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小地方工作快有半年,于是就很自然地盼望着假期,盼望着回远在南方的家。虽然那里有唠唠叨叨的老爸老妈,有见不完的亲戚,有一堆婚姻家庭生儿育女的家常琐事需要聊侃和排解,不过,那里至少有一床软软的被褥,有一个喧喧的枕头,我可以蒙起头,一直睡到中午。不过,铁公鸡发话了,每逢大过年的,报社可以不出报纸,但也需要有人在单位留守,今年当然不会例外。他颇带鼓励而又精明地拍拍我的肩膀:“小柳,你是新人,也没有家室,今年你就锻炼锻炼吧。”微微地笑着,牵起他早衰的满脸皱纹,那样子,十足的祸心包藏。我无奈。
被同期留下来的,是一个“老”人。说他老嘛,说起来他大约快40了,因为整个报社只有铁公鸡能叫他小谈,而其他人一律尊他为“老”,所以我也不例外。可是,真较起劲儿来,光凭外表,我应该说他只有二十五六的样子,清秀而明显的脸的棱角,是介乎于南北方人之间的那种英气,不过,他却喜欢用一副傻傻的大黑框眼镜,让人觉出他与这个时代的某种脱节。单位里,很少有人谈起他的家事,包括籍贯、父母还有妻儿,似乎他只是那么一个人,在40年前的某月某日,晴天一个霹雳,出现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然后又在10年前的某月某日,走进了天天报社的大门。他始终是很低调的一个人,沉默寡语,每天按时上班,按时下班,临走的时候,总要带一份当天的报纸,以备在路上翻阅之类。听说,报社里的小李曾经喜欢过他,甚至把这种喜欢付诸于行动,但是,却并非是“女追男,隔层纸”那么快捷,老谈很自然地拒绝,而且,认了小李作他的干妹妹,两人从此也相安无事。不过,很奇怪,为什么会有人对这种默默无闻的人产生欲望呢?也许女人跟男人的视角向来都很不一样吧。毕竟,我喜欢很辉煌很亮丽的东西,比如明珠,而老谈,应该说是一块鹅卵石。
于是,在报社冷清下来以后,我们照常按上班时间到单位值班,他依然少言,而我也止于表面的尊敬。可是,这种沉静对于我来说,几乎是致命的。因为新春的钟声越来越近,而我,依然一人,孤独蚕食着我的感觉,而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越来越发觉稻草的重要。于是,在腊月廿七那天晚上,下完班,我在单位洗手间的镜子前费力地整理了一番,然后和老谈道别,再乘坐公共汽车,去有名的三里屯碰一碰运气。
从前还没有来过,可以说是只闻其名,不见其实。所以,到达地段的时候,我还是花了很长的时间才找到临街的上下线。我咬了咬牙,走进去,要了一杯最廉价的饮料,靠着吧台很近的一个角落坐下,心里却开始怦怦乱跳起来。几乎是猛然间的,我发觉自己实在不适合这个地方,喧乱,嘈杂,舞动的人影,显得非常妖异,而我真的就像是一个雏儿,刚出壳,发着抖,连饮料的杯子都端不稳。我紧着喝了几口,眼光却忍不住四下探望,不巧,吧台边的一个男子正瞟过来,很亮的眼神。我的心紧缩,脸一时通红。我沉下了眼帘,吸了口气,满脑子依然嗡嗡地响。于是,我想到了离开,这个想法一出现,发觉脚下也特带劲,噌噌两下,就呼吸到了外界的空气。终于,我明白了,自己是那种有贼心没贼胆的人。连连苦笑之余,却把那双很亮的眼睛记在心里,留着寂寞的时候回味:如果,我这天没有逃,也许会是一个美满的故事……
腊月廿八,我继续值班,不过,昨晚因为兴起,自己动手弄得很晚,所以这天也就特别没有精神。刚出门的时候,讶异地发现,北京终于下雪了,很大的雪花,从彤彤的空中落下,充塞了本来的空虚。早就放假了的孩子们在路边堆雪人、打雪战,呼出来的热气在空间中飘荡,仿佛一个又一个热情的灵魂。我在公车上发了一路的愣,进了单位的屋子,便冷不丁连打了几个大喷嚏,发觉自己穿得太少,手都冻红了。我坐到自己的桌子前,放下包,一杯热水递了过来,我抬起头,看到大黑框眼镜背后,一双明亮的大眼睛,突然,心里好温暖,鼻子有一点发酸--
“阿嚏--”我又打了一个喷嚏,热水被我洒了一桌。我赶忙去擦,他也伸手。
“着凉了吧,不如你今天回去休息。”他平静地说着,不带一丝感情。
我正踌躇。门突然被敲了一下,然后又是两下。
他转身开门去。
“哇--好大的雪啊。我好久都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雪了。”很明亮的声音,让我联想到太阳光洒在大朵大朵的向日葵上的情景。接着,我看见一个高高个子的男生,穿着橘黄色的长外套,普蓝的牛仔裤,雪白底宝蓝边的运动鞋,满面春风地闯了进来。
老谈挡在门口:“你来干吗?”
“我想到你身边,看看。”男生挤进房间,用眼睛在房间里快速地扫了一圈,然后看着我,笑了:“这个是谁啊?铁阳。”
我一愣,对了,老谈是有这么一个名字,那还是我在看报社名录的时候扫到的。很奇怪的名字。谈铁阳。金属和阳光的结合,可是,人却像一个木头。
“他是柳镛,我的同事。”老谈淡淡的说话间,男生已经把眼睛递到我的面前,满脸灿烂地,无视我羞红了的表情,而他接着说出的话,更让我的心一惊一乍。
“他有一双漂亮的大眼睛呢。”他说。
我想可能是我很久没有看到帅哥了,所以才会把自己的眼睛瞪着这么大,一直看着人家,看见他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有一丝丝奇怪的绿色闪烁,像神秘而快乐的精灵。
“你好,我叫李清。”微笑像雪花一样绽放在他的脸上,我不知道为什么,他面对一个陌生人,还可以这么乐天和自然。难道是因为我是一个面善的人?可是,我明确地知道自己已经很不自在了。难道是因为他天性如此?我很好奇。
我红着脸,把招呼打完:“你……好--”颤抖的尾音显示了我作为少数人群的自卑心理和异常弱势。
“他红着脸的样子真可爱。”他的话语有些肆无忌惮了。我的毛孔都在蒸腾我的羞涩,而我的神经已经受不了我的狂乱。
“李清!”老谈的声音依然很平静,只是有些生气,“不要孩子气。”
“我就是孩子气。怎么说,我也比你小……”李清开始拿出手指掐着,一脸狡黠的样子,笑着,停顿住了,转头来招呼我,“我在对面的外经贸部办公厅工作,今年刚去的,你呢?”
我嗫嚅着:“我也是今年才来的。”
“看来我们很有缘分嘛。”他靠近我坐下,定定地看着我,仿佛我是来自外星的生物。
“李清,你过来。”老谈的叫唤,终于把我从无限尴尬中解救出来,我长嘘了一口气。
老谈没有就近说话,而是把他拉到门外,低声教训起来,话语似乎不是很严厉,却很有威严。隐隐约约的,我听到几个词:“人类”、“我们”、“生存”、“自我保护”……似乎是很长的一段道理。
我百无聊赖地在办公桌上翻阅着我的书,有一个词没一个词地听着,似乎听到了环境问题,听到了生存问题,甚至于人生理想。真不知道老谈为什么需要这么大道理来教训一个年轻人。等到他们再次进屋的时候,我只看到李清一脸静默、冷淡的样子,顾自到旁边的桌面上去看他的书,老谈也不再和我说话,做起他手头的活。屋里边,一下子冷清了下来。
我独坐着,开始翻书。
“咳--嗯……”嗓子痒痒的,像是无数的虫子在爬。忍不住,我咳嗽起来。
老谈抬头看了看我。李清望了望老谈,又望了望我,眼睛里是很单纯的关切。
我站起来,目光像风一样飘散在房间里:“我想我还是回去吧。”不知道怎么,自己的心眼却有一半是注视着那个年轻的身影的。
老谈答道:“那你好好休息。”
我没有回答。收拾自己的东西,突然有一种想望,如果像电影里的那样,年轻的美男子勇敢地站起来,说要送……送他“一见钟情”的人一程,那该会多么……(浪漫?)我突然觉得有点脸红。
李清没有动。
我推开了门。
门,自动地在身后呀的一声关上,仿佛关上了一个希望。
重新回到风雪凄凉的空气中,我开始嘲笑自己,有时候,居然可以那么愚蠢,这么随便就开始希望起来。牵动了脸颊,我感到嗓子眼里一阵难受,猛地又咳起来。
冷飕飕地站在风里边,突然觉得自己很无助。车流因为滑雪的路面而悠悠前淌,微漠的天空中,尽是阴郁的面孔。我伸了伸手,想破天荒奢侈一回,拦一辆的士。可是,冰雪天里,的士也成了抢手货。一个衣着入时的女子抢在我蹒跚的脚步前,登上了我拦下的车。我一时气苦,索性往前走去,去坐地铁。
地铁口,风像足了泼性大发的女人,我的头发被她一根根地揪起,疼得我缩起了脖子,闭紧了眼。突然间,有一个温暖的怀抱,从后边拥住了我。梦幻一般的旋转,我回头--
是你吗?一直在梦中出现的人啊?真的是你吗?只是那么模糊的影子,让我一直追逐,一直追逐,却始终追逐不到的影子?我的眼睛突然湿润了,我根本看不清他的脸,我只知道自己被一种感觉湿润了,彻底地熔化,消解,沉沦……仿佛这个世界上,那双手,那个怀抱是我唯一的依靠,是我唯一的支撑--
“上帝……”我喃喃地叫了一句,脑海中却闪过一个想法:我从来不信上帝的,可是,在这个微妙的时刻,我却第一个想到了他--一个爱发怒,爱开玩笑的老头……
“我看起来像上帝吗?”
当我坐在温暖的星巴克咖啡屋里,面前摆着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的时候,他这样阳光灿烂地问我,那张脸,依然单纯而清澈,只是眼睛里,是一丝丝狡猾的绿色光影。
被空气和咖啡温暖着,我恢复了固有的理智。我自嘲地笑了笑:“我想我肯定是认错人了。”
他笑了,雪白的牙齿,缨红的唇,让我真的很想,将自己干渴的吻印上去。
他的眼睛再度笑了,比脸颊划出的弧度更让人觉得惊艳,那是精灵才会有的微笑吧,我迷惑而又迷醉。
“你还看不够吗?谈铁阳又要训我了。”
我的脑海里浮起那个黑框眼镜和那双深深的眼睛:“他是你的叔叔?还是……”
他继续笑了,而且更加狡猾,眼中的绿光忽隐忽现:“叔叔?……叔叔……哈--哈哈--”他仰头,望着天花板,仿佛捡到一个非常有趣的笑料。结果,他正面我,严肃地说,“就算是吧。”
“就算?”我一脸疑惑。心里却在想着另一个问题:为什么,他的一言一颦可以左右我的思维?我应该更理智一些吧?
他将灵动的眼睛瞟向透明的玻璃窗外,就像将一片绿色的羽毛随心丢到白色的天穹里:“按年龄来计算,他当我的叔叔也不过分。”
“哦,你们没有血缘关系?”我淡淡地说着。
他没有转头:“我们都在一个血缘系统里,也可以算是血亲。”街面上的行人都很猥琐,我憎恨他们,因为他们夺去了属于我的视线。
“那你们是远房亲戚了?”我继续我的愚蠢的问题。
他突然转头,用黑白分明又带着绿色流光的眼睛盯着我--我拥有这双眼睛的注视的时候,我自己却又逃避他,我低头了--“你累不累?问这么清楚干吗?你想要的……又不是他……”
我的脸腾地红了。我尽量让自己咳出声来。但是,居然,我的风寒一时间似乎因为那灼热的空气退去了。
“你家在哪里?我送你。”他的眼睛望着我,仿佛我已经毫无掩饰,一丝不挂。
回家的路似乎很漫长,但是,却从来没有这么期待过。我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是该拒绝,还是就这样完全地接受,我只知道,有他陪着,回家,是一件很惬意的事,以至于我的身体一直都处于极度亢奋的状态,仿佛一把拉满了的弓。
我们打车,我掏了钱,无所谓,在后一刻,我即便堕落成一个众人鄙夷、一文不名的乞丐,我也无所谓了。
推开房门,我听到自己的心咚的一声巨响,仿佛战鼓。我转身抱住了他。
呵。我想是他笑了。他拨开了我的衣服,舔噬着我的肩膀。我感到一阵湿润和酥麻在身体中流淌,直直地,袭击心脏。
这是我要的吗?忘了,连这样的理智也忘了……
“我给你你所要的,我也取得我所要的。”他正眼看我,眼中的绿色流光分外浓烈,似乎整双眼睛都要变化成绿色。
“你的眼睛……”我愣住了。
“愿意吗?”他用舌舔噬着我的唇。
这是我要的吗?是的,是的吧,一生一世也不过如此而已。足够了,真的吧?!是真的吧。
他的唇现出了妖异的微笑,那清纯的脸顿时闪现出精灵般绚烂的光芒,绯红,如曼陀罗。
我的身体,赤裸在他的怀中--
“嗯,嗯……”我只知道这样低低地回答。给出去,把自己的一切都给出去--一个心声,是的,这样自我暗示。
他的舌从我的唇滑下,温润地,刺激着我的脖颈动脉,他的手紧紧地环绕住我,结实的身体包围了我,柔软的头发掩埋了我,我感到整个天空都是他的,整个大地都是他的--天,我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