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雪——君侬
君侬  发于:2011年04月0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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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黄昏。

此刻,是一个明媚秋日里悲凉的黄昏。

所有的一切都在车窗外,被夕阳渲染成如泣如诉的金黄。

树枝,枯干了,在阴冷的空气中用固执的沉默,传递给人一种沧桑的生命感。

“小的时候,我喜欢在黄昏的时刻思考死亡。”

黄昏。另一个。欢爱后的房间。

每一样东西都精疲力竭。

声音轻轻地飘起,晓舟的声音,在疲惫中悄悄地弥散。

激情的辉煌象火山爆发。

冲动,幻想,狂热,都在卷天的大火中燃烧殆尽。只剩下岩石般冷峻的理智。

理智被大火锤炼之后更显犀利,果决插进思想的深处,剖析着脆弱的灵魂。

那时,夕阳也象现在这样,霸道地往窗里挤。

百叶窗柔软的缝隙被毫不留情的撑开。

金黄涂满晓舟的背、臀、腿,映出一道一道斑痕,像灼烧着白晰的皮肤。

林剑吻遍那金黄灼烧的痕迹,想用亲吻与夕阳争夺对这柔细肌肤的占有。

晓舟柔软的身躯极力与白色的床单溶为一体,凸兀的肩胛、下凹的腰线、隆起

的臀,都像床单因剧烈撕杀而揉起的绉折的伸延。

晓舟的头,深深的埋在枕头里。声音从那里传来,顺着遍体的唇迹追寻到林剑,

向他诉说着死亡。

“那是夏天,吃完晚饭,正好是黄昏。

我负责收拾碗筷,把它们堆在洗碗槽里,打开水龙头,水就哗哗的流开了,那

声音盖过了屋里的电视和外面的嘲杂。夕阳照进来,金黄金黄的,所有的东西都被

它罩住,什么也没有逃了。

我想,这就是死亡的颜色吧!

因为死亡也会这样,笼罩住一切。什么也逃不了。

所以我就想——死是什么?为什么什么都要结束。

——怎么想也想不明白。

于是在哗哗的水声里,我仿佛听到自己,在哭

后来大了,我才明白,要死的东西比较好一些。

因为,他不会让人厌烦得那么厉害。“

车,慢慢地滑动。

车窗划过连续的街景,像在整匹的布上裁下一块来,又缝回去;又裁下一块来。

车过了。街景已变得残破不全。但没有人注意。

路边,一带白墙的平房。靠着一片住宅楼。是一家小饭馆。

半殖民时代的装饰风格,但明显象是新建的。雕花的门廊和柱子,即使远远看

去也不象石头,大约是水泥刷的涂料,或者是石膏,就那么肆无忌惮的白着。

在这刺目的白底上,高大﹑浓妆,而且真正有些粗鲁的大个子姑娘站在门边。

旗袍艳红,强劲的杀伤力在夕阳中又被放大了许多倍,更使人不敢直视。等待

来客的脸上,微笑中带着太多的不在乎,让人感到沁出心底的寒冷。

汽车穿过一个路口,夕阳从围成街道的房屋之间倾泻而出,正照着过街的中年

妇女。

影子,长长的一片黑暗,覆盖住本是金黄色的路面,象一块拂拭着地面的抹布,

一寸寸擦过,又让夕阳再一寸寸的污染。

中年妇女匆匆的走着。

知识分子的风度,精明干练,下班回家的脚步。

 

 

管理着一个单位或部门,还有一个家。

虽然这一切都将消逝,但她还是鞠躬尽瘁的管理着,并为之感到真实的满足。

林剑还看着车窗外,但此刻已不再注意任何东西。

只有那中年妇女的影子在眼底自顾自的走着,走着,走着。

走出他的视线。走到垂柳轻抚的街道。

垂柳,只剩干枯的枝条,还自顾在秋风中卖弄的婆娑着。

街道疲惫地伸延在匆匆而过的行人脚下。

路边,一幢很旧的楼房。

褪色的墙壁,荫黑与灰暗交织的色彩,象为过去的岁月涂抹的肖像。

但卷花铁栏的阳台上,大捧大捧的秋海棠蓬勃地开着。似乎依然在热情地宣告,

虽然时间可以被碾为尘埃,但在这尘埃里生命还是要开花,结果。

紧挨着过去,是一幢新的住宅楼,落成不久的样子。

玻璃护窗、挡雨棚严严实实的把它缀补成补丁落补丁的百衲衣。

护窗一扇扇的紧闭。

象罐装流水线上的封装机,把家居生活封装成一听听的罐头,百味如一的,分

发到城市的大街小巷。

楼门空洞的敞开着,黑漆漆的样子,仿佛是一个陷阱或是一份恐吓。冒然而进

的人,会在光线突暗的刺激中,被一阵旋晕攫住。

慢慢的,黑暗分别出层次,吃力的点染开些微的色彩。楼道。狭窄而且真正的

昏暗。串起一扇扇紧闭的铁门,每一扇都象一份毫不留情的拒绝。在楼道中穿行,

让人不由得不小心翼翼,就象是穿行在敌国的阵地。

终于,有一扇门为勇敢、执着的寻觅者开启。

中年妇女消失在空气中,象卡通片里的精灵向导,被强光一照便崩解掉了。

客厅不大,但布置整洁、色调柔和。透露出一种端装、得体、空中小姐般的职

业化微笑。却又似乎是一种咄咄逼人的温暖,从四面八方压迫过来,无情地要从你

战战兢兢的神经末梢中挤压出舒适。

桌上,通体透明的球型玻璃花瓶里,艳丽的玫瑰还在吃力地坚持开放。

“这个季节的玫瑰,一定很贵。”

晓舟接过宋华光递过的玫瑰,尽量将惊喜与愧疚调配得当的说。

宋华光就是所谓的绅士。

因为许久以前,晓舟拒绝了他与玫瑰一并送上的求爱。

“那是十一月,第一场雪后,他约我见面,提前去了半个钟头,在雪地里抱着

鲜红的玫瑰。

我都觉得真是浪漫。特别是当时,他已经知道我会怎么回答他了,就更显得浪

漫。“

晓舟介绍林剑和宋华光认识的那天晚上告诉林剑。

“他不是败金主义者,不是。他要的是成功,金钱是伴随成功而来的。金钱对

于他来说,就是能提供在初雪的野地上,他所需要抱着的——那束玫瑰。”

晓舟把玫瑰插入花瓶。

在冬天、在春天、在夏天、在秋天。

他总得把玫瑰插入花瓶。

因为宋华光还是作晓舟的朋友,顺便把林剑也捎带上了。

他还是送晓舟玫瑰,每次来晓舟和林剑家里做客时。

玫瑰是他一种固执的态度。

“我不是理想主义者,如果合适能嫁一大款,也要嫁的。

但我们的分歧是世界观的分歧。他相信世界是强者的,我相信世界是所有人的。

所以他是压迫者,我站在受压迫者一边。于是我们的矛盾就成了敌我矛盾。

我不能与一个情人作爱,然后又批判他,这是对爱情的不忠。我也不能斗争了

一个敌人,又委身于他,那是对事业的背叛。“

晓舟跟上了无钱无势的小警察林剑,以便能心安理得的批判弱肉强食哲学,也

能毫不脸红的与这个情人作爱。

但晓舟还是保持着与宋华光的友谊。

他也是所有有生存权的人之一。对世界的认识不能成为一个人被厌弃的原因。

所以他还是得接受玫瑰。并不得不为之表示惊喜,还为自己必须提到金钱表示

歉意。

于是,温室中那种不分季节,为高昂售价随时开放的玫瑰,就这样在客厅的桌

子上,继续恬不知耻的灿烂着。

哦,这是我们的家,我和晓舟的家呀。

林剑欠然的打断思绪。

在这里有过那么多的快乐,温暖,陶醉,安宁。可是为什么,最近总是觉得它

造作呢?

也许因为它太过舒适吧。

舒适本身就是造作的吗?

但或许另一个词来形容它更贴切,那是——乏味。

这多少让人觉得有些忘恩负义吧!舒适是乏味的,却又要不断的追求它。

荒谬。就象生活中的许多荒谬一样。就象爱情似乎只有在它被追求的时候才最

美好。得到了却又让人不知如何是好。

晓舟的脸在眼前晃动,他轻轻的笑着。

那笑里有一些满不在乎林剑一直这样以为。

可晓舟还是笑,轻轻的挑挑嘴角。

他应该知道我不喜欢他这样笑。所谓阴谋得逞的骗子,卖掉猎物后,看着猎物

帮自己数钱的笑容大概就是这样。

也许这就是关系亲密到一定程度以后的尴尬。

晓舟像一堆刚刚落定的柳絮,轻薄的摊在床上。

林剑觉得他必须用最快的速度把晓舟全部扑抱在怀里,否着他会被自己带起的

风,再卷得四散飞扬。

林剑轻轻的噬咬着晓舟的身体。

身体的什么部位却不知道。

晓舟正融化成肉体的汤,粘稠、混沌。他想把它们重新塑造成型,可它们却在

连他一起融化着。

林剑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噬咬着晓舟的每一个细胞,象蛮族席卷文明世界的一切

美好事物。

晓舟的细胞象一群殉难的基督徒,带着悲天悯人的微笑,敞开胸膛接受侵略者

送上的死亡。

在那个辉煌的时刻,生命在毁灭中得到永生,殉道者用自己的苦难救赎凶手的

罪行,并将上帝赐予自己的容耀与光辉,同这些还没有看见天国光明的生灵分享。

战斗结束了。凶手喝下被害人的鲜血,却使自己的血液被全部换掉。侵略者占

据了亡国奴的土地,却被迫放弃了自己的游牧生活方式,过起了亡国奴的定居生活。

林剑的细胞咬破晓舟的细胞壁吸取着晓舟的原生质,而晓舟的DNA 趁机钻进林

剑的体内,利用林剑的原生质复制着自我。

肉体的胶质重又凝结成实体。林剑已不复存在,只剩两个不同个体的杜晓舟。

汽车在路旁停下来。

林剑定了定神才站起身,于是他不得不跟在其他下车人的后面,最后一个挪到

车门口。

一个胖大女人堵住了车门,奋力往车上挤。

黝黑面孔上,皱纹因发胖而被碾平,却在眼角唇边炫耀着它已然占领这张面孔

的轻蔑。咄咄逼人的身体,示威般的迎向林剑,仿佛警告着:你可以厌恶,可以憎

恨,但它还是要存在。

这让林剑不寒而栗的身体也曾被人渴望过,被人追求过,在这一切之后留下了

被歪曲的记录。象一曲曾经优美的情歌的录音带在岁月的侵蚀下霉变,剥落,被遗

忘在城市中的某个角落,变调成锅碗瓢盆的磕碰嘈杂和絮絮无休的抱怨呵斥。

林剑躲了躲让那女人先上。

顺着他让开的道路,一个又一个上车的人跟了上来。

售票员吆喝着“先下后上,先下后上”,像林剑的委托律师,不遗余力的为林

剑申明着他理应享有的权力。

然而这权力还是被一群暴徒践踏了。

暴徒们不但无视林剑先行的权力,还肆意的劫掠着林剑所有的空间。他们从林

剑身边狠狠的蹭过,仿佛如果可能他们会穿过林剑的身体,把他撞得四分五裂。

汽车启动前的最后一刻,林剑才跳下车。

劫后的他觉得疾驰而去的汽车也狠狠的蹭了他一下。稍过了一会,他才肯定自

己稳稳的站在了地上。

太阳完全落下。彩霞抹过枝头。象一条长长的广告横幅,为一个货品缤纷的夜

晚招徕着顾客。

林剑缓缓地迈开脚步,向那座包藏着自己无数斑驳夜晚的小楼走去。

晚霞,在脚下,一丝丝黯淡下来。干透了的树叶随着碾过的鞋底碎裂着,喀嚓、

喀嚓,像是什么玻璃制品碎裂了。

不会是谁的心吧!

就像18岁时最喜欢的那首歌,爱人的心是玻璃做的,破碎了就无法再弥合。

似乎人人都尝试过心碎的感觉。可有几个人意识到让人心碎该是没有感觉的。

只有对别人的付出真正的麻木不仁才能让人心碎。

如果人的心真需要这样被放在脚下踩踏,又能有多少人会去花费这样的力气呢?

少年,匆匆地走着。

清秀的脸上有种脆弱的桀傲。紧绷的表情下面似乎覆盖着一丝颤动。与林剑擦

身时,固执的目光更笔直的射向前方。

是回家吧。

他有十五岁。大概是这个年龄。

林剑似乎十分肯定。

“年轻人那种不能自卫的情形,常常使我感动得落泪。年轻人太容易受伤害了。

那么无情,那么绝对,那么慷慨,那么苛求。”

风烛残年的老乔纳森律师,以暗淡下精明的眼光,仰身靠进舒适的旧扶手椅的

姿态,从阿茄莎。克里斯蒂的笔端流泻而出。悲天悯人的把一个凶手比做朱丽叶来

说明青春。说明青春的无私与青春的残酷。

青春是毫不谦逊的自信。相信自己的爱比世界上的一切都更重要。相信为了与

自己的心上人长相厮守,世界的一切秩序都可以重组。

青春是毫无矜持的奉献。为了一丝火花的迸发可以燃烧自己的全部。不求任何

回报,起码自己以为可以不求任何回报。

青春是毫不妥协的占有。当他们需要时,只能是全部,一丝一毫的分享都不能

容忍。

但林剑的判断并不因为那少年目光中的对世界勇敢的信任。也不因为他神情里

随时准备付出一切的慷慨,和要求得到一切的苛求。

只是因为:他有那种只有这样年龄的男孩才有的皮肤。

总有人强调青春的气质。

可气质,并不能标示任何东西。一个25岁的男人完全可以像一个15岁的男孩

那样的说话举止,毫不造作。

但他永远不会再有一个15岁男孩的皮肤了,它绝对是一次性的,就象童贞一样。

然而有多少男孩真正知道15岁皮肤的意义?

上天赐予的锦缎被不经意的揉搓、折皱,当一个男孩还不懂得为之骄傲的时候。

许多东西如果来得太早,那么当你还不知道为他欢乐时,他就会逝去。有时你

永远不知道他曾经来过。

有多少男孩慷慨的将人间的极品赏赐给他的朝圣者?

他们大多数永远不知道自己曾有一笔无价的财富,永远也不知道。

林剑为自己失去的15岁的皮肤而追悔。

虽然此刻他并不愿用自己十年的经历和一个25岁男人的身躯与这座城里任何一

个15岁的男孩做交换。但他还是为他失去的如丝般柔顺的、光洁无瑕的皮肤而追悔

莫及。

 

第二章

“回来了。”

杜晓舟用极轻的声音和林剑打招呼,是到了林剑从身后搂住他的时候。

门响的时候,杜晓舟正在厨房里,他听见了门响。

林剑在换鞋。

把皮包扔到沙发上。

脱了外套。

杜晓舟都知道。可他没有出声,没和林剑说一句话。

松弛,此刻,林剑需要的是彻底放松自己。不要别人的打搅,晓舟的也不需要。

林剑把自己象公文包一样的抛进沙发里,狠狠的用沙发每一个可及的角落,揉

搓着自己的身子,迫使每一寸肌肤彻底放弃保护自我空间的警觉。让自己在与外物

的交错中,将疲倦的感觉交换出去。

身上的疲惫大都卸下后,因过分的轻松而感到一丝不可承受的飘忽,林剑懒洋

洋地荡进了厨房。晃到平静的调弄着油盐酱醋的晓舟身后,身子软软的向晓舟的脊

背上摊去,两臂也顺势滑到晓舟胸前,搂住他,搂住单薄但此刻有力摆动着的肩膀。

剧烈起伏的胸膛贴紧了坦然的脊背,想获得一些平静下来的力量。

微笑。

尽管闭上了眼,把头深埋在晓舟的脖颈后,林剑还是感受到晓舟那一丝宽厚得

有些无奈的笑意掠过。仿佛晓舟不是用嘴唇与眼角在笑,而是用林剑怀中的整个身

体,轻轻地,象对着个执拗的孩子般略带轻蔑的微微一笑。

林剑感到愤怒。为自己被宽宏而轻视的对待激起了孩子气的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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