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他长时间呆站在有贺的面前而忘了时间吧,桐原觉得自己好象在剎那间寻不到自己所在的位置。
他无法顾及被有贺看到自己这样的表情会有什么想法。
「桐原先生,你今晚有事吗?」
有贺低声询问。桐原痴呆地摇摇头。
「太好了,要不要一起去吃晚饭?关于司马的事或许我可以替你分忧解劳。」
有贺温暖的邀约让桐原不由自主地点头。
在小而清洁的居酒屋里,桐原和有贺并肩坐在白木的柜台前。用温手巾擦着手的有贺突然问道:
「桐原先生,你是住在松涛吧?」
想说不是的桐原把谎吞了回去。
「……你还真清楚。」
「是啊,有一次我太太到你府上去跟一堆朋友开什么茶会,而当时就是我开车送她过去的。」
桐原想起在自己的婚姻状况还没有出现红灯之时,弥生常请她的女性朋友到家里来聚会。
遇到这种场合,每次都被弥生拉着出去打招呼的桐原内心十分退缩。
那是跟自己所成长的普通上班族家庭完全不同的环境,那富有阶级所特有的豪华世界,常令桐原感到不惯、孤独及自卑。
能在那种世界谈笑自如,还有礼地把妻子送到门口,桐原凝视着有贺心想,他真是一个相当有胸襟的男人。
或者是这个男人天生就属于那种世界?
司马说过自己的老家是做小本生意,跟桐原的生活水准应该没有太大差别。但是,有贺又如何呢?
从外表看来他的出身似乎不差。
「不过,我也是沾老婆的光才有今天的前途,所以充其量也只能当当司机而已。有时候真觉得那种上流世界跟我无缘。」
有贺口气轻松地耸耸肩。
服务生送来一杯生啤酒摆在桐原面前。
两人互道辛苦碰了一下杯,感受着爽口的啤酒滑过喉头的感觉后,桐原有点不解地问:
「有贺先生你……」
「我跟司马一样,老家也是经营小事业,高中读的是普通的公立高中。结婚之前我对自己所成长的环境没抱过任何疑问……。
不过,自从遇到那种不知人间疾苦的大小姐老婆后,才知道人的价值观还是有差别。你知道吗?我结婚的时候岳父还跟我说,
我赚的钱全都可以当作自己的私房钱呢,那时的吃惊真是难以言喻。」
上次跟有贺聊天的时候桐原已经察觉到了,不过这次他更是明显发现,有贺这个男人真的相当聪明,自己还没说明问题他就已
经猜到了。
但是,他万万没想到,有贺竟然连他入赘的背景以及得了无精症后,在桐原家失去地位的细节都知道得相当清楚。
「我岳父当时还认真地说,你不用担心钱的事,只要好好发挥你长袖善舞的本领,为我女儿出人头地就行了。他所给的充分自
由我当然感激,但是那种好象在妻家抬不起头来的感觉,却让人很难以喘息。」
一点也看不出难以喘息模样的有贺笑着说。
不过,看出他笑中的讽刺,桐原觉得好象又对他多了一点亲近感。
「有贺先生,你现在住在哪里?」
「白金。」
听到那高级地段的名称,桐原不禁瞪大眼睛。看到桐原的反应,有贺好象恶作剧的小学生般开怀笑了。
「那当然不是我买的,是我岳父在泡沫经济的时候炒股票和房地产买下来的土地。当时我太太说想住在港区,于是我岳父就把
那块地送给她……。世界上就是有那种天生的有钱人,同人不同命啊!像我做了一辈子公务员也赚不到在那种地方买房子的钱
,所以我就在外面玩了起来。连自己住的地方都无法选择的那种感觉不发泄一下怎么行?」
有贺像要掩饰自己不平感觉似地故作开朗地笑说。
那乍听之下无忧似地笑声,桐原听得出来有着跟自己相同的疲倦感。
他说自己有一个跟司马儿子同年的可爱女儿,也同样宠爱至极。
知道这个在外貌、家庭、工作,还有金钱都不虞匮乏的男人,其实也对自己置身的环境感到疲累的桐原,产生了难以言喻的共
鸣。
「我能了解你的感觉。……真的很累。」
「是啊!」
有贺打开菜单点头。
「对老婆说这种事根本就说不通,她天生是那种对自己的生长环境不抱持疑问或自卑感的人种,也不能说她个性不好……」
桐原不禁点头。
桐原的妻子弥生也不是个性不好。
她虽然生长在富裕之家,在想法上的确幼稚天真,但毕竟在某些事情上还是会替桐原著想。
只是那与生俱来不同的价值观,经常让桐原感到烦躁与自卑。
当金龟婿真好啊!
每当听到同事的调侃,桐原就不知道跟他们那些没体会过那种自卑感的人,说些什么才好。
「谁叫我们生长的环境不同呢!」
有贺虽然笑得轻松,但桐原却陷入沉思。
以前的桐原对弥生的存在没抱持过任何疑问,而且比起思考她自身的价值,桐原还比较不满于她与生俱来的优越条件。
他不明白眼前这个男人怎么还笑得出来。
或者有贺在待人处事上比桐原来得成熟多了?
如果桐原也能像有贺这么想的话,或许能够跟弥生相处得更圆满吧……?
在有贺点菜的时候,桐原虽然有的没有的乱想了一通,但是立刻就遗忘在跟有贺一起享用美食和聊天的愉快氛围中。
在上次巧遇的时候桐原就有这种感觉,跟有贺这种话题丰富的人在一起吃饭,真是很开心的一件事。
在偶尔会提到关于司马话题的聊天过程中,一向对进食不太执着的桐原,竟也吃了不少食物。
自从跟司马一起吃饭以来,桐原已经好久没有觉得吃东西是这么愉快的事情了。
在不知道第几杯冷酒之后,有贺微歪着头。
那种柔软而女性化的动作出现在有贺身上,竟一点也不怪异。
「桐原先生……你有一种特殊的味道。」
用那种表情凝视着桐原的有贺,口气就如同在称赞女人美丽的侧面一样。
「……味道……?」
因为冷酒的口感太好,不自觉多喝了几杯的桐原,觉得自己的眼睑似乎有点沉重。
然而,有贺的语气是那么自然,一点也不像筱田那样满是邪恶的感觉。
「是啊,没有人这么跟你说过吗?」
「……是有人常说我的声音……」
说不出是被比自己年长一倍以上的老男人称赞和看上的桐原暧昧带过。
「哦,你的声音的确相当迷人,是我目前听过最好听的一个。我有一个法国朋友,他的声音不但低沉而有磁性,连外貌也相当
英俊,还流有贵族的血液呢!他在法国的政治界十分有影响力,对我也非常亲切,可惜是个同性恋。他还追求过我呢!」
啊哈哈……,有贺愉快地笑了。
欧洲有很多同性恋呢,就像巴黎有很多狗一样。由于有贺讲得太过自然,桐原也不觉得惊心地愉快微笑。
「不过,我还是觉得你的声音比较迷人。那种没有经过算计的感觉特别诱惑。」
「诱惑……?」
桐原讶异地睁大眼睛。有贺点点头。
「该怎么说呢!那种高低起伏不多又禁欲的感觉更是勾人魂魄。我要是把你介绍给那个法国人的话,他一定不会放过你。」
那种场面我见多了,他拐不到我……。有贺事不关己地笑了。
要是他的话一定可以巧妙推拒筱田的邀约吧!桐原不禁羡慕地想。
在两人吃吃聊聊中,不知不觉已经快到十二点了。
吃得差不多了……。听到有贺的话,桐原也随之站起。
在适度的微醺之下,又能跟人愉快地聊天吃饭,桐原有点留恋这难得的愉快时间。
所以他在等车以及坐上电车的时间,都跟有贺像老朋友似地天南地北的闲聊。
「啊、品川到了。我要在这里下车……」
聊到一半,从电车窗户看到品川站牌的有贺突然说。
桐原觉得自己好象从梦中惊醒一样。
他凝视着这个唯一能联系着司马,相貌俊秀的男人。
「请代我……」
想装作不经意的桐原,可能是因为酒精作祟的关系吧,才一说出司马的名字就觉得一股热流涌上眼眶,他用力咬紧嘴唇。
「请代我向司马问好……」
桐原用着没有抑扬顿挫的声音,像遮掩情绪似地低声说。
但是话才说完,他的嘴唇已经颤抖。
有贺点头微笑。
「我一定会的。」
他挥挥手说了声晚安后下车。
眼睁睁看着唯一跟司马的联系就这样从自己指缝中溜走,陷入短暂失神状态的桐原,目送着高大的男人消失在人群中的背影。
「喂、司马,小憩啊?」
刚好经过的前辈对躺在接待室沙发上的司马说。
「是啊,小睡半小时。」
用手覆盖住眼睛的司马简单回答。
卷起袖子的手腕触碰到开始长出来的胡渣。
「我要回去睡觉。明天见。」
什么明天见……应该是今天才对……。累到一个人自问自答的河野拿起上衣走出房间。
他日渐光秃的头顶泛着汗迹。
旧式的空调已经起不了什么作用,明明已经是初冬了,整个办公室却像夏天一样热。
司马看看腕上的表,已经十二点半了。然而还有一半以上的人留在主计处。
连司马自己都已经有两天没回家。
除了在部内地下的休息室和小浴室的时间之外,只要是在清醒的情况下,他都跟满桌的文件格斗着。
这样没日没夜的生活在编列预算期已经是家常便饭。
司马虽然躺在沙发上,但是由于太过疲累的关系,神经反而紧绷得睡不着。
听着敲打键盘的声音、翻阅文件的唏嗦声、空调的送风声,已经养成到哪里都可以睡着的司马,难得无眠地瞪视着天花板。
太累反而会让神经紧绷而睡不着……。
司马想起中午在餐厅时河野的牢骚。
那可是不太好的征兆,不管怎么样一定要回家睡觉。最近似乎特别在意过劳死的河野这么说。
可能是前几天有个同期,因为脑溢血住院之事所产生的影响吧!
我也累了吗?
凝视着天花板上管线的司马,忽然想起另一个男人的声音。
--想睡却睡不着……。
那彷佛沁入心胸的声音,不时在司马的回忆中复苏且带来苦恼、缺乏抑扬顿挫的美声。
叹气的司马又翻了个身。
一旁的桌上放着几个空咖啡罐和空泡面碗,反正上司不在,可以抽个痛快的烟蒂堆满了烟灰缸。
司马不悦地皱起鼻头,把已经散发出异味的垃圾推到一旁。
在沙发上换了几个姿势后还是睡不着的司马终于起身。
他把已经发皱的领带抽掉,走出充满杀伐气氛的办公室准备去买咖啡。
走在空旷的走廊上,边把领带塞进口袋里的司马,忽然看向沾了一层灰尘的玻璃窗。
窗外有一个留着胡渣、有黑眼圈的憔悴男人正看着自己。
「好难看的脸……」
司马敲了敲长年脏污的玻璃窗之后走到自动贩卖机前。
受了河野所说的话影响,平常喝惯了黑咖啡的司马加了少许的奶精和砂糖。
还是一样这么难喝……司马嘟囔着缓缓走在走廊上。
虽然睡不着,但是距离司马给自己订定的休息时间还有十分钟。
为了维持身体健康,司马把工作和休息分得很清楚。
不过,不想象河野一样回家的司马有他的理由。
因为他前几天回家拿换洗衣服的时候,跟奈津美发生了口角。
吵架的理由微不足道。
明知道司马在这段期间一定会特别忙的奈津美,却歇斯底里地开始发脾气,还把司马放在桌上的钥匙朝他丢去。
虽然险险避过,但是从妻子回来之后一直在忍耐的司马,其实也积了一肚子怨气。
他无法忍耐奈津美不在乎地在孩子面前责难自己。
可怜的孩子在争吵的父母面前手足无措,最后只能抱着父亲的脚哭了起来。
当司马想要弯腰抱起孩子的时候却被妻子一把抢过,再也没有耐性应付妻子的他,只能厌烦地走出家门。
早一点的时候,想说妻子不知道气消了没有的司马打电话回去,没想到奈津美看司马先低头,居然得寸进尺地在口头上取巧,
最后还单方面挂断电话,连让司马和儿子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两个礼拜前遇到有贺时,司马忍不住向他抱怨刚回来还很柔顺的妻子,现在越来越气焰高张的牢骚,结果却被有贺取笑说,那
是因为对方喜欢他才会那么歇斯底里。
那个天生就善于应付女人、像恶作剧的猫般瞇起眼睛来的男人还说,自尊心越强的女人,为了隐藏自己的恶形恶状,在态度上
会变得特别高压。
何况她知道你的心已经不在她身上了才会更焦急吧!看到有贺一脸看热闹的表情更让司马觉得厌烦。
如果真是如此的话,不是应该想办法讨好自己的男人吗?现在的司马已经没有对妻子详细说明方法的力气。
他是那种对自己没有兴趣的人事物完全漠视的男人。
跟像有贺那种富有义工精神的绅士完全相反。
特别是在工作如此繁忙的时期,他不想再为家庭的事情烦恼,更不想去讨好一个歇斯底里的女人的欢心。
现在的他只想看看儿子的脸。喝着难喝咖啡的司马忽然看到,旁边的玻璃窗里映出深夜电视新闻的画面。
看不出是什么报导的新闻里,出现几个内阁阁员进入官邸正面大门的画面。
无聊的新闻……司马正打算转身离开的时候忽然看到画面一转,变成内阁会议的场面。
司马呆站在当场。
穿著蓝色西装的桐原在画面一角,跟其它几名秘书官一起做着纪录。
然后他站起来走到别的男人身边,在他耳边不知道说些什么。
播出的时间虽然不到十秒,司马却站在原地无法动弹。
透过银框眼镜依旧冷淡的眼神和神经质的容貌,有着男性线条却瘦弱的身体。
那就像一般官僚,完全映不出桐原魅力部分的影像,却撩起了司马胸口深处的热。
--明明想睡……。
桐原的声音又忽然响起。
--却睡不着……。
那如同咒语般的低语不停地在司马的胸中回响。
--睡不着……。
咒着眉头的司马像逃命似地离开了那里。
像没有听到松涛家中广大庭园里所传来的笑声一样,拿着餐盘的桐原呆望着残留的红叶。
十一月下旬,英辅说要找自己经济界的朋友在自傲的庭园办家庭餐会。
听说是因为朋友想看庭园里美丽的红叶才促成这次的聚会,但是那对桐原来说根本无关紧要。
只是他没想到连自己都要出席。心情相当好的英辅说最好也让他们见见你,桐原才迫不得已地参加。
戴着假笑的面具,在陪英辅跟客人打了一圈招呼之后,看到迟来的筱田出现,桐原才知道英辅为什么要自己出席的原因。
这次的聚会虽然名义上是赏红叶,但是以在自宅举办的聚会来说,找来这么多的客人算是相当大的规模。
陈列在白色餐台上的豪华美食,就像大饭店的高级自助餐一样。
穿著白色工作服的外烩师傅,在松树之下努力地烤着肉类和蔬菜。
点心方面,由最近在上烹饪班的弥生一手包办。她那不输给一般点心师傅手艺的精巧成品,摆列在另一边的餐桌上。
加上晚秋相当清爽的气候,今天的确是一个适合赏红叶的日子。
不过,无论找了什么赏红叶的名义,桐原知道今天聚会的主角根本就是英辅的孙女结花。英辅是为了炫耀自己的孙女才办了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