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都看不见的黑暗,却是那种羽毛从心尖掠过般痒痒的温柔。
然后我听到他淡得几乎听不到的声音在说:「卓越,你说的是这样吗?」
干燥而冰凉的两片东西在嘴唇上碰了碰,小心翼翼的。
眼睛想睁开,却被那覆在眼皮上的小手很固执地挡了回去。
有很柔软的物体从唇瓣之间一点一点挤进来了,在碰到我的舌时很明显地畏缩了一下,然后呆呆地停在那里,不知所措地样子。
我想我们这个时候的样子一定很奇怪,鼻子和嘴唇都那么近的贴在一起。
感觉到他密密地睫毛搧了搧,最后悄无声息地退了开去。
嘴唇的地方还有他残留下来的酒香,他已经把头垂下了,本是掩着我眼睛的手放到了胸前,捧得很紧。
「咚……咚……」的声音,不知道到底发自那里,一下又一下,即使呼吸那么急促,也可以听的很清晰。
「是这样吗?」
「什么?」
「我们刚才那样,是不是在接吻?」
「好像是……」
「是我吻了你?」
「应该是……」
「嗯……我喜欢你,卓越,我喜欢你和小白!」这句话说得很郑重的样子。
「谢、谢谢……」
「那,你喜不喜欢我?」
「啊?喜、喜欢吧……」
「我知道!」他很认真地把脸仰了起来,对着我,然后轻轻把双眼闭上了。
那在夜色里如花瓣绽放般的纯稚脸庞。
红润的唇上还有不曾散去的酒香,很芬芳的味道。
微微噘起的样子,嘟嘟的,等着我吻他。
我很小心的把他圆圆的脸蛋捧在了手里,感觉到它滚烫的温度。
「龙奈……」凑在他耳边的声音,离他很近很近。
「嗯?」他的声音颤颤的,一碰即碎的样子。
「早些睡……你如果没事,我就先回去了……」我在他耳边轻轻一啄,放开他站起身来。
那些沸腾的空气在一瞬间冷却下来。他骤然瞪大的眼睛满是不解地看向我。
我很抱歉,但我不知道该和他说些什么。
和一个如此单纯的孩子解释此爱非彼爱也许太过困难了,我更不能告诉他接吻这种事情要传达的喜欢,对我而言,只是对南凌一个人而已。
现在只希望他的大脑里有与此有关的程序,让他能够最终地明白过来。
「晚安,龙奈!」走到门口最终还是放心不下,扭过头回来轻轻地叫他。
他把膝盖曲了起来,抱成了很小的一团——动物受伤以后自己给自己取暖的姿势,头深地埋着,完全不看我。
「我就在隔壁……如果你不舒服,就过来叫我。」
沉默依旧。
门半掩着,我站在中间那条线。
回迈一步,依旧是在他的房中。
如果是那样,我是不是可以快步走过去,把他紧紧搂着,给他所想要的爱与温暖?
只是接下来却是如何?
内心深处连自己都不明白的复杂的心情,让我宁愿把某些真相留在原地永不靠近。
最后看了他一眼,狠了狠心,我毕竟还是迈出门去。
他在门内,我在门外。
一扇门的距离而已,很薄,却硬生生的。
就在我关门的那一瞬,仿佛有什么脆脆的东西随着那「喀嚓」的一声迸裂开来,碎得不成形状。
——我不知道那是不是他的心。
那个夜里,我躺在床上,第一次尝到了失眠的滋味。
没有沉睡的欲念,所以能够让很多细节如潺潺流水一般在脑海里清晰地浮涌上来。
我想起我第一次和所爱的人接吻——在大学的实验室里,那个阳光灿烂的午后,南凌冰凉的唇颤抖着贴了上来,然后很快再分开。
双唇擦过时候那触电般的感觉我现在还能记得,可是接下来……接下来的情形却像是被忽然斩断了一般,有些难以连贯。
我有些困惑地一遍一遍反复回忆着,想把那些情节重新串连起来,我想认真分辨一下,所谓的喜欢与爱之间,到底是因为什么样的悸动而产生分别。
意识依旧清醒,可是清冷的空气中不知何时开始流动着的下安,却让我的回忆困乏起来。
舌尖的地方是微微的灼烧的感觉,像是小时候很喜欢吃的巧克力在小心翼翼地抿过之后,散去了最初的甜美,剩下的苦涩沉淀一般。
不曾散去的,龙奈的味道。还有那朦朦胧胧回荡在四周的句子:
「我喜欢你,卓越……」
「我喜欢你……」
「卓越……」
用如此清晰的神志过完整个黑夜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所以天色才刚刚泛白我就爬了起来。
机械性地烤了两片面包,放在嘴里,味同嚼蜡。
然后对着镜子摆了几个表情,想着一会龙奈出来以后该怎么样和他打招呼才能把昨天的尴尬气氛不动声色地带过去。
等到终于连眼角处笑纹的条数都精确计算过以后,一大早上居然也就这么不知不觉地耗了过去。
他还没起来,整个房间安静得和闹鬼似的,这实在是很不寻常。
他那种精力过剩的样子,通常是从大清早开始就让世界不得安宁。
酒精带来的倦意睡了一觉之后应该已经散去了,而且他这种单细胞的家伙,再不开心的事情应该在睡完一觉以后都很容易的忘记。
所以等到中午饭以后,他的房间还是毫无声息的样子,我开始隐隐觉得有点不对劲。
「龙奈,起来没?」站在他房门口轻轻叫了一声,没有回音。
想了想,拿了个苹果做挡箭牌,我小心翼翼地把门推开了。
「看你现在还没吃饭,给你拿个苹果进来……当然如果你想继续睡的话,也没有问题。」
床的地方,隆起小小的一个包,又是那种头埋在被子里的姿势。
「你……要不要现在吃?还是我给你放在这里?」我讪笑。发现老半天对着空气做自问自答还是需要很大的勇气。
空气中连平时他表示生气的那种哼哼声都没有,被子里也没有扭两下表示他还在。
我选了半天角度,从他脚的地方一点点把被子拎起来。
双手捂胸蜷着的姿势,让我看不见他的脸。在床沿边坐下,伸手挠了挠他的脚掌心,希望他能够「咯咯」笑着翻过身来,或者皱着眉头懒洋洋地抱怨两句也可以。
指尖触到他的脚踝,异常的凉意。
「你着凉了吗龙奈?」我眉头皱了皱,半跪在他身边把他埋在枕头里的脸用力抬了起来。
和身体的冰凉不一样,被我捧在手里的脸却极是滚烫。
「老天!难道是发烧了?」我骇然。看他连呼吸都是不寻常的沉闷,仿佛那奇怪的热度已经要透过他薄薄的皮肤灼烧起来。
手掌在他的下颔处骚扰了一阵,他呼吸的声音黯了黯,眼睛依旧没有睁开。
按理说……人造人应该是不会生病的啊!南凌说过,这个人造人的免疫系统是极其优秀的,何况房间的温度并不低——他一向习惯把空调开得很大然后穿着短袖的T恤满屋子的乱跑,现在扭一下头也能看到空调的控温指数正对着24的标准温度。
不过眼前这个情形……好像不是研究这个的时候。
小心翼翼地把他的身体翻过来呈正常的睡姿,跳下床立刻开始手忙脚乱的找药。
天知道我已经多久没碰过那些东西了……或者应该说,对那些药的常识,多半还是因为南凌在换季的时候容易染上一些不大不小的感冒而已。
而我……好像根本就没有生过什么病。
经过老半天辨真去伪的鉴定,有些心虚的把几颗黑乎乎看上去就不怎么美的药丸抓在里。
热了半杯牛奶一起端了进去,坐在床边,把他的头塞到我的怀里。
「吃药了,龙奈!」手指捏住他的下颔紧了紧,示意他把嘴巴张开。
干干的唇勉强地动了动,裂开了窄窄的一条口,眼睛也一点点睁开来了。
「好难受……」声音哑哑地,很委屈地黏在一起。
「我知道……发烧嘛!」装出一副经验很丰富的样子,把牛奶凑到他唇边:「先喝点牛奶然后吃药,一会就好了!」
「这个,好难吃……」牛奶勉强喝了一口,药抿了抿,苦着脸吐了出来。
废话,就他那种磨磨蹭蹭地一直抿着,外面的糖衣早都化没了,能不苦吗?
「你喝一口牛奶,然后一口气把药吞下去,就不苦了!」循循善诱,忽然发现自己很有做幼儿园老师的天赋。
「哦……」他没力气捣乱的时候也还算乖。塞药灌水仰头的动作一气呵成。
「咳咳……」
只是结局惨烈了点——直着脖子卖力吞了半天,还是翻着眼睛全吐了出来。
「太多了,噎得好难受!」
好了好了,怕了你了!没人叫你一次把一把药都塞到嘴巴里!
不过折腾了一下,看上去他总算也恢复了点生气。拿纸巾把残局收拾了一下,坐在他身边和他大眼瞪小眼。
「怎么会发烧啊?」伸手在他的额头上轻轻揉了揉。
他似乎是记起了自己应有的立场,偏过头想不理我,我轻叹一声,也不催他,捂住他冰凉的手,静静地等着。
在沉默中比赛,我从来不会输给他,这次自然也一样——等待的时间没有超过五分钟。
「我不知道……只是,这里很疼!」
依旧没有恢复温度的手从我的手掌中抽了出来,滑到胸口的地方,重重地按了下去。
「这里……很多东西堵着,好闷。然后,一会很热,一会又会很冷……」
我的心猛的一凛。
这种情形……在小白死去的那一天,仿佛也是这样。只是从未想过,他的身体也会如此委顿到这种地步。
不动声色地把表情迅速收拾了一下,我拍拍他的头站了起来。
「龙奈,我去做点吃的,马上回来陪你,你先躺着好下好?」
「我不饿!」
「怎么会不饿,已经快一天了!」
「可是,可是我想你坐在这里……」
「就五分钟……就五分钟好不好?」
我起身把被子给捂紧,他一直塞在我怀里的另一只手很不甘愿地抽了出来。
踏出房间的时候我只是把门虚掩着,因为我开始害怕那「喀嚓」着让神经断裂的声音。
「南凌,我是卓越……」回到房间拨这个号码之前,我还是犹豫了一下——我从来没有想过拨这个倒背如流的号码也会让我犹豫这么久。
长长地一阵沉默,我才听到他淡淡的声音:「我以为……你已经把这个号码忘记了,整整一个星期,我没有收到你的任何消息,卓越!」
安静如常的语调,我却依旧能感受到掩藏在其中的波澜,一时之间心中百般滋味,我竟是难以再说出一个句子。
「你打这个电话是想说你想念我,还是又有新的句子准备对我加以谴责?」
「别这样说,南凌……」我很难过地把手机紧紧地贴在脸上,听见他在电话的那头低声地叹息:「有什么事情就说吧卓越,我在听……」
「我想问你,关于龙奈……」这个名字被这样吐出来,让我的心上莫名地一阵抽痛:「你说过,他身上有最好的免疫系统是不是?」
「是!因为整个实验过程,要在相对完美的状态下进行,不能让任何病毒添加不必要的麻烦。」
「那就是说,他不会生病?」
「理论上说,应该如此。」
「可是他现在病了……他的身体有很严重的发烧的症状!」
「是吗?」
「南凌,我想普通的退烧药应该起不了作用……」
「那是必然,他的症状并非由感冒病毒引起,普通的退烧药自然不会有效!」
「那我该做什么?」
急促的问话到这里没有了回音,我只能听到电话那头隐约地呼吸声。
「南凌,你回答我!」
依旧无声的沉默,我的脸凑在手机旁边,紧紧地贴着。
「卓越,你以为你还能做些什么?」他终于开口,那个句子却是我不能明白的。
「南凌你说什么,我不懂……」
「你不懂吗?卓越?」我听见他的声音逐渐干涩了起来:「你下午在家等我吧,我会来给他做一下检查,我想结果会告诉你到底要做些什么……才能帮他!」
颓然地放下电话,我顺着墙角一点点蹲了下去。
盼望已久的重聚,南凌说他要回来。
可是我竟是找不出丝毫料想中的喜悦和快乐,内心深处那些不知名的恐惧却是越积越多。
他要见龙奈……他要亲自面对这个他设计制造出来的人造人!
可那到底会是怎样一种情形?
「卓越……」恍惚了好久,听到有人很小心地敲门,心里一个激灵,赶紧把门打开。
「你爬起来干吗?」我自己也不知道声音为什么会吼得那么大。
「你说了,五分钟就回去的……」看样子吓得不轻,连话也说不完整了。
我低着头怔怔地看着他。
「我饿了……」小小地咽了一下口水,很慌乱地找着借口:「要是你还没弄好,我、我就先回去……」
脚下的步子乱做一团,穿错了左右的拖鞋还很不争气的绊了绊,很狼狈的样子。
就在他转身的那一瞬,我用尽了全部的力气从背后紧紧地搂住了他。
我想那么用力的拥抱一定弄得他很疼,不然他薄薄的肩骨不会抖得快要散掉。
但我固执地就是不想放开。
「卓、卓越……」
「怎么了?」
「你的下巴弄的我很痒……」
「对不起。」
「还有……」
「什么?」
「你晚上有没有做排骨?我很饿……」
「……」
「另外……」
「嘘……龙奈,别说话好不好?让我就这样抱抱你……」
「哦……」
头发缠着头发,脸颊蹭着脸颊。
我的胸口和他的脊背那么毫无缝隙地紧贴在一起。
其实这本就是那么温暖的时刻,但我不知道会有那么多酸酸的液体一直一直从心里泛滥上来……或许有时候不幸就犹如飞鸟的巨大翅膀,即使还没有真正到达,投递下来的阴影已经会让人难以呼吸。
「龙奈,龙奈你醒一下!」我伏下身体轻轻拍他的脸。
一下午陪着他在家里很无聊地看电视,不知道是不是房间的暖气开得太足,刚才还捏着半支香蕉看得很有滋味的,没几分钟居然已经昏昏沉沉地倒在床上重新睡了过去。
「哦……」不大清醒地把眼睛睁开,慢慢把头仰起来,仰着嘴角正打算跟我说点什么,身体忽然很明显的瑟缩了一下。
「醒了没有?醒来就先起来……我叫了医生过来给你看病,别怕!」我上前一步,刻意地将他和南凌之间隔开。
他在害怕——是那种与生俱来的恐惧。虽然只是一个千分之一秒的反应,我却还是很强烈地捕捉到了。
这不像他——他从来就是爱热闹,有了人就闹得格外欢的类型。
「医、医生?」喉结上下滚了滚,眼神偷偷朝南凌扫了扫,立刻又垂了下来。
「是啊,医生……让他帮你检查一下,就能让你的胸口不那么疼了。」我悄悄把他的手拽住,想分担他那不知道从何而来的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