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声“好”,直到他关门,连头也没回。
驱车一个多小时到达目的地,原本可以更快一些的,路上楚天幕硬吵着要摸摸方向盘,许宁籁无奈只能让这个“本本族”爽上
一回。这是许家在海边的别墅,蓝灰的墙面简洁气派,虽无刻意的张扬与炫耀,仍彰显着屋主的实力,边上是个与房屋占地面
积相近的花园,宁馨和邵清两天前就去香港过圣诞了。训练有素的佣人们早就准备停当,两人面对面坐定,各占长桌的一端,
看着他们走马灯般的一道道上菜。许宁籁平时在外和他一起时总是轻松随意的,现在这样正式的用餐让楚天暮有些不习惯;像
是看穿他的想法似的,很快有人推来了移动餐桌,把东西搬到二楼的阳台上。
楚天暮执着红酒杯半倚在阳台围栏上,拂面而来的是微凉的海风、新鲜的咸味,感叹果然是有钱又有品位的人才能真正享受生
活。“‘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多少人理想中的生活,被无数人念烂的句子,想不到就在这座城市里,就在
我的面前。”
许宁籁肆无忌惮的目光拥住他,立在扑面的海风里,衣衫和发向后轻扬,勾勒出身形的线条,挺直与柔美搭配得天衣无缝。“
冷么?”
“我喜欢清醒的感觉。”
“那还偏要喝酒精饮料,劝都劝不听。”
“我不容易醉,也不奢望活很久。”半开玩笑的口气,说得却是真话。
“那正好,我也是。”许宁籁执着杯子走近他身边,心里颇为得意。对酒并非没有研究的楚天暮也没能察觉他喝的是实为软饮
料的“假酒”,许氏这款新配方不出意外又要成为轰动市场的产品了,“有爱的纵容”,送给那些担心老公身体又不想逼着他
们戒酒的太太们,连立意都有了,眉眼里晃过笑意:“顺便采访一下,楚先生您打算退休以后去什么地方养老呢?”
普通不过的询问从他嘴里说出来反倒让人惊讶,他也会有不知道的事情么!想起辞职那次许宁籁答应再也不会暗地里调查,看
来是言出必行了,以后这样的问话也会越来越多了吧。“退休就非得是七老八十么?”
“当然不是。我是想三十五岁就退休的,然后跟自己最珍视的人一起开个咖啡吧,玩点乐器、摄影绘画,心血来潮时就出门走
四方,想要喘口气便回来歇歇;没有要遵循的行程表,每到一处,或停或走全由着自己性子。等年纪差不多了,就两人一起找
个靠近自然的安静地方,无疾而终。”
那正好,我也是。
楚天暮不是许宁籁,自然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更多的顾虑,是怀疑他故意说这番话给自己听。太像了,简直跟自己的想法一
模一样。这不会是“调查”。因为这些话,他从来没有对人说过,包括尹依瑶。有些东西,如果不可能成为现实,不如不去说
、不去想,还来得愉快一些。
“我也不贪心,不求体魄强健,只要生活自理,六十年就够本了。休憩养身之地,大概会选瑞典吧。至于无疾而终……其实安
乐死不错,虽然舆论抨击这是很不人道的行为,要绝对禁止;可若是一个人在失去生存能力之后、连选择生死的权力也被剥夺
,不是更不人道么。”
许宁籁算是有几分摸清楚天暮的脾气了。要这家伙说真话,就非得先表明立场,不然他就给你来上几式太极,连点无关紧要的
信息都不会透露给你。实在太过小心!
“把我的潜台词都说完了,”佯装无奈地摊手,双眼笑成一条缝,“这世上还有像我们这样‘欢快’讨论死亡的人类么!”
片刻沉吟之后,许宁籁抚掌大笑, “真是没有想到这两人那么合得来,”转头对着海面用接近喊的力气大声说:“不如以后就
一起过日子吧!”
豪情壮志的宣言,夸张得像演戏,竟寻不着戏谑的意味。
也不知算不算是针对他,这样说出的话,倒让楚天暮不好嘻嘻哈哈搪塞过去,站直了身子望向那片海,一语不发。冬天的海风
,掠上皮肤到底还是冰凉的。片刻前听他那么嚷嚷的时候,就觉得气血上扬,激得两颊几乎痉挛,一时冲动差点就要应允。可
惜他楚天暮上有年迈的父母、下有几个表弟妹、身边还有个理想女友……若是为一己之幸福让双亲自此以后不得安生、他又情
何以堪!惊觉自己居然认真过头、思及那些,浑身脱力似的矮了半截,把自身重量全压在那栏杆上。
“你不讨厌我吧,我知道。不如尝试下在一起生活。”许宁籁依旧望着海面,声音轻柔字字坚定:“是真心的建议,不是玩笑
。”顿了顿,像是在等答案。
“我也不想说得这么严肃直白,可是我怕我不说,你永远都不会知道。”一个人说个不停让他多少有些沉不住气。
“能答应我考虑下么。”依旧是一片宁静,只有海浪轻轻拍打礁石,像是催促。
手机不合时宜地唱起歌来,本想充耳不闻,偏偏拨电话的极有恒心,进房间时目光里的不舍掠过身侧那人、停驻片刻,见他始
终无动于衷,轻叹声挪步。
楚天暮始终雕塑般杵着,听得每一个字、感受到那目光、知道他的期待,更并非无动于衷,只是生活太现实,要应付的东西繁
琐到他难以负荷根本懒得去想,何况他其实如此怯弱。既然担当不起这份期待,何必给人以希望;可偏偏他们两人,又没发展
到需要强装无情断绝往来的地步。他现在才意识到自己是多么贪恋并感激着那样不远不近的距离,让他知道自己还会心跳、还
能激动;却不用背负太过沉重的愧疚与压力。
今天是节日,应当放轻松一点,他就是这么自私的。胸口憋得慌,吐出长长一口气,转身迎向身后传来的脚步。
低头对着屏幕,许宁籁边走边小声抱怨着这个没见过的号码,说是响了半天接起来却被“啪”的挂断,楚天暮推测多半是他某
个害羞的追求者,好奇探头察看,笑容被惊了个无影无踪——这是他公寓的电话,平时他自己都几乎不用。手机的便利与普及
,让大家早在多年前丢弃了交换宅电的习惯。
楚天暮记起临出门时走得急,把名片簿留在了书桌上。现在会用这个电话的,除了尹依瑶还能有谁。“不用回了”,他别过头
,“是依瑶。”想要试探?宣战未遂?心理战术?原因并不重要。目标已经明确,两人心知肚明,默不作声。敏感纤细如依瑶
,自是不会毫无觉察;只是那聪明人做出这般幼稚的举动,恐怕也是快要沉不住气了。
“她有我的号码?”许宁籁心里很不痛快,只不过既然事实明摆在那里,看看也就够了,何必自取其辱,摇摇头“算了,当我
没问。”
楚天幕也就真没解释。
凭着家世背景和自己的聪明狡猾,从小到大为所欲为、甚至可说是无所不能的许家二少,面对这个人,也总算是知道了什么叫
做无可奈何。
这夜回去后,依瑶已经睡下,听着有人开门、洗澡、磨蹭了一个多钟头终于躺在她身边。楚天暮回来的时间比她料想的要早得
多,每个动作都是特意放轻了的,是她自己意识太过清醒,才需要如此辛苦的装睡;她几乎能够确定,身边那个人躺下后也没
有合上眼睛。
楚天暮没料到自己会想要一个了断,目前的状态曾经是他的最爱——有一分光鲜的工作、温柔可人的固定伴侣、替他自豪对他
放心的父母——每一样都是恒久确定、不会动摇,令他安心。这一切在别人眼里是和乐圆满的生活,于他则是掩饰自己叛逆与
棱角的保护膜,只为求全无后顾之忧;遇到天上掉下来的许宁籁,无心拾得许多心动与惊喜,那是锦上添花。在不越过自己底
线的情况下,游离在这样的暧昧之中,偶尔享受源于本性的自在瞬间,不正是他所要经营的生活么?
顺从接收爱他的人付出的关怀,他乐得享受根本无需患得患失;自己不寻常的感情要有个出口,这个出口不必宽敞到要去承受
舆论压力的地步——他就是这么自私。舍不得那份暧昧,又离不得在他人眼中正常平静的生活。只不过既是这样的人,又怎起
了想要了断的念头。
楚天暮自己也困惑。许宁籁是他生命里的意外,与其他的亲人或朋友不同,不受他主宰、不由他定位、不忍心舍弃……想要握
住他,似乎要把自己的人生计划翻盘重来。这样的认知让他害怕。
他需要一个了断,却不知道该对谁去作这个了断。
尹依瑶?那他一定疯了。
许宁籁?从来没有想过。
从昨夜到今晨、一直延续到此刻走在和煦阳光下、前往公司的路上,脑中没有一刻不盘踞着这个问题。
今天有些晚了,公司门前车位几乎已经全满。这里多是私人轿车、商务车,所以唯一一辆路虎银黑四驱车就显得特别突兀,楚
天暮是一眼就认出了这车,顿时眼睛一亮,Range
Rover,03年的基本款,当初一上市就让他兴奋不已。走进细看,不难发现车主对它的喜爱,花了不少心思改装,虽然有年头却
保养如新,似乎很少开出来。只可惜车窗玻璃都装了遮阳隔热层,看不到里面的配置。
前两天一场大雨,跑车被送去车行彻底清洁,许宁籁今天早上只能一路忍受着人们观赏稀有动物的目光到了公司,这车是他极
中意的一款、自驾出游时的第一选择。只是四年多前把这车借给邵清出了车祸后,就不大愿意再碰。现在的人都是怎么了,他
无非就是开着陆虎的越野车来了公司,他也是没办法,何况这车也已经是五年前的老款了,有那么稀罕么!这不,又有人吸引
过来,居然不满足于远远观望,而是径直朝着车子走来,左看看右看看,仿佛能在这里见到这样的车子有多么不可思议似的。
这车的确少见。
至于刚才还在破口大骂的许宁籁此刻为什么突然转性、心情愉快地任由别人的眼光赤裸裸地对着自己的爱车大占便宜,完全是
因为站在车前的人。
这人是楚天暮。
饶有兴致地看着他研究自己的加装部分,看来应该对这款车型很是了解;满脸的惊喜与赞叹,绕着车子前前后后转了两圈,站
定在车尾部分观察了很久——许宁籁当然知道那里有个撞痕,路虎的钢材可说是顶级的,那次事故是因为后面的车忽然变道、
超车追尾,车身并没有怎么遭到破坏,只是在灯框边上留下了个凹印,他是故意不去修复的,一直想着要替邵清讨个公道,尽
量保留事发当时的样子——楚天暮恐怕是注意到那个痕迹了。
在封闭车厢里闷着实在难受,正考虑着要不下去跟他打个招呼算了,楚天暮竟又绕到了车头。对这车这么有兴趣?!坐在车子
里的人轻笑,当初调查资料里面没能显示他对车的偏好,今天他倒是自动撞上门来了;转念想到4.2机械增压版已经上市,看来
他是真的喜欢,不妨弄一辆送给他,想象着到时候他惊喜诧异的样子几乎要笑出声来,忙伸手捂住嘴,再抬头看那人时,许宁
籁自己的表情也转为诧异——车前站着的人先前兴奋的表情已经一扫而光,目光转为困惑;瞳孔忽然放大,像是遇了什么不该
见的东西,忽又拼命摇头像是要说服自己……脸上的神色极尽复杂、瞬息万变,多是平常没有过的,几经变化之后,终于在名
为“惊恐”的表情上定格——伸手,轻轻触碰那车前盖,又烫到一般地缩了回去。
许宁籁猛地打了个寒颤,脑海里一闪而逝的某个念头被他自己硬生生又塞了回去,他不相信不相信绝对不相信,不可能那么巧
!他查了那么多年只知道当时的肇事者是同校学生,当晚在高架上违规飚车,为了躲避“电子警察”突然变道追尾撞上了前面
的邵清,但是不会是他绝对不会是他!——根据脚印推定当时至少有三个人,其实当时邵清如果不是因为慌神根本就不至于躲
不过,不知道他为什么当时会去开车门导致整个人飞了出去,跌在路上,最最可恨的是那些小子们竟然下车看到他那幅模样还
能见死不救,简直罪无可恕——都说了他与这件事情无关!为什么还要去想!
楚天暮自然没有想到车里有人,更不知道里面那个人正目不转睛地观察着他;他现在满脑子只剩下恐慌。这正是那天夜里的那
辆车,虽然已经过去了四年多,他绝对不会记错,他记得当时自己坐在后排眼看着车子就要偏头撞上前面的护栏,边上突然超
出一辆四驱车,在越过他们半个车身的时候又突然减速,最恐怖的是那车主竟在车没停稳的时候突然打开车门、更何况脚下是
高速公路,人就随着惯性飞了出去——那人倒在车边浑身淌血面容辨识不清的样子在之后的两年里几乎夜夜都会把楚天暮惊醒
,不知见了几百次,又怎么可能忘记。
他在后座看得很清楚,他当时就是这么觉得,那不是意外!不是!那个人是特地为了救他们的,不然根本不可能会出这样莫名
其妙的事故;可是这帮小兔崽子居然狼心狗肺恩将仇报,怕学校知道飚车的事,上车就溜。他们惴惴不安地等到第二天傍晚,
胡乱翻着当日晚报的社会新闻,竟真找到了高架上的这次事故的报道,从新闻纪录的时间来看,受害人是在事发之后过了十几
分钟才被经过的车救起,“送往医院抢救,目前仍不省人事……”,最让他们震惊的是这条不过几行字的消息的最后一句,“
据悉,受害人名为邵清,为XX大学大四学生,从随车行李来看当时可能是在搬家途中。”……楚天暮崩溃了,不会的,绝对不
会,不会那么巧,这辆车只是相像、只是相像而已,路虎揽胜只有一款、全都长着一个面孔、是自己多心,绝对是自己多心了
!
车子里坐着的人几近癫狂、丝毫不亚于他。
比起平日上班的时间已经晚了,但周围还不时有公司员工经过,楚天暮告诉自己要冷静,在原地慢慢站直身子,收起脸上的惊
恐、捏捏双颊以抗击那片惨白。站定片刻,向公司大楼走去。
车子里的空气早就凝结成冰,许宁籁冷眼看着面前这一出哑剧,这世间果然是没有比真情流露更为精彩的表演。心中千万次告
诫自己不可能是他,脑中还是已经完成了接下来所有的部署。
他翻出包里随身携带的小型传统相机,到刚才那人手指触摸过的地方拍了张微距,掏出手机拨号的时候脸上冷酷的表情让人几
乎认不出来这个就是平时的许宁籁:“小陈,让实验室准备荧光试剂,对,我今天过来……还有替我转告负责化验的林博士,
晚上辛苦他留晚一些,等我过来,有点事情要跟他讨论一下……叫人把那次车祸从邵清身上取证留下的指纹从档案室里找出来
……”
电话那头的小陈眉开眼笑,声音忽然高亢数倍:“啊?是那件事情有进展了!恭喜少爷啊,这么久一直没放弃追查,现在总算
是有所回报……”
“是!是有进展了,”电话这头冷漠到几乎咬牙切齿的口气让小陈迅速识趣地收声,“不过没什么好恭喜的。”清冷的目光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