那实在没有什么意思。”上杉一语盖过。

他心虚地碰了杯，和同伴们一起呱噪大笑。上杉勾住旁边男生的肩膀，随便地接吻。

“我去一下厕所。”话题不在自己身上之后，上杉站起来往外面走去。

他点起一根烟在酒吧后门站着，今天是满月，光线很好，他靠在墙上用食指和中指夹着烟。

远处有个人缓缓地走着，上杉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他吸引过去。那人像是不认识路，行走的样子也很奇怪。

上杉一口吸掉香烟，将烟头往地上狠狠地扔去，他朝那边跑了过去。

“你在这里干什么？”上杉拉住他的胳膊。

中川回过头来，他打量了上杉半天。

“能告诉我这里怎么走吗？”他翻开便条本，指着第一页的地址问。

上杉可以再指个反方向打发他走，但无名的怒气却渐渐涌上心头：“你不认识回家的路乱跑什么？你到底是记忆障碍还是脑子不好？”

被骂得有些慌张的中川不断道歉：“对不起，对不起，不知道怎么了，就走到这里来了……”中川指着便条上的地址，“请告诉我，回家的路。”

“跟着我走！”上杉抢过他的便条本看也不看就扔进中川怀里。

“你认识我吗？”中川胆怯地问道。

“跟我走！”上杉拉过他的胳膊。

“对不起，我是不是做错了？很对不起。”被吓到了的中川不敢看上杉的眼睛，只是不断地在道歉。

“你能不能不要总是道歉？”

中川弓着身子还是说着“对不起”。

过了大约十几秒，低着头中川说道：“遇到认识的人，太好了。不知道走了多久，想记住，走过什么路，又记不住。非常可怕……”

看着面前身体呈90度的可怜男人，上杉抬起他的脸。

没有什么生气的脸上满是泪水，哭过很多次的泪痕杂糅在一起。

并没有发出任何哭泣的声音，中川努力抑制着，他的嘴唇细微地颤抖着。

泪水流到了上杉的手背上，冰凉而尖锐的刺痛。

愤怒像是瞬间被融化在液体之中，上杉愣在原地。

他拉住中川的手臂，这才发现中川的手臂上都是伤痕。

“是不是被车子撞到了？”

中川翻着便条本，摇摇头：“不知道，没有带笔。”

男人的样子非常愚蠢，流浪狗一样脏兮兮。上杉看看手表，从下午到现在中川已经走了7个小时了。

“跟着我走吧。”

“谢谢。”

中川用衣袖擦了眼睛，又用手去揉，接着努力睁开眼白处都是血丝的眼睛。

突入其来的莫名酸楚涌入上杉的胸膛中，他拉住中川受伤稍轻的一只手，轻微命令道：“先去医院检查一下再回家。”

中川点了点头，缓缓地迈出步子，上杉这才注意到他的膝盖也磨破了。

“是不是哪里痛？”

“没有。”中川紧张地往后退了几步，从他姿势来看，不仅仅是腿痛而已。

上杉猛然想起早上发生的事情，脊背不觉有些发凉，他冲中川伸出手：“我背你吧。”

“不用。”

上杉自说自话地背起了中川，没有存在感的重量覆盖在他的背上。脊背上的暖意是一个人类的存在，过了一会儿，上杉感到肩头有些潮湿。

莫名的酸楚又一次涌了出来，“你先下来。”上杉说道，他小心地放下中川的身体。

面前的是还在流泪的脸，上杉伸出手帮中川抹去不断落下的泪水。

手指上冰凉的感觉传达着复杂的感情，上杉看着面前可怜的男人。

每一个小时都要面对新的人和新的事物，简单的东西也会变得奇怪。

对于什么也记不得的中川来说，或许只有一种情绪可以持续。

——那就是无止尽的恐惧吧。

上杉抱住面前流泪的男人。或许下一秒，他连自己为什么哭也不知道，还是会因为茫然的空白感而再次哭泣。

上杉慢慢抚摸着中川的脊背，猫一般的中川颤抖着身体流着泪。

除了“有我在不用担心”之外，上杉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背起中川向前走去，肩膀上的潮湿感将凉意传递到了他的身体里。

07

盯着医院墙壁的白，上杉不自觉地想到了中川的白色房间。

他坐在医院的走廊上默默等待着，中川在里面检查身体，就算没有伤到骨头伤口也需要包扎，估计还需要不少时间。

医院不能点烟，上杉靠在墙上抬头看走廊上的灯。

过了很久，对面的门才被缓缓推开，中川慢慢地走出来，上杉站起来迎上去。

“伤口都做了处理，还好没有伤到骨骼。”跟在中川身后的医生说道。

和医生道了谢，上杉看着中川：“我是上杉郁。你的便条本前面应该有我的名字，你之前受伤了，现在已经没有事了，我送你回家去。”

中川抬头看着上杉的脸，他从口袋中掏出便条本，在前面翻找着，当看到“上杉郁”这三个字，他才向上杉迈出小小的一步。

“已经没有公车了，我们只有走回去。”

出了医院的大门，面对着宽敞的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杉转头对身边的人说。

他朝前走了一步，身边的人也往前走了一步。只要上杉移动步子，中川也一定会移动步子。

“你可以用这个速度走吗？”上杉问道。

“可以。”

“走不动的时候就叫我。”

中川点了点头，继续跟在上杉的身后。

就算中川走不动也没有办法不跟在自己身后，陌生的环境中，他可以依靠的人只有自己。

“要我背你吗？”上杉问。

“我可以走。”

上杉放慢脚步，前方的路像没有尽头般蔓延着。

“你饿吗？”

中川摇了摇头。

上杉再次看了看手表，从早晨开始算，中川已经一天没有吃饭了，附近的便利店还得走几十分钟。上杉往口袋里面摸去，他从酒吧里面出来的时候有带几颗糖，当时是想着万一遇到漂亮的男孩子可以用这种小颗的水果糖骗别人接吻，现在没想到派上了这种用场。

上杉掏出了橙色和淡紫色的糖果，将小小的糖果放在手心中，他向中川伸出手。

“先吃掉糖果，等下我们去便利店。”

“谢谢。”中川道谢，拿走橙色的那一颗，将紫色的留下。

他盯着手上小小的橙色糖果，剥开外面透明的糖纸，像老鼠吃东西般用前两个指节将糖果小心翼翼地送进嘴里。

“喂。”上杉一下子抓住他的手。

中川紧张地看着上杉。

“以后别人给你吃东西不要这么容易就吃掉。”

“上杉君，不是朋友吗？”

“话是这么说……”上杉一直语塞。

中川翻着便条本，他看了接近一分钟才抬起头：“只有你的名字。我只会把我觉得重要的名字，记在本子上。”

“还有一颗糖你不要吗？”

“不是一个人一颗吗？”

上杉把淡紫色的糖交到他的手上：“两颗都给你，我吃过晚饭了。”

中川把糖塞进口袋，又一次抬起头看着上杉：“你有笔吗？”

上杉找遍了身上每一个口袋：“没有，我们去便利店买。”

“可以在一个小时之内到达吗？”

上杉看了看中川腿上的纱布摇摇头。

“我想把你的名字记下来，还有糖的颜色。”中川自言自语。

“我背你走吧，会快一点。”

上杉看到中川犹豫的样子，他撒起谎，“我以前也常常背你走，上来吧，不用担心。”没等中川同意，上杉就拉过他的身体。

背上传来了和刚才一样的温暖，上杉放稳步子:“你饿吗？”

“有一点饿。”中川的回答总算诚实了一些。

走了二十分钟，就在路边遇到了上杉原来不知道的便利店。上杉进去买了便当和笔，出来交到中川的手上。

中川在便条纸上写着什么，写完之后，他坐在地上像流浪猫一样大口吃着便当。

上杉忍不住伸出手抚摸着他的头发。

“附近有公园吗？可以睡觉就好。还得很远才能到家吧。”

上杉重新背起重量很轻的男人:“回家睡觉比较好。”

晚上的道路基色是黑暗，没有任何美丽的地方可言。

没过一会儿，上杉的脸颊上感到了温热而平稳的鼻息——连续四十多个小时没有好好休息的中川趴在上杉的背上睡着了。

昨天晚上中川应该是一个人在黑暗的道路上行走，对于什么也无法记住的他，这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上杉慢慢地在路上走着，又过了一会儿，肩膀上有些骚动的感觉。

“你醒了？”

“嗯。”中川回答。

“你还记得我吗？”没有报多大希望的问句。

“对不起，我不记得了。”

“我是上杉，现在送你回家。”上杉做着简要的解释。

背上的人动了动，他拿出便条本翻找着：“你是上杉郁吗？”

“是的。”

“那个，可以放我下来吗？”

“你的腿受伤了走路不方便。如果我不背你，今天晚上就回不了家。”

“附近有可以休息的空地吗？你是不是背了我很久？”

“没有很久。”

“放我下来吧，那里好像有空地。”中川指向不远处。

“到那里再下来吧，也没有多少路了。”

“你是不是背了我很久？”

“只是一会儿。”

“你的背上出了很多汗。”

上杉没有回答，他不是喜欢保护弱者的人。——与其保护不如摧毁，弱者没有任何存在的必要。他的价值观一向如此，但现在似乎产生了微妙的变化。

到了空地，上杉放下中川，他们并排坐在石凳上，像是刚刚吵架的情人一样可笑。

“我和你是好朋友吗？”中川抬起头来问他。

“不算是，”上杉想了想回答，他又补充道，“只是认识而已。”

“上杉君真是温柔，我什么也不记得了，很感谢你能陪在我身边。”

上杉说不出“是我害你变成这样的”。

中川抬头看了看天空，“就在这里睡觉可以吗？坚持要回去，只会给你添麻烦。”他在凳子上躺下去，蜷缩起身体，“我在这里睡也可以，上杉君先回家吧，明天我可以向人问路。”

“我也在这里睡。”上杉立刻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