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类(出书版) BY 七七
  发于:2011年04月0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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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凌就那么安静地在沙发前站着,从任何角度看都是无懈可击的优雅和从容。

那种淡然和纯净的姿势应该是让任何人都感觉安心的。

所以我实在不懂龙奈那样的恐惧究竟是为了什么。

「卓越你先让开,让我看看!」南凌朝我点了点头,我站起身,有些费力地把手从龙奈的紧拽中抽了出来。

手腕的地方是一条深深的红印,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给勒出来的。

「你哪里不舒服?」熟悉的调子,却有莫名的压迫感。

「没、没有,我很好!」

要证明什么似的将身体笨笨地扭了扭,像是在模仿小新做健康体操,可却似连和南凌目光直视的勇气都没有。

「是吗?」晶莹白皙的手触了触他的额头:「可是你似乎在发烧。」

「那是……那是空调太热了!」眼睛骨碌碌转了转,吐出舌头开始喘气。

拜托,只有小白那种隶属犬类的家伙才是用这种方式散热的好不好?

「那这里呢?我听卓越说,你这里很痛?」手指的位置停在了龙奈的胸前,南凌的身体前倾了一点,冷静的脸孔凑在龙奈的眼前,不要让他逃开。

「那是前几天,现在已经不痛了!」他躲无可躲地哼出这几个字,瞥着眼睛求助似的看着我。

「嗯……那你放松,我检查一下。」

类似于听诊器的东西很小心地贴在了龙奈胸前,我知道那应该是最精密的检测仪器。

南凌的表情严肃而专著,整个屋子只能听到龙奈一下重似一下的呼吸声。

看他那个样子,简直就是在受刑……如果真是要做些什么实质性的维修,那还不要了他的命?

不过南凌检查的时间,也好像太长了点。

咳嗽了一声想提醒一下,没等我开口,南凌已经扭过头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站了起来。

沙发上的小东西像是从高度警戒的状态中逃脱出来一般,长长地抒了一口气。

「南凌,他怎么样?」匆匆的脱口而出,才发现这种问题不应该当着龙奈的面有所讨论。

小东西拿着遥控器开始搜索蜡笔小新,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去客厅说吧!」他朝我笑笑,猝防不及地将唇凑到了我的耳边:「除了这个,我们应该还有很多别的话要说,是不是?」

垂着的手掌被他用十指交缠的姿势握住,许久没有体验过的亲昵姿势。

这样的举动,不像是南凌的性格,何况……这是当着龙奈的面……

突如其来的暧昧让我的脑子瞬间有些懵懂,只能机械地任由南凌牵引着愣愣地向前走。

一步,又一步。

有看不见的弦在一点点绷起,越拉越细,越拉越紧。

而我,被绞在弦的最中央几近窒息,却自始至终没有回头的勇气。

南凌的手在走进客厅以后就缓缓的放开了,我依旧还未完全回过神来。

「为什么?」半晌之后,我抬头看他。

「为什么?」一丝痛楚从他的眼底划过:「原来,现在竟是到了我碰一下你的手也要解释的地步?」

「当然不是,南凌!」仓促的截断他的句子,却发现除了这句苍白的否定,竟是没有别的可以继续下去。

尴尬的僵持,在南凌尖锐的洞察力面前我觉得自己只是一个十足的傻瓜。

「算了……」他最终无力地低叹出来:「我刚才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做个实验证明我的猜想而已。」

「实验?」

「嗯……」

「关于龙奈的病情吗?」

「是!」

「他怎么了?需不需要太复杂的治疗?」

期待中的回答没有到来,南凌神色复杂地看向了我。

「卓越……你竟然比我想象的,还要关心他。」

「啊?是吗?」这个问题我倒真是从未想过。这么长时间朝夕相处的生活,只知道被他的各种怪表情和恶作剧已经磨到没了脾气,宠着他仿佛已经成了天经地义的事情。

脸上浮起不自觉的微笑,天知道我什么时候堕落到了这个地步。

「那么卓越,我想我只能说抱歉……」

「什么?」

「刚才的检查结果,我想他应该是心脏部分出了问题。」

「心脏?」

「嗯!」

「为什么?你说过他不会生病!」

「他没有生病,他只是心脏不堪重荷,然后引起整个生理系统出现故障。」

「南凌,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不懂吗?那这样你懂不懂?……」

水果篮子里新鲜的橙子被南凌握着放到了我的眼前。

「这是人类脆弱的心脏……」

锋利的瑞士军刀沿着薄薄的表面一点点朝着内芯剖着。

「这是所有浓烈的感情……」

无可抵御的姿态,任由尖利刺穿肆虐,眼前的橘子逐渐露出了悲伤的表情。

「当他们激烈地撞击在一起时,所有的感情之伤会有一种拯救的方式叫做哭泣……」

黏稠的汁液顺着破开的缝越来越快地向外涌着,一滴,又一滴。

「很可惜,我没有给这个人造人这样的能力……」

汁液流干了,剩下橘子扭曲的壳,可锋利的刀刃还在翻腾着无休止地继续。

「所以,在这样的反复剧烈刺激又没有出口的情况下……」

「然后呢……那会怎么样!」我听到自己颤到不成语调的声音。

「他的心脏,应该就像这样……」

破开的,被拉出长长裂缝的橘子,纠结在一起的橘红色的瓤瓣,在挣扎着做最后地喘息。

「我要说的都说完了,卓越,你还有什么不明白吗?」

「等、等一等!」心中的钝痛被逼迫到了极至,我几乎是用一种自己都没有想象过的沙哑将声音喊了出来。

「应该,还能补救是不是?」

「补救?」南凌的眉角蹙了蹙,像是听到了什么可笑之极的东西。

「你是他的主设计者,你有办法知道怎么才能治愈他!」

「大概是吧……」

他任由我踉跄着走到他身边,紧紧拽住他的手,眼睛沉沉地看着我,脸上的表情还是一如既往的波澜不惊。

「可是我想没有这个必要,有这个时间和财力,我大可做出另一个比他更优秀的人造人……」淡淡的声音微微顿了顿,终于流露出某些不寻常的起伏:「至少是能够在实验过程中状况稳定,不会愚蠢到不自量力地产生那种心脏根本负荷不了的感情!」

「够了,南凌!」某些字眼如大锤般重重地朝我砸下来,让我连瞳孔也针刺般的涨痛起来:「他毕竟也有思想,也能有所感受!你明明看到了他现在这种很难受的样子,怎么还能能够这么对他?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残忍?」

「残忍?原来在卓越心中,已经开始用这样的词汇来形容我?」南凌脸上的表情颤了颤,被我握着的手不动声色地挣开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

「是不是都已经不再重要!」他退后一步打断我的解释,眼睛抬了抬,脸上勾起一丝我不熟悉的表情:「是我把他制造出来没错,是我刻意在他身上留有缺陷也没错!可是,任何的虚拟记忆都不会让他有如此剧烈的情感之伤……这大半年的时间和他朝夕相处的只有你而已,所以卓越……到了现在,你还要说残忍的那个人是我吗?」

我所有的愤怒在那一瞬间彻底被击溃了。

到了现在,你还要说残忍的那个人是我吗?……

又是那些我不愿意触碰的真相,南凌却在此时此地那么赤裸裸地对我加以提醒。

残忍的人不会是我——那样的龙奈,我怎么会舍得伤害他?

可是他的心为什么会裂开那么多让他不堪承受的痛?

他说我喜欢你卓越;他小狗狗地一样吻了我;最后他仰着头希望我也能温柔地说,我喜欢他……

我却在那个时候做了些什么?

一阵乱似一阵的眩晕,我抱着头慢慢蹲了下来。

「卓越,别这样……我们停止互相伤害吧!现在的我们,好像都已经变了不像自己了……这样又何必?」我听见一声轻轻地叹息声,然后有人伸臂把我搂住。

记忆中熟悉的,青草的气息,纯粹的干净。

而现在,我需要这样的安慰抹去我已经快要尖叫出来思绪。

「把这一年所有的不愉快忘记吧……他不过是个人造人而己!」

脊背的地方被一遍一遍耐心地抚摸着,突突如狂的混乱却怎么也整理不平。

当我最后终于重新把埋在南凌肩上的头抬起来后,透过他乌黑晶莹的瞳孔,我看到了藏在里面的小小人影。

靠在门旁的姿势,随时要倒下的样子。

南凌微微一叹,和我拥抱在一起的手慢慢放开了。

「龙奈……」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他身边的,只知道我尽量在用很轻很轻的声音叫他,仿佛如果那声音大一点,就会将他在空气中震碎一般。

他的目光从我身上掠过,第一次,没有做丝毫停留。

长毛的绒绒狗玩具被他拽在手里,很用力,拖在地上的尾巴已经有些脏了。

他给它取的名字叫小小白,是在地摊上面一见钟情的。因为这只玩具有和小白一样的呆滞表情,唯一让他不满意的是那太过冗长的尾巴。

「你刚才说的话,能不能再说一次?」走到南凌身边,龙奈怔怔的抬起了眼睛——这是他们今天第一次坦白的对视。

当一个人所有的感情里面只剩下绝望时,是不是就已经不会再有任何畏惧?

「你要听哪一句?是我要卓越把这一年全部忘记?还是那句……你不过只是个人造人而已?」

「不!南凌你停止!」我几乎是惊慌失措地嘶叫出来。

曾经一千遍地想过龙奈知道了真相后的表情,却没有想到这一切到来得如此简单而措手不及。

「人造人?」他低低地重复着,手里的绒绒玩具被绞得很紧很紧。

我乞求他的程序里没有关于这个词汇的任何相关信息。

「我不明白……」他想了很久,终于抬起了头:「我不相信!」

「你该不会愚蠢到向我要证据?」我不知道南凌从什么时候开始学会这种平静得让人心悸的口吻说话。

「你说什么和我都没有关系!」随手抛掉了手里的毛毛狗,他很坚决地走到我身边拉住我:「我只相信他!」

「也好。」南凌朝我点点头:「卓越,那就由你来告诉他吧!」

充满信任的眼睛很专注地看向了我,认真地等待着。

「不是这样的,龙奈,你听我说……」

「嗯……我在听!」

「不是这样的,不是……」

反复的,空洞的句子。

我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唯一根救命稻草,喃喃只能发出越来越无力的声音。

他眼中的温暖的期待终于在我闪烁的言辞中一点点消逝,冷去。

「你现在……还要不要听更多的真相?卓越不说,我想我可以告诉你。」

「嗯……」已经接近空白的表情。

「简单来说,为了某种实验目的,我制造了你……而卓越,在这一年里负责观察和记录与你有关的所有资料……他是我最好的助手,也是……最亲密的伴侣……」

「这一年?不会的……我和他,我和他从很多年前就开始在一起!」

「都是假的……那些回忆不过只是预先设定的程序,你还不明白吗?」

「怎么可能?我记得……很多东西我都记得!我和卓越的家乡,山上的红色枫树,晴天时候天上的风筝……」

「还有夏天会变颜色的湖水和街边的梧桐树是不是?」南凌的脸上终于露出了悲悯的神情:「除此之外呢?除了这些写好的程序以外,你还能记起什么?」

还待辩解的唇僵硬地半启着愣在了那里。

「别的就什么都没有了是不是?除了那些写好的程序,你没有任何真正属于自己的记忆。」

「我有!我有的……」他眼神在屋子里无助地左右扫视着,像是拼命要挖掘出更多的东西。

「我有小白……」他终于小小声地出挤出了这个句子,蹲下身子重新把那只毛绒狗抱在了怀里。

南凌没有再说话,只是略略地把脸别开了。

薄薄的肩膀开始发抖,龙奈的喉咙里发出压抑之极的声音。

我走过去,蹲在他身边,伸手想把他搂进怀里。

他颤栗了一下,从我手臂的范围里挣了出来。那么迅速的擦过,甚至没有留下半点温度。

任何的语言在这个时候,都显得那么贫瘠。

而我——似乎从刚才开始,也已经失去了抚慰他的权利。

「卓越……」终于看到他站了起来,叫我的名字。

「我在!」

「小白……我和小白在一起的那些日子,是不是也是假的?其实我们根本就没有真正地在一起?」

「不是!」

「还有你……你给我说过的那些话,陪我去过的地方,是不是都是程序而已?」

「不是这样的,不是……」

「可你刚才也这样说……我到底应该信哪一句才对?」

他很不安地看着我,刻意蜷缩起来的身体硬生生地拉开了我们之间的距离。

我伸手想拉住他,他却迅速地向后退去。手里的绒毛狗慌乱之中掉了下来,落在厚厚的地毯上,毫无声息。

他双手空落落地停了下来,终于一无所有的站在了原地。

我想说龙奈你相信我,可是嘴巴张了张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卓越,你帮我画张画好不好?」他对着我看了很久,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了半张皱巴巴的纸:「画我的小白……」

我机械性地接过他递过来的纸张和短到已经几乎握不住的秃秃的铅笔。

「你画我的小白,我就相信你!」他的眼中燃起的,最后的希望,和着此刻迫切的声音。

「如果有一天,我无法分辨一个人是不是真正地对我好,我会和小王子一样,叫他替我画画,不过我会叫他替我画一只狗……画我的小白。」

他曾经那么认真说过的话,我怎么竟会以为他是在说笑?

可是小白……我怎么会记得该如何画那头该死的狗?

「卓越,卓越你会画的是不是?」他把纸展平,迫切地催促着,声音里已经带上了哭腔。

捏着铅笔的手一直在抖,可是始终下不去那一笔。

「你画啊卓越,画小白……我知道你其实很喜欢它的!」

他开始上来按住我的手,希望我开始有所动作。

凌乱的一笔终于划上去了,从左上角到右下角摇摇摆摆长长的一团毛毛的东西,很丑陋。

我自己也不知道那是什么。

很难堪地想把它擦去,那张纸却被龙奈早一步抢在了怀里。

「卓越……」他的嘴角难看地撇了起来,声音已经低哑到我几乎听下清。

「你明明知道……小白,小白他是没有尾巴的吗,你干吗偏要这样画……」

皱起来的脸,抽动着的肩膀,还有那种胸膛剧烈起伏抽搐着的模样,他应该开始在哭泣。

可是没有眼泪的陪衬。

这样的悲伤,都像是变成了很可笑的一件事情。

南凌什么时候走的,我已经不记得了,临走之前,他仿佛对我说了很多话,我很茫然地看着他薄薄的嘴唇开阖着,却一直不能明白他到底要对我表达些什么。

我只知道在他临出门的最后一刻,用一种很虚弱的声音问我:「卓越,你恨我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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