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厉害!你快教我。”
他点头笑道:“你倒识货。这一招是当年你太爷爷……与我一同创下的,名叫‘翩然惊鸿’。”当下手把手教了我这一招的秘要。虽
只一招,但却变化繁多,后着精妙,慢说当时,就是现在看来也是威力无穷。我足足学了小半个时辰才学会,以为他定要笑我愚笨。
他却十分欢喜,连连说:“小朋友学得很快,很好,很好!日后你家的武林盟主,一定是你当的了。”我不屑道:“我才不当什么盟
主。”他说:“那就当个大官儿。”我说:“我也不当官儿。”
那人听了这两句回答,仰天大笑,说道:“想不到现在丁若家,还有这样没志气的后辈传人。好,好极了!”双臂一张,就此离去。
我大是奇怪,心想:“不想当官儿,难道就是没志气?为什么他又说‘好,好极了’?”
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那个人,也再没去过我太爷爷的墓室。后来我试探我家人口风,他们如临大敌,叫我不要问怪力乱神之事。自
己却偷偷聚在屋里议论,说甚么:“望祖生前作孽太多,只怕死后不得安宁。”嘁,他们大人就是喜欢糊弄小孩子,总当别人什么也
不懂!
别急,我的故事还没完呢。后来我长大了,在江湖上遇到一位爱墓如痴的朋友。这位朋友对历朝历代的陵墓都了如指掌,经常在别人
墓穴里一住就是几个月,对各种陪葬品分毫不取,只是鉴赏格局建制。他曾告诉我许多有趣的事情,其中一件我记得尤其清楚。他说
在某朝皇陵之中,葬着一位前无古人的外姓大臣。这位大臣生前极受皇帝宠爱,后以国礼下葬,当时举国缟素,皇帝亲为扶灵,盛况
一时无两。他陵墓之中,自是奇珍异宝无数。但最奇异的,却是一只放在他棺椁间的木匣子。我朋友说他阅陵不下千万,从未见过这
般粗糙奇异的风俗制式。他当时提起匣子,欲看个究竟。那木片早已朽坏,一碰就扑簌簌地直掉粉末。木匣之中,乃是一块硕大的水
晶。那水晶中心混沌,仿佛镶得有物。我朋友仔细一看,差点摔倒在地。只见那东西肉泽鲜红,血色宛然,居然是一颗人心!
我朋友说起这件事时,犹自心有余悸。他说那陵墓自建造以来,少说也有一百余年,其间绝无撬盗痕迹。可是那颗人心鲜活无比,仿
佛打破水晶就能蹦跳起来,怎么看也是刚刚才挖出来的样子。若不是有鬼神相助,焉得如此?他生平从来不信世间有鬼,此时也不禁
对这位大臣的尊尸产生了敬畏之心,当下恭恭敬敬地捧起了那颗水晶人心,放回原处。忽然叮地一声,木片散脱,掉了块玉器下来。
他捡起一看,见是只普通的镶金红玉化龙鱼,不以为意,随手放在水晶上。一瞥之下,只见那大臣一只已成枯骨的手上,放着一只一
模一样的,两只正是一对儿。我朋友不欲久留,将诸物恢复原状,就赶忙离开了墓室。他笑言,不知是哪家的痴心姑娘,不但追随那
人入了陵墓,还将自己一颗芳心永留情郎身旁。这份儿肉身不腐的工艺,固然可敬可畏;但那颗生生世世的痴心,更是可章可泣。最
令人不得其解的事,谁成全了这位痴心人,冒着莫大危险,让她的心留在了她想留的胸口之上?
23.旧春
(丁贫说到这里,轻轻一笑。)
“这是个没有谜底的故事,现在我说完了。”
天心弃瞧瞧他,又瞧瞧面色惨白的马小蛇,点头道:
“你的故事有趣,你朋友的故事也有趣。两个故事放在一起,简直有趣得要人老命。”
丁贫冷笑道:
“是啊,怎能不有趣?一个人爱了另一个人一世,死了也要带到坟墓里去。有个人受了他的托付,却自作主张地把他尸身保存下来,
供自己悼念。送到那人想去的墓室里的,只是一颗心罢了。难道他以为心不烂,肉不腐,别人就感应得到他的心意了?活着也看不到
,死了反倒开了眼么?把别人好端端的尸首分作两半,又弄得不僵不死,这是甚么意思?每年来瞧瞧他一成不变的模样,难道就能下
酒?”
马小蛇嗫嚅道:
“他总想再糊涂一些,我怕他……”
丁贫往地下一跳,打断道:
“马惊鸿,你们山东瀛洲一族体质殊异,最工丹炼,个个寿命长。可是你就算懂得让尸体千年不腐的法子,也没法懂得别人的心。你
当年为什么不说?你如说了,就没有我太奶奶,也没有我家,更不会有我。若我从来没有来过这世上,也不必有这么多烦恼伤心。…
…”
他突然向半空跃起,叫道:
“可是你这个死老头子,你为什么不说?”
天心弃忙起身道:“老七,你下来!马前辈是有苦衷的。”丁贫哼道:“苦衷个屁!”转身几个纵跃,消失在山脚之后。遥遥还听见
他骂道:“他惟一的苦衷,就是蠢到了家!”
天心弃见他无端端迁怒起来,不觉有些讪讪,向马小蛇道:“他便是这个性子,时有发作,前辈莫要见怪。”马小蛇呆坐原地,半晌
才摇了摇头,道:“我不怪!唉,这娃娃,说带我去镇上打酒,自己却跑了。”
天心弃放下心来,道:“……我带你去。”
两人一同走过山木扶疏的狭道,走过“此时空见清凉影,殷勤为我照花前”的短句,走到十里之外的镇子上去。打酒的店子早已打烊
关门,两人循着酒香摸进店里,就在摆置糟酿的窖内,你一口我一口地大喝起来。天心弃问:“他长得可像望公么?”
马小蛇摇头道:“一点儿也不像!有时的神气,倒很像那男人。”
天心弃心想:“那也怪不得许多人对他倾心。”
马小蛇反问他:“他是叫作丁贫么?好好的娃娃,取了个这么刻薄的名字,他爹爹妈妈是哪一房的,也不嫌寒碜!怎么你又叫他老七
?阿雀生平最恨这个七字,子子孙孙,都不许排行第七的。”
天心弃道:“我识得他时,他就叫这名字了,也不知是不是他本名。他十五岁时,因一件大事,反出家门。依他的性子,多半就不是
了。”
马小蛇端着酒坛,许久才慢慢地说:“我知道了。他是丁若司渝,当年桓哥儿老来得子,御帝赐名的那个娃娃!两岁就会甜言蜜语,
圆滚滚粉团般招人爱。你说的那件大事,我也是晓得的。”
天心弃听了,眼中登时亮起星火,心中那个无尽的黑暗谜团仿佛斗然出现了一线光明,几乎立刻要问出声来:“那么,真相究竟是怎
样的?”
——然而,若得到的回答并不是朝着自己希望的方向,又当如何?
马小蛇却已在旁摇首叹气道:“他们这一辈的领袖,也是个正直疏朗的人物,怎的在这件事上偏偏看不开?如此青春年少,又有甚么
揭不过的愁恨?”
天心弃便收起满腔千回百转的心思,问道:“前辈青春年少的时候,难道便事事如意么?”
老人歪着头想了想,笑了。
“那倒不尽然。不过,也总有那么几年是如意的。”
小和尚回到山脚借宿的农家时,月光已经不见了。农家土坪上满是土坷拉,远远看见丁贫提着衣服下摆,一足踏在柴火桩上,忙叫:
“小魔头,你假借因头,偷懒跑掉,却叫我一个人背行头回来,真真不义道。”
丁贫斜眼睨道:“你的少林神功呢?搬张轻飘飘的竹床儿也来叫唤。死老头子走了?”手臂一托,同他合力放平竹床的四只脚,立刻
爬了上去。
天心弃推他道:“起来起来!甚么死老头子?没大没小。”自己去取了挂在檐下的抹布,擦着擦着又忍不住道:“你明知道他心中难
过,做甚么还说那些话气他?你太爷爷同那男人都已经死啦,他却要一个人孤零零地活在世上,没有一天开心快活。”
丁贫回头扮个鬼脸,道:“我就是脾气烂,嘴巴臭,你第一天认得我?”挪了挪屁股,又道:“我就是气他死也不说实话!就算说出
来不得善终,烂在肚子里,又挺美么?嘴里说得不知道多么淡定,其实是个尸体都舍不得弄坏的老妖怪!他那些不尽不实的言语,我
听了就要生气。”
天心弃拿抹布尾扫了扫他,张了嘴又合上,似乎欲言又止。
“脏死了!你要说什么,做甚么吞吞吐吐?”
天心弃摊手道:“只是想起了一个故事。”
丁贫睁大眼:“你也有故事?”
天心弃笑道:“嗯,只有一句话,一下子就说完了。
“很久以前有户人家,一天夜里,长嫂被人污辱杀害了。所有线索,都指向家中最小的那个儿子。面对父兄的逼问,他坚持辩白,自
己武艺低微,根本无法绕开重重守卫,进入长嫂的厢房。在场之人,半数以上全然不信他一介世家子弟竟然不谙武艺,另一半将信将
疑,双方争论不下。他父亲突然拔出长剑,毫无预兆地直刺他的心窝。众人惊呼声中,他两条手臂神鬼莫测地一翻,拗住了剑身……
于是,他纵然辩白得再大声,也没有人相信他了。后来,他就离开了那个家,带着那可惊可怖的一招,成为了武林中最黑暗、最可怕
的魔头。
“哪,这就是我的故事。”
丁贫听了,横过眼来,狠狠道:“本公子的老底,你挖得还开心么?人人都有说不得的秘密,我略过也就略过了,那死老头子怎能隐
瞒?”越想越恨,咬牙在他屁股上啪啪打了两记,怒道:“你这人,胳膊肘怎么向着外人?”
天心弃大笑跳开,道:“小魔头,你别急,等我老了,也会向别人说一个你的故事的。”
丁贫挑眉道:“哦?拙嘴笨舌的老和尚,到时要怎么跟人说我?”
天心弃拿走竹床竖在杂屋门口,倒是认真想了想,才回答:
“我要说你是一位翩翩美少年,住在苍烟落照间,会一种天下最香甜美丽的功夫。你这一辈子都春风得意,心想事成,永远、永远,
都没有半点伤心难过。”
丁贫听得煞是得意,摇头晃脑,道:“这不是诳人麽?嗯嗯,使不得呀,使不得。”高高兴兴地走去帮他收拾杂物,又问:“你同死
老头去了那许久,说了些甚么?”
天心弃道:“也没甚么。我问他青春年少的事来着。”
丁贫好奇道:“一百多年前的事情,居然也能记得,这样好记性!他怎么说?”
天心弃微微一笑,抬起了头,默默地回想着先前听到的话。
“……回到建德八年,冀州的城楼上去,一听到人声,就赶快自掩双目,不去看那惹眼的桃花脸同白衣服。”
“不然,就去建元元年,大破临洮十六天魔的夜里。那天的月亮不必那么大,我不必那么忘形,他也不必在月下汗微微地同我拆招,
一次又一次拗了我的手不放,笑吟吟地说甚么‘这招又笨又巧,像足了你,不如就用惊鸿两字来命名罢’!”
“再不然,回大中四年的大漠也好!我最好早早地避开了天山三丑的陷阱,免得他替我挡了那淬毒的一剑。那剑头只在他身上留下了
一个浅浅的伤疤,却从此留在了我胸口……更深的地方。”
“若这几件全不能遇见,我便都不要了,单求另一件事。”
“大中七年春天,从来不信神佛的两人,不知发了甚么疯,买了一堆零零碎碎的小玩意儿,巴巴地跑到县内最大的一座寺庙去开光。
我拿的是葫芦、观音、龙凤这些寻常物事,他拿的却是两条小小的蛇儿。说是蛇,也并不甚似,恐怕是燕子、麻雀也未可知。那些乡
人胡乱雕刻的木制小物,现在全都朽烂啦,我可不会让木头不腐坏的法子。”
“开了光,添了几十贯香火钱,两人就喜气洋洋地去庙里闲逛。那天的春风像丝绸一样柔软,连人的心也要吹出汪汪的水来了。”
“提了一手拉拉杂杂的玩意儿,我和他一路走一路笑,看见文殊菩萨普陀仙人也笑,看见红布幔子功德箱子也笑,看见烧香拜佛的凡
夫凡妇也笑。怎么会那么欢喜,那么快活呢,仿佛能一直绵绵延延地这么下去,到无限荒山无尽水域之外,也绝不会有一丝一毫消失
不见。”
“我们笑得得意忘形,走过挂着各色墨迹的长廊,我信口开河,讥评指摘那些皮肉庸俗的佛经字句,引他发笑。他温柔惯了的人,连
这些字幅画卷也不肯出口亵渎,听我胡乱评弹,只是咯咯地笑个不住。”
“见他笑了,我脚步越发轻啦!我全身如在云中,轻飘飘地走过一面镶珠嵌玉的长墙。那墙上挂着一幅完完整整的《南华真经》,每
一寸纸张都仔仔细细地裱过了,不知多么的富贵逼人,连裱纸中也埋了深深浅浅的金线。”
“我在墙下走,他在另一道回廊上笑着看着我。那一刻我心里赞叹无比,暗想这一笑,真真可以管上六十年。”
“春光这样好,还有许多地方不曾去赏玩过呢!想到这里,我加快脚步,走过了那道长墙,很快,很快,二十步也不到,就走完了。
“我急急忙忙地走了过去。——我没有开口说一个字。”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