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神情已泄露了她心中的想法。
“我记得清清楚楚,阿璃的胸口上绝没有这块龙形胎记,更别提左手腕和左肩上的伤痕了。”卫无暇艰难地开口,声音像划破
空气的利刃。
“可是……娘娘……皇上他……他……”端午急赤白脸地辩解,却被卫无暇断然喝止:“端午,我知道,我明白,他……正像
是我梦寐以求的孩子……一位真正的帝王……果决而颖慧……我明白……阿璃是没了……我……我不会伤害他的……我怎么舍
得……”无暇的话语消散在空气中,含着浓浓的悲苦和淡淡的迷茫,这些天辗转反侧,悲喜交加的经历早已令她不堪重负了,
她养育了十七年的孩子,就像是一个水泡,破灭了,消亡了,被轻轻地抹去了,取而代之的这一个,仿佛是一个遥远的梦,带
给她无上的荣光,但他……还是……还是她的孩子吗?
“娘娘——”端午不忍看无暇凄惶的双眼,正色说道:“您所顾虑的我已想到,这些日子我……我也试探过皇上……阿璃的一
切过往他都记得清清楚楚的……就是有点隔阂……阿璃没走……他不过……不过是藏在了皇上的心里了……他们俩在一起……
”
——啊!卫无暇怔怔地默想片刻,哆嗦着嘴唇想笑,却终究没能浮起笑容,——是呀,她也早已发现,现在的成帝已将十七年
来她和王师傅的所有教诲融会贯通,发扬光大了,好像一株濒死枯萎的树,一夜之间便茁壮成长,枝繁叶茂了。
“——母后,”随着一声明朗的呼唤,一个俊逸的身影出现在阁门处,无暇和端午均浑身一震,转眸看去,只见成帝身着明黄
绫纱常服,面带笑容,站在门边,最后的霞光从他的身后映射而入,为他英挺的身影镀上一道金绯色的光边,更衬得他神采奕
奕,仙姿凛凛。
卫无暇一时呆怔,说不出话,只怅然微笑,向他招招手。
“母后刚才说有事要和我商量,不知是何事?”景生边说边走到矮榻边的湘妃竹椅上坐下,抬眸凝视着无暇。
卫无暇轻吸口气,唇边惆怅的笑容慢慢扩大,缓声说道:“你今儿就满十七岁了,我答应过你,过了生辰便为你行冠礼,然后
——”卫无暇顿了一下,再吸口气,续道:“然后,我就将这大夏的江山完全交托给你,让你亲政,你看可好?”她的语气有
点疏远,带着敬畏,实在不像母子之间的交谈。
——行冠礼!这三个字像一道微光照亮了景生的大脑,又于瞬间熄灭,他反复追寻,却无论如何抓不住一丝线索,好像……好
像他曾和谁有过约定……关于行冠礼……是和谁呢……,还来不及细想,一阵尖锐的痛楚就炸响在头颅内,景生一下子闭上双
眼,以此抵御猛然袭来的痛楚。
“皇上……你……你怎么了……”卫无暇看到他瞬间苍白了的面色,不禁关切地询问。
景生摇摇头,慢慢睁开眼睛,“没什么,就是刚才又有点头晕,母后,冠礼不急,再等等吧,至于亲政,也不用急,我有很多
政务不懂也不熟悉,万事还需母后提点,现在和母后一起上朝感觉挺好的。”
卫无暇万没料到会听到这样的答复,不禁一下子红了眼圈,如此谦逊如此体恤,——如果,如果他真是自己的孩儿该有多好呀
!
“不过,母后,我倒是想改个年号。”景生斟酌片刻,慎重地开口。
卫无暇一愣,随即便问:“皇上想改个什么年号呢?”
景生起身,走到窗前的书案前,抽出一张雪宣,提笔写下了两个隶书大字,略吹吹,就转身将宣纸递给无暇,无暇低头一看,
便瞠目结舌地呆住了,像于瞬间被仙人施了定身术,化身为一尊石塑。
端午见了卫无暇非比寻常的神色,万分惊讶,便也凑过来查看,待看清卫无暇颤抖的手上捧着的那两个大字,——哐当,她竟
失手打翻了矮榻边放着的一个香鼎。
“怎么了?母后,这两个字有何不妥吗?”景生疑惑地探头端详着他自己写下的隶书大字:——成璟——,圆通舒展,大气磅
礴,“我想改年号为成璟,母后觉得如何?”
卫无暇说不出话,身子不受控制地从矮榻上滑倒,扑跪在地,两行热泪滚滚而落,扑簌簌地跌落在锦丝地毯上,转瞬就消失无
踪了。心里被岁月凝固的旧伤口一下子重新划开,随着鲜血涌流而出的是痛悔莫及,是不可思议,是感恩狂喜,也是黯然神伤
,璟儿回来了,可阿璃却永远地走了,——不,他……他没走……他好像就住在弟弟的心里。
端午飞扑过来,陪着无暇跪在窗畔,十七年前风雨大作的那个夏夜又遥遥地出现在眼前,此时端坐于竹椅上的少年在激荡的雨
幕中慢慢凸现,清晰而明亮,像一道金色的闪电。
“感谢上苍……感谢上苍……感谢上苍……”端午喃喃祈祷,深深俯首。
“母后……端午姑姑……你……你们……”景生惊怔地望着窗前俯跪的两位女子,手中依然攥着那张雪宣,——难道他不该将
‘景’字宣之于口吗?
卫无暇像是一下子从失魂落魄中惊醒过来,但她并未起身,依然虔诚地跪着,咬咬牙,转眸对端午使个眼色,端午便飞跃而起
,奔出去关上了阁门。眼看着沉重的乌木大门缓缓阖拢,卫无暇轻声开口:“皇上……你……你其实还有一个小名儿……叫…
…叫阿璟……娘以后……以后私下里都唤你……阿璟……可好……”
景生看着娘亲脸上诚惶诚恐的表情,虽仍然不明所以,但却万分不忍,立刻起身去搀扶无暇,不料无暇只默默摇头,依然固执
地俯跪在地,“阿璟……这些年……这些年……娘没能好好疼你……也没……也没好好照顾过你……你若怨娘恨娘都无妨……
只是……只是求你……留在娘身边可好……留在大夏……可好……”无暇说得近乎祈求,如此卑微,景生的鼻腔一阵酸涩,泪
意猛地冲上眼眸,长睫上便凝起一层水雾,他快速翻查着记忆,好像……好像……自己以前曾想过离开宫廷……,怪不得母后
会有如此恐慌。
景生也蹲跪在无暇的身旁,毅然说道:“娘亲莫慌,阿璟不会离开娘亲,也不会离开大夏的,这是我们的国家,我们的职责,
宫廷皇城是死的,人却是活的,国事政务枯燥而沉闷,心灵却是自由活泼的,可以任意翱翔,如此便可以飞得更高,也不会惧
怕任何风暴。”说着景生伸手扶着卫无暇站了起来,“母后,今天不是我的生辰嘛,快别难过了,我们来一起庆祝。”
卫无暇只觉得如置身梦中,阿璟的寥寥数语就像荒漠甘泉般沁润着她即将干涸的心田,她的罪孽如此深重,但上苍似乎并未放
弃她,竟将她心心念念的孩子又送回到她的身边,她不知该以怎样的大宏愿回报上天眷顾,回报万物生灵。
“过些日子,娘亲要去陪都夏阳的灵泉寺发愿,以报天恩。”卫无暇定定神,双掌互击,阁门便从外开启了,端午探身进来,
笑着问:“娘娘,晚膳在隔间儿都摆好了,可以过去了。”
“母后,我也正要去趟夏阳呢,陪都是距南楚最近的大夏城池,一定要去查看一下防卫情况,我准备在夏阳和附件的几个港口
开设通商口岸,还要去看看那边的龙江船场,图纸我都准备好了,现在便可以翻新改造战船了,我算过了,改造原有旧船所费
不多,但却可以颖,银子有限,要花在刀刃儿上,用来打造火器和弹药。”景生不急不徐地说着,一边陪着无暇穿过游廊来到
锦霞阁另一侧的花隔间。
卫无暇一听,微微愣住,随即便欢喜地笑了,“嗯,阿璟就和娘一起去还愿吧,娘亲还没和阿璟一起出过门儿呢。”心中喜极
也痛极,——阿璃,就让弟弟带着你去看看大夏疆域吧。
他们刚在膳桌边坐下,就见端午匆匆地跟了进来,手上还捧着个朱漆长匣,“娘娘,是急报。”
“——哦?”无暇接过来,打开朱漆长匣,想了想,扭头笑望着阿璟,“璟儿,还是你来看吧。”
景生摇摇头,“母后看了告诉我即可,这会儿还真饿了,这些天我好像总也吃不够似的,真是不好意思。”说着他便老实不客
气地夹起一片胭脂鹅放进嘴里,一派自然而然。端午瞧见开心地乐开了花,赶紧叫愁眉,苦脸过来伺候成帝用膳。
“皇上饿了就先吃,咱们不拘那些个虚礼。”卫无暇边说边打开急报,看着看着面色就凝重起来,看完她将那硬壳子急报捏在
手中,眼睛望着阁窗外的朦胧夜色,怔怔地出神。
景生长眉微蹙,放下手中的镶银牙着,轻声问道:“母后,发生什么事了?”
卫无暇回过神儿来,叹口气,再摇摇头,语气略带唏嘘:“倒是和咱们没太大关系,还是前些日子南楚王太子青鸾死了后宫的
事,他竟将那位遇难的承徽按太子妃仪轨大葬!没想到,这明青鸾比他爹有情意。”卫无暇的声音低了下去,竟有点百感交集
。
“既然如此,害死那个承徽的谢氏恐怕要诛九族了吧?”端午插言问道。
“——呃,怪就怪在此处!”卫无暇不解地再次低头看看手中的急报,“除了当时就自尽的凶手,武王倒并未诛杀任何谢氏族
人,本来要将谢氏男子充军,女子和孩子编入官奴,但却被明青鸾拦住了,说是他的那位遇害的承徽心地纯善,不会同意牵连
无辜众人,更要为他的在天之灵积福,所以,就改判为谢氏全体迁回原籍,男子永不录用为官,女子永不入选进宫。你们说说
,这不是奇哉怪也吗。”卫无暇叹息完了也就将此事放在一边了,笑眯眯地望着华璟,亲自为他布菜,
“娘也不知道你爱吃什么,你先试着吃吃,有什么特别喜欢的就告诉端午,她自会吩咐御厨司的。”卫无暇说得话里有话,除
了端午,愁眉,苦脸都有点诧异。
景生默默夹起盘中菜放入口中,忽然觉得刚才的饥饿不翼而飞了,原来的美味佳肴如今吃在口中都味同嚼蜡。额头正中又窜起
一 波隐痛, ——真是见鬼,怎么每次一提起这位南楚太子,自己就头疼欲裂呢。
“娘娘,不是说明青鸾眼流血泪嘛,难道竟是瞎了不成?真真是作孽呀。”端午善良又八卦的本性开始显现,面露怜惜之色。
“是呀,真是瞎了,唉,那孩子我虽没见过,但想想也真叫人心疼的慌,武王正广招天下名医为其医治呢。”卫无暇心中嗟叹
,世事真是无常,旦夕祸福没人说得清。
“愁眉,你去把纸张笔砚拿来。”景生忍着头疼,淡声吩咐。
卫无暇侧身疑惑地看着他,“皇上要用墨?”
景生点点头:“我恍惚记得曾看到过一个方子,专治情致失常导致的血灌瞳神。”
卫无暇心有所感,了然地与端午对视一眼,愁眉早跑出去拿笔墨,只片刻的功夫就回来了,在膳桌旁的几案上摆好。景生略一
斟酌便执笔如飞,写下一个验方,卫无暇取起细看,一边念道:“茜草,桑叶,丹皮,香附,茺蔚子,枳实,生甘草,田七粉
,皇上,这些个药也不见有什么矜贵的呀。”
景生笑了,解释道:“药不需矜贵,对症即可,血灌瞳神属于暴盲症,应以微寒清热行气之品,寓于止血活血之中,使凉而不
凝,止而不淤,以活血而止血,以行血而逐瘀为治疗大法。”
——呃?众人相顾失色,举座皆惊。景生没有理会他们的惊诧,想了想又说,“我没为患者诊脉,这只能是个参考的药方,还
是请他们的御医根据那位殿下的诊脉情况定夺药量吧,可以配合着四君子汤一起服用。”
“……嗯……咳咳……正该如此……”卫无暇一口气没喘匀,呛咳着,端午赶紧过来给她捶背顺气儿,自己心里也是云里雾里
的没个着落,“……咳咳……苦脸呀……你立刻把这方子捐抄一份……然后把它交给急报使送到南楚……呃……就说是咱们太
医院的眼科国手周洲之方……咳咳……”想想儿子的身份,还真是国手!无暇不禁又笑了。
“娘娘,可那周太医已经离开太医院,出外游方了。”端午常年与太医们打交道,对他们的现状非常了解。
“正是这样才好呀,查无可查,难道说是皇上开的药方不成。”卫无暇轻声笑了,似是责怪端午思虑不周。
眼看着苦脸的身影消失在门边,景生此时才觉得有点唐突和怪异,虽然前世母亲和外祖一家都是南洋中医药名家,可自己也不
应如此清晰地记住一个验方呀。
一顿生辰晚膳就在悲喜交加中匆匆而过,每个人心里都恍恍然的别有感触,却又说不出口,就像有只淘气的小手攥着他们的心
肝搓来揉去,不停不休。景生晚膳后就告辞了,繁重的国事政务和没来由的心慌意乱使他再也坐不住了,好像……总好像忘记
了一件亟待办理的大事……,但却不能细想,唯一的办法就是暂时将它尘封于心底,像个永恒难解的谜题。
夏日的夜风,娟柔委婉,穿廊越窗,漫进庭户,卫无暇以手抵额,细细观瞧着手中的那幅雪宣,圆通婉转的‘成璟’二字竟像
活了一般在眼前跳跃,逼人眼目。
“端午,你来看看这两个字,可眼熟不?”卫无暇招呼着端午,自己心里先抖得像片落叶。
端午手里捧着个碧玉海棠香鼎轻快的走过来,一边嘴里嘀咕:“闻过咱皇上的护体神香,再闻什么都不是味儿了,这可如何是
好?”说着便探头过来,才看了一眼,便‘咦’地叫出声,“娘娘,现在看仔细了,还真是觉得怪眼熟的,可……可我又想不
起来在哪里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