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下espresso的空杯,司马出去了。
桐原凝视着玻璃自动门目送男人高大的背影。
他觉得眼睑有几分沉重。
他把眼镜拿下,将冰水杯压在自己的眼皮上。
那种冰凉的感觉让有点发肿的眼睑感觉非常舒服。
边听着早上的咖啡店特有的吵杂,桐原暂时专心地冰敷自己的眼睛。眼睛会肿是因为昨晚在司马面前,不顾颜面放声大哭的关系。
结果早上起来,桐原就发现眼睛已经肿到连自己看了都不好意思的地步。
苦笑的司马像安慰孩子似地轻拍了几下桐原的脸颊。
幸好今天是周六,在棉被里滚到十点左右,桐原就陪着司马来到东京车站。
司马说今天是离婚后第一次儿子要回来住的日子。
你要一起来吗?对于司马的询问,桐原点点头。
司马的儿子非常可爱。
自己的女儿结花由于是妻子不贞的产物,再加上弥生刻意不让女儿太接近桐原,所以在还没有意识到可不可爱之前,桐原就已经觉得距离好远。
不过,司马的儿子真的很可爱。
长相遗传自司马的克弘有一副醒目的五官,虽然有点怕生,但是藏在怕生之下的聪慧和感性,都非常可爱及讨人喜欢。
爸爸……听到那纤细的声音叫着司马的时候,连桐原都会禁不住感动起来。
那种温暖而实在的重量,就好像自己从前曾经在心里描绘过的理想家庭的具体实现一样。
在动物园抱过克弘之后,桐原就不禁幻想,如果自己能有一个像他那样的儿子该有多好。
所以,在司马开口询问的时候,他就想再见克弘一面。
你真的很麻烦……在去程的电车上司马低声叨念着。
不知道司马指的是昨晚哭着求他别放下自己的行为,还是另有所指,桐原没有开口接话。
由于可以见到儿子的关系,司马的心情看起来特别好。
两人虽然没什么交谈,但是桐原从感觉就可以知道。
真的好久没有跟司马这样独处了。
自从桐原到总理大臣府邸去上班后,由于司马也没有再到自己的住所来,所以两人大概有半年以上的时间没有说过一句话。
有时桐原因为有事回到财政部,偶尔会在员工餐厅或走廊上看到司马的身影,但是对方似乎没有发觉。
他是不看自己还是没有发现自己的存在……满心疑问的桐原不知不觉开始追逐着司马的背影,然而他仍旧一次也没有转过头来。
桐原有时不禁想,司马这半年来过得怎么样。
会那么频繁地想着一个人对桐原来说,还是前所未有的经验。
然后,他就会开始觉得自己好像真的对不起司马。
虽然无法捕捉到确实的感觉,但是桐原隐隐约约觉得自己好像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一种漠然的空虚和失落感一亘囤积在他的心里。
所以,昨天在财政部看到司马主动过来的时候,桐原的震惊自然不可言喻。
这半年来,他一直以为跟司马再也没有亲切交谈的机会了。
而且,这几天由于严重的胃痛作祟,也让桐原无暇去想太多。
结果没想到司马一开口居然语出嘲讽。
一想到这个男人真的厌恶自己,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亲切地对自己微笑的时候,桐原的胃又再度绞痛起来,忍不住作呕。
冲进厕所把充满苦味的东西吐出来之后,瞬间头晕目眩的桐原,竟然看到司马走进来帮自己清洗弄脏的领带。
他松了一口气。
那种好久没有感受到的亲切渗进桐原的心里。
他很想对司马说些什么,但又找不到适当的词汇。
司马把洗好的领带交给自己后准备离开。
心想着起码要道歉!起码要让他知道自己还想像以前那样跟他交往的桐原,再也顾不了仍在抽痛的胃,拼命挤出一句对不起……。然而,司马也只点点头后就出去了。
还是不行吗?
桐原觉得自己好像被丢在黑暗又荒凉的旷野一样。
要朝哪里跨出一步,要朝什么目标前进,他完全没有了方向感。
把眼镜戴好的桐原将水杯放回桌上,然后用指腹轻抚着开始渗出水珠的玻璃表面想着。
第一个发觉自己手指有伤痕的人是司马。发觉自己因为手脚冰冷而睡不着的也是司马。
现今唯一熟知桐原私事的人,或许只有司马一个。
深夜,当司马带着征信社所调查,关于妻子弥生偷情的报告书出现在房门口时,桐原知道当时所感觉到的那份安心是、永远不会改变的。
司马向桐原道歉不该擅自调查弥生的情事。
但是,在道歉之前,司马却对安排弥生和那个叫西岛的情夫见面,是英辅的所作所为表示愤慨。
他皱着眉心说,这样的家庭关系是不正常的。
光是这几句话,光是这份同情,弥生的外遇以及为了想要继承人不惜安排女儿婚外情的英辅的可议居心,对桐原来说都无所谓了。
他觉得已经够了。
就像快要接近干枯之前,接收到温暖而丰富的滋润一样,桐原一个堂堂三十几岁的大男人,竟像孩子似地在司马面前号啕大哭。
自己曾几何时那样大哭过呢?桐原不禁轻笑。
大概只有在童年时,被不论在年纪和体格都比自己来得占优势的哥哥压倒时,用大哭来责备对方的时候吧!
桐原玩弄着杯子的同时,不禁想到司马或许是长男。
像自己的哥哥虽然在小时候也常吵架,但是却非常照顾自己,还会陪着到处玩。
司马有时看起来虽然不情愿,然而从他那非常会照顾人的地方看来,还真是有长男的风范呢!
其实都是一些没什么大不了的小事。
让桐原在站里的咖啡店稍等的司马,到新干线的月台去接儿子。
他曾经见过一次司马已经离婚的妻子,那是跟弥生完全不同,只要走在街上起码会有十人以上回头看的美女。
桐原本身是不善应对那种华丽的女子,但是看她穿着美丽的华服站在司马身边的时候,果然是不逊其夫的炫目美人。
跟那么漂亮的女人在每个月接儿子时一定会见面的司马,难道完全不想重修旧好吗?正当桐原胡思乱想的时候,店面的自动门又开了。
司马满脸笑容地牵着穿着黄色外套的克弘进来。
克弘比桐原去年看到的时候长得更高了,原本圆圆的小脸瘦了一点,眼角眉梢越来越像司马了。
与桐原视线相接的司马笑着蹲在儿子身边,指着桐原的方向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桐原不由得站起来。
孩子有点不自然地抓着父亲的手臂,在司马的催促之下,克弘才犹豫地走到桐原身边点了一下头。
“早安。”
听到那纯稚的声音,桐原不禁蹲了下来。
“早啊、克弘。”
桐原和孩子的眼睛保持平行的高度,轻抚着他的头发和包里在黄色外套下的小肩膀。
孩子抿紧嘴唇,有点紧张地凝视着桐原。
“克弘,有没有好好打招呼?”
走到孩子身边的司马慈爱地问。孩子立刻抱住父亲的大腿沉默地仰望他。
“有啊,对不对?”
桐原拼命对孩子微笑。
孩子点点头。
那微带羞怯的模样非常可爱。
搭上孩子的双肩,桐原凝视着他的脸问:
“你还记得叔叔吗?”
司马在一旁助言。
“克弘,去年我们不是一起去看过熊猫吗?’
孩子歪着头想了一下,随即点点头。
“嗯,一起去看过熊猫……”
桐原微笑地抱起孩子。
“是啊,我们一起看过。”
那份温暖和重量让他爱不释手。
司马在水族馆的入口买了三张入场券。
桐原在稍远的地方牵着儿子的手,指着水族馆前巨大的鲸鱼模型不知在说些什么。
看到桐原那包里在外套下纤瘦的身体,和他跟儿子握着手微笑的样子,司马不觉有点心酸起来。
他说他从没有抱过女儿。
司马记得是在桐原常问到儿子的事时,自己也顺口问了一句他女儿怎么样的时候。
刚开始司马还以为,桐原因为女儿是妻子偷情所生下的孩子,所以没有那么容易接受。
但是,听说自从他岳父在妇产科把孩子递过去时,由于桐原没有立刻接手,所以那次之后,妻子就再也不让他接近女儿了。
真是一对不幸的夫妻。
听桐原单方面的说法,好像是他妻子非常憎恨无法爱着自己的丈夫,但是司马也知道,桐原是个笨拙得离谱的男人。
然而,即使笨拙,在看到他那么高兴地疼爱自己的儿子时,司马心想桐原也不是一个完全不会爱小孩的人啊……。
司马自己虽然在丈夫这个定位上不合格,但是起码还有自信能做一个好父亲。
桐原或许也是属于同样人种。身在桐原家那种怪异的家庭中,又被刻意与孩子区隔开来,说要怎么以爱情去沟通都难。
握着入场券的司马凝视着平常没什么笑容,此刻却毫无防备地对孩子微笑的桐原。
由于他昨天爆发般地在自己面前哭泣,所以今早起来眼睛明显红肿。
或许是觉得羞耻吧,看他不是一直揉搓自己的眼睑,就是低着头的模样,还有几分可爱。
明知道对那种笨拙、任性又自私的男人寄予同情甚至感情都没有用,司马不明白自己为何还是倾心于他。
也许有一天那个男人会渐渐懂得爱情吧……想到这里,司马才发现,其实自己也不是那么懂爱。
或许是昨晚看到那么无助的桐原!而让自己也有些伤感起来吧?
桐原回过头发现司马。
他抱起儿子慢慢朝司马走过来。
在大型海洋隧道里,克弘被游到身边的鲨鱼吓得快要哭出来,司马抱起他边安慰边往下走。
或许是大到会遮住光源的大型鱼,还是海底隧道本身的设计,在比其他水槽都要昏暗的这里,所浮现出来的巨大鱼影看来的确恐怖。
背景音乐也为了衬托出海底的闭塞感觉,而特地选了泡沫的声音不时响起。要走在不时有巨鱼游过的昏暗隧道里,连身为大人的司马都觉得有点不舒服。
“克弘,那就是我们常吃的鲔鱼啊,很大吧!”
孩子听到司马的声音只微微抬头看了一眼,又立刻埋进父亲的胸前。
“鲨鱼……会吃人吧……”
“你怎么知道?不过鲨鱼在玻璃水箱里,而且爸爸也在这里陪你,没什么好怕的。”
虽然司马笑着安慰孩子,克弘还是害怕地摇头。
一旁脸色也不太好看的桐原皱着他那神经质的眉头,缩短了平常应有的距离,紧跟在司马身边。
“怎么了?难道连你也怕?”
“我不是怕……只是觉得有点不舒服……”
司马只是随口调侃而已,桐原却认真回答。
“我想早点出去。”
桐原难得地主动提出要求,拉着司马的袖子催促他到隔壁的热带鱼馆。
看着他不是很高兴的样子,司马也想早点出去。拉着他毛衣衣袖的桐原却步伐急促。
“干嘛?你也怕鲨鱼吗?”
“我不喜欢。”
桐原快速地接了一句,脚步也越来越快。
“我哥哥很喜欢看大白鲨的电影,所以从小就给我看一些鱼的图鉴。我虽然说得出鱼名和它们的属性,但是很不喜欢。”
“哦、真是辛苦你了……”
“我一直不懂我哥哥为什么喜欢鲨鱼,还想他一定有哪里不对劲。”
这些家伙不是会袭击人类吗?而且一副面无表情的模样……难得绕舌的桐原继续说着。
或许是讨厌的东西一直在身边游动的关系吧?桐原的美声里竟有几分滑稽的颤抖。
连孩子都觉得他的样子奇怪。把脸埋在司马胸前的克弘,也在爸爸的臂弯里偷看桐原的表情。
迟些才发现的桐原随即不好意思地挤出一丝笑容。
司马故意放慢脚步后,桐原恨恨地瞪了他一眼,从他手中接过克弘快步离开。
目送着气呼呼地走在前面的男人背影,司马忍不住窃笑。
“请那位穿黄色外套的小朋友站到前面来好吗?”
被年轻的女司仪一叫,司马抱起克弘放在舞台上。
在圆形游泳池包围之下的室外舞台,刚结束了热闹的海獭表演之后,接下来马上就是两头海豚表演跳圈圈。
由于是周六的关系,整个会场充满了孩子的笑声。因为克弘身上的黄色外套太过醒目,所以就在可以触摸海豚的时间,幸运地被女司仪点上舞台。
“太好了、克弘,可以去摸海豚哦!”
有点害怕的克弘频频回头看着父亲地跟女司仪走到舞台中央。
回到座位跟儿子挥手的司马,看着也同样挥着手的桐原说:
“我儿子不太爱说话吧?”
桐原歪着头不解地说声是吗?
“比较文静的孩子不都是那样?”
“……不,他以前还满爱说话的,但是自从我和老婆离婚后就变得安静多了。”
司马看着在舞台中央小心翼翼地摸着海豚的儿子。
“医生也说或许是父母离婚所导致的心理问题。”
桐原看了司马一眼,又把视线转回舞台上。
“那种年纪也有自己的想法啊……”
桐原低语一句。
“……或许是吧!果真如此的话,那我就太对不起克弘了。”
桐原垂下眼睛思考片刻。
“但是,并不完全是你的关系啊!”
我也不知道……司马黯然回答。
“我的确没有努力去维持家庭……看到克弘变得不爱讲话的时候,我就后悔当初应该多少做一点努力。”
桐原也点点头。
他没有责备,也没有赞同,只是像同意司马所感到的责任般点头。
司马也为了一向不喜在人前示弱的自己,居然会对桐原说出这番话而吃惊,同时也为桐原无言的肯定而感到安心。
“谢谢克弘小朋友——”
在女司仪的协助之下,克弘做了几个大幅度的挥手手势让海豚跳起来,后来又接受了海豚的亲吻后,才腼腆地步下舞台走到司马等人身边。
迎接着兴奋到满脸发红的儿子,司马回头看着桐原。
桐原也难得地笑容满面,向克弘伸出双手。
儿子主动快步走向桐原。
“海豚有亲我耶!”
克弘兴奋地主动坐到桐原的膝盖上诉说着,然后指着自己还微湿的脸颊。
“是啊,太好了。”
“海豚的感觉好滑哦!”
“是吗?叔叔都没有摸过,真羡慕克弘。”
听着桐原和儿子之间的闲聊,司马缓缓眯起眼睛。
“当时,大野狼就问小红帽‘小红帽啊,你要到哪里去?”
当司马在寝室帮儿子铺床的时候,听到桐原在客厅替刚洗完澡的儿子念故事书。
或许是因为要念给孩子听,桐原那刻意加了抑扬顿挫的声音,连司马都听得入神。
也被桐原的魔音所惑的克弘,继续要求他再念其他的故事。
他坐在桐原的膝盖上边听着他的声音边专心看着图画。
为什么那个男人的声音竟如此有魅力呢?司马边铺着床单边想。
“小红帽这么回答‘我要把面包和牛奶送去给生病的奶奶’。”
想仔细听桐原怎么念小红帽这几个字的司马竖耳倾听。桐原并没有运用什么特殊的声音技巧,只是把音质放柔而已就有惊人的效果。
司马还以为他是一个除了工作之外什么都相当笨拙的男人,没想到他还有意外灵活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