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人间————泥娃娃
泥娃娃  发于:2009年04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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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还没打量完我自己,水粟接着道:“这衣着还是小事,你看看你自己的举止神态,你已经不是从前的天楚了。天楚,跟我走吧,这王府不是我们这等人的久留之处。王爷就是王爷,我们这些人在他们眼里究竟也不过是奴才。那些好吃的好穿没什么重要,我长大了,我出去投军做工,赚很多的钱,一样能够给泥。以后,我……养你。”


      我用不着谁来养,也并不在乎衣食身份,讨饭做乞儿也一样活了那些年。我舍不得的是水青阑,他从来都没有当作奴才,他和我在一起的时候笑得多了,看着他开心我就觉得满足。何况他为我请师父,他给我天堂般的生活,他对我那么好,我根本就没有想过要离开他。只要能让他不再寂寞,不再那么孤单的一个人坐在夕阳里,我是不是我自己又有什么重要呢?


      见我不语,水粟攥了攥拳,低声道:“天楚,我要走了,你好好保重。等你十四岁的时候,我来王府接你,希望……那时候你没有忘了我。有些事情,你……还不懂,你不知道我……”


      他突然顿住不再说下去,拉起我的手紧紧地握着,“天楚,你是天下最漂亮的小孩,我……喜欢你。”然后松了手转身就跑。

      我在后面追着叫他,可远远跟不上他的步伐。我看着他从打开的角门奔了出去,再也不曾回头看我一眼,角门外可以看见王府外寂静地街道,外面的天空似乎比府中的格外蓝。


      我有一丝后悔:外面的天空一定可以飞,也许会衣食不周、三餐不继,但我可以做回我自己。留下来,我却只能做水青阑疼爱的弟弟,做着他喜欢的一切,学习着他想要我学习的功课。这许久,我连王府的大门都没有机会走出去,我会不会一生都被困在这里?虽然留在水青阑身边我心甘情愿,可心在这一刻告诉我,它想飞。


      没关系,想飞的是心不是我,我留下来哥哥会快乐--我已经叫了水青阑半年之久的哥哥,我已经习惯夜晚睡在他怀里,我舍不得他给我的温暖。

      那扇角门在水粟出去后又紧紧地关闭,我知道即使不关闭也没有人放我出去,何况瑶琴就跟在后面。想着瑶琴已经过来,恭恭敬敬道:“公子,现在该练琴了,林先生在舒云轩里已经等候多时了。”


      我拔腿就跑,耽搁了这么久,少不得又得受林先生一顿狠念,那可是耳朵的酷刑,水青阑绝不会在这个时候为我求情。

      舒云轩里却没有平日的琴声,而是一阵一阵的大笑,须发皆白的林先生和水青阑对面坐着下棋。

      林先生按着水青阑的手,笑道:“小王爷,子落无悔。恕老朽直言,王爷落子之前已知如此结局,不过孤注一掷,睹老朽年迈昏聩罢了,实不该有如此侥幸心理。”

      水青阑眉间一暗,缩手起立恭身一拜:“青阑受教。”然后笑着一把拉了我在怀里,笑道:“楚儿,我们正说你。我今日带你进宫见姐姐好么?”

      “姐姐?”我有些奇怪。

      “傻瓜!”他按了按我的鼻子,“皇后娘娘是我的姐姐,你么,是我的弟弟,那么皇后娘娘自然也是你的姐姐,你不想去看她么?这些日子你礼仪也学得差不多了,我自然要带你去见见姐姐,也让姐姐见见你。今日的琴课就免了吧,林先生请自便。”


      7.茫然不悟身何处

      和水青阑一起坐在轿中,他握着我的手。

      外面正是暑气熏人,紧闭着轿帘的轿子里也热得象个蒸笼\。可我感觉得他的手心依然是永恒不改的凉,汗津津的像是逐渐融化的冰。

      我抹去他额上腮上的汗水,然后把他的双手放进我的怀里,给他我的体温。

      他却执起我的手贴上他微凉的脸,轻轻的合上眼睛,似乎沉醉其中,眼角眉梢的孤寂真的冰消雪融。

      我痴迷地看着他舒展开来的光洁额头,美玉一般温润柔美的光泽映在我的眼里心里,风在这一瞬间静止。可是绝望突如其来,我用力闭住呼吸,恐怕他、他的身影、他的笑容语声、我能够依在他怀中,只不过是个迷离的梦。梦醒的时候,我仍然一无所有。


      不知过了多久,他仿佛被自己吓坏了似的惊惶地松了我的手,他温柔地笑笑:“楚儿,好好坐着。”声音有些抖,也不再看我,流转的眼波转向轿帘缝隙间闪过的灰色的宫墙。


      我呆呆地看他,然后也象他一样看那些那些巨大的灰色砖块在炽烈的阳光上反射着刺眼的苍白光线,不时有盔甲卫士笔直身影的身影闪过,表情呆滞而僵硬,我莫名地有些害怕。


      东平王府里豪华而孤寂,这皇宫除了豪华除了孤寂是不是还隐藏着别的?这根本不是一个属于我的世界,我不应该踏进一步,也许跟着水粟哥哥离开才是我最好的选择。可我,舍不得他。他,也该舍不得我罢?


      皇后所居的永宁宫种满了一种我叫不出名字的植物,墨绿的叶子中间开放着无数星星一般的白色小花,花瓣白得几乎透明,像是冬日里凝结在草叶上细腻的冰晶。

      那位水青阑要我叫姐姐的皇后娘娘就坐在高大而空旷的宫殿中间雕花的靠椅上,身后是金碧辉煌的富贵牡丹。她有着与水青阑相同的美貌,一枚有着珍珠坠角的金凤钗斜斜地插在鬓角,表情慵懒而淡漠。宫殿里空荡荡只有鼎中香烟袅袅,两个粉色衣衫的宫女站在她身旁。剩下的,只有我们三个人寂静的呼吸。


      我本能的感觉到一个皇后不应该是这样的孤寂和冷漠,但她只是笑笑,让大礼叩拜的我们起来坐下。

      她放下手中的书卷,娇慵地靠上椅背:“青弟,最近还好?这就是你说的那个孩子?”

      水青阑很郑重地点点头:“姐姐,你看怎样?他……还是那样子?皇上还是没有来过?”

      我想不到他说的那个“他”或者“她”是什么东西,只是看见皇后姐姐安然一笑,纤白的手按住了被风翻起的书皮上,那上面写着三个纤秀的小字“金刚经”。她默默地盯着我的脸,我害怕她的目光,我看水青阑、看那两个宫女,可是他们都不看我,我伸出手去,落在手心里的只是窗格漏进的一个个光斑,我抓不住它们。


      真正的阳光,在大殿外的极远处。

      “哈哈哈……”皇后娘娘突然毫无征兆地放声大笑,琴弦一般纤细绵长的笑声在寂静的大殿里绕梁不息,丝丝缕缕缠绕着,我觉得窒息。

      “姐姐!”水青阑语气突厉,脸上的线条骤然冷凝,然后又慢慢缓和,揽住了一旁吓住的我,向着两个宫女道:“紫竹,你带楚儿出去玩玩,反正这左右无人,别禁着他。翠茵你守在殿外,我和姐姐有事要谈。”说着牵了我的手放进一名宫女手里向外一推。


      那笑声便是一停,皇后轻盈道,“青弟,你好好的,好好的做你的王爷,少打什么主意。孽债孽偿,你又何必不甘?你可知道苍天有眼,今日种了恶根,他日必得不到善果,也就罢了……我这皇后锦\衣玉食,你这王爷尊崇无比,父王他……”


      那叫紫竹的宫女拉我的手施礼退出,我再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可我看得见水青阑的手紧紧握拳,那是他心中有了决定,他要他的姐姐做的,一定是件不容易做到的事情。


      但,那与我无关。

      我只知道阴沉的殿宇和阳光明媚的院落是两个世界,我要趁着没有人在身后念叨功课的时候好好地玩。不管紫竹提着累赘的长裙在后面跟得费力,我一溜烟冲出了永安宫朱红的宫门。刚才下轿时我看到了宫外一带玉河和河边拂堤的翠柳,与宫里那些不起眼的白花比起来,这是更大的诱惑。


      周围空无一人,紫竹也喊得累了,扶着树干吁吁地喘。我跑得畅快,又叫又笑撩了水泼她,她平日里大约也是寂寞得够了,反正水青阑说了不要禁着我,索性陪我一起玩水。不多时身上已经被水浸透了,在这暑热的天气里倒是难得的享受。


      紫竹嗔着道:“公子你在这里玩,我去换衣服,娘娘见了这样子要骂的。”

      她还是个青涩的少女,单薄的粉色纱衣贴在身上雕琢出玲珑的曲线,许是热,他颊上艳艳的红若夭桃,迤俪远去的背影袅袅婷婷,象一只小小的爪子,抓挠着我的心。心里便突地一跳,脸上也莫名地发烫,想起圣人说:“非礼勿视”,女孩子的身体应该是“非礼”,可为什么是非礼?那么哥哥呢?我们每天睡在一起,他宽衣解带身躯半露的时候算不算非礼?是不是也要勿视?


      愈想,愈不能想。脸上烫得厉害,见远近无人,我索性甩了外衣一头扎进水里。清澈冰凉的河水把刚才那些奇怪的念头洗得干干净净,我在水里快活得象一条鱼,仿佛回到了从前,那些衣食不周、但无忧无虑的日子。


      一个猛子扎下去,闭着气在水底猛冲,等到实在憋不住气时,我双脚踩水,身体在水中猛然立起冲出水面,带起水花四溅--这是我们从前玩惯了的把戏,比的是谁在水里坚持得更久,谁翻起的水花更大,谁站得更高。在东平王府,水青阑整天念着的就是我的功课,从来都不让我有近水的机会,现在终于痛快了一次。如果我身边有伙伴,我相信我是当之无愧的第一。


      预料之中的没人喝彩,然后是预料之外的一声断喝:“有刺客。”

      接连不断的落水声,几个大人纷纷入水奔我游过来。我意识到这一通潜游已经游离了永宁宫的范围,这是一个我不熟悉的地方。

      一人突道:“不过是个小孩子,抓什么刺客?”
      那声音软洋洋地分明有几分稚气,可语气又是轻蔑又是不屑,十二分地让人难堪。但紧接着一个男人沉声道:“把那孩子带上来给朕瞧瞧。”

      我惊住。岸边有白石的亭子,亭中一个着了杏黄袍子的男子搂着一个少年坐在桌前,大大小小的碟子里是各色的细点,那男子拈了点心送进少年口里。少年将那男子的胸膛怀抱当作贵妃榻半倚半靠,摇着折扇的手指白得同那扇子的玉骨一般,半眯着眸子微挑着唇,明明是躺着的,却像是俯视着世间众生--他的眼睛是宝石一样的蓝,光芒四射却冷寂如星。


      两个人扭住了我的胳膊把我带上岸送到那两人面前,已经学过了礼仪,我知道穿着绣龙杏黄袍子的男人该是当今的皇帝李慕,他怀里的,是谁?。

      皇帝看见我明显一怔,几乎自语道:“好媚的一双蓝眼……”

      他还没说完,那少年已经冷笑道:“也不过和我一样,胡汉乱交出来的杂种,没人要的东西。”重重一摔袖子,脸已经贴到我眼前,拉了我起来,柔道:“我的名字,水知寒,你呢?”他笑着,眼波流转、红唇如绽。


      他身上有种甜媚的异香,那是很久远的记忆中大漠里铃兰花的味道,仅凭这一点我就喜欢上了他,虽然他很是嚣张,而且他的手已经拥我在怀里。

      “我是水天楚,你可以叫我楚儿。”我一时忘了水青阑说过只有他才可以叫我楚儿,但我喜欢这个人。

      “水天楚?楚儿?”水知寒的手慢慢抚过我的脸,轻声道,“真是个好名字,楚楚可怜,天生就该被人疼的。这双眼,还真是媚。”他突然放声大笑,跟那位皇后娘娘一样毫无预兆的近乎癫狂的大笑,“一个男孩子有这么一双媚眼,还不如做个瞎子来得痛快!”


      他突然二指一并插向我的双眼,我本是沉醉他身上故乡的味道里面,哪里想得到他突然翻脸?但半年多的训练没有白费,原本扶在他肩头的左手按他肩井穴上,右手用力托向他下颌,同时用力甩头。


      后背突然一痛,身体不由自主地腾空而起然后重重摔在地上,李慕将水知寒揽在怀中喝道:“拿下!小小年纪出手恁狠,谁教你的这些煞招?”

      脸上火辣辣地痛,地面上一滴滴落着血--我虽然躲开了水知寒致命一击,但脸还是被他长长的指甲划破了,只怕还伤得不轻。怒视着他们,我忘记了所谓“以下犯上”,大叫道:“是他先出手伤我的!若我不出手,眼睛就被他废了。我伤他不该,他伤我就该么?谁的命不是命?”


      “大胆!”李慕拍案而起,水知寒却按住了他的口,悠然一笑,“算了,这么个小东西,理他做什么?瞧那张脸,这血淋淋的可真是好看,只怕啊,留下了疤更加的好看。皇上,您说是么?”他心满意足的偎在李慕怀里,用沾了我血迹的手拿了点心放进口中,似乎吃得格外香甜。


      我恨他恨得咬牙,可也知道皇帝惹不得,这笔帐也只好先记着。

      水青阑见了我这样子气得扬手要打,扬了半晌终是没打下来,叹了口气拿药来替我处理伤口。皇后娘娘却笑了:“这小东西倒是个有福的,你带了回去罢。男孩子么,有了疤才威风些。”


      8.欲断肠

      夜幕沉沉的落下去,从高处支架上挂下来的薄纱帐子挡了蚊虫,可还是能看见无数萤火虫在花间草上闪闪烁烁,象无数流星。旁边本来在摇着扇子看着我的瑶琴已经睡得熟了,伏在榻上鼾声不断。


      我却睡不着,被送回府中,脸上又被重新敷了薄薄一层药,味道很好闻,可是敷上之后又痛又痒,还要忍着不能抓,真是郁闷。连皇后娘娘都说了,男孩子有疤才威风些,那换药的先生却偏说水青阑的意思,我的脸上不能留疤。


      辗转反侧得够了,看瑶琴睡得那么好我有些嫉妒,赤脚悄悄出了帐子跑进书房沾了墨给他涂得满脸。可折腾了半晌,他也只是迷迷糊糊哼哼了两句,并不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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