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禁卫和十几个刺客打斗起来。大臣们战战兢兢地躲在一边,生怕有所殃及。场面混乱。
青沓拉了我的手。“跟我走。”他说。他以为我呆呆地站着不动是害怕了。
我挥开他的手,尽管我怀念它的温暖。我说:“不行的。我离不开神庙。”
他急了:“即使只有片刻的自由!”
他见我依旧毫无反应,颤抖着问:“还是,你心中有了别人?”
我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闭上眼睛,道:“你快走。只要你是自由的。”
禁卫侍郎爻与一举擒下刺客,鸣帝没大碍。刺客同党也很快被制住。我向青沓看去,他回过了头。
次日传出消息,封山遇刺令朝野震惊,龙颜大怒。鸣帝下旨追捕刺客一党,禁军到处搜捕,稍有嫌疑就抓捕入狱,斩杀累及数万人,偃京一时人心惶惶,众人纷纷足不出户,生怕一不小心被指为乱党。
我前去对鸣帝说:“陛下,您的杀戮太重了。”
他凄凉地笑着,道:“我不怕天谴,我只是不能忍受没有希望的等待,或者连等待也不是。”
然后说:“我累了,我想要快点结束。”
“你呢?”他忽然反问。
“什么?”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当时为什么不走?他找的只是你吧。”
我没有回答。任何回答都是毫无意义的。因为我不会说出心里最深最真的话语,即使是面对青沓的时候。我说:“我是圣女。我的诅咒不想牵连别人。”
“那你为什么过来见我?只是为了提醒我的杀戮太重?”他懒懒地说。我见他不是很生气,道:
“我求您放过青沓。”
“为什么我要听你的?”
“我注定了会陪着大偃陪着陛下您死去,但是我希望我爱的人在死去的偃国之外可以活着。这就当作是,我的临终遗愿吧。”
鸣帝恩准了释放青沓。我叩拜,回我的神庙。其实去祈求鸣帝,我心里是没有底的。他为什么会同意?也许没有人知道,也许只是他一时的念想。
21 穗央
我是大偃属国南缙的藩王名怀的长子,名字叫作穗央。
这个名字没什么特别,如同我的人一样,像是一泓清水,平淡无味,如果不是出生于皇家、如果不是身为长子,我想我也许不会被那么多人记住,注定淹没的洪洪的历史潮流中。
我一出生父王就将我一生的目标定在了统一中原上。中原是偃国的地方。它附属了无数的小国,比较大的是北翟、东亟、西隅,还有我们南缙。父王在41岁的时候,死于心脏的顽疾。我继任了南缙王,时年23岁。偃国派人来祝贺。我听说那里面有他们的太子砚池,只是我们没有单独说过话喝过酒。在我记忆中,那只是一个玲珑少年。
五年之后,我将南缙治理得很好。然后从中原传来消息,大偃的景帝驾崩,太子继位,号鸣帝。
我比我的任何父辈都幸运,因为,我等到了一个机会,那就是鸣帝的暴虐。
当探子带回这个消息,述说鸣帝怎样残忍暴虐怎样纵情声色怎样反复无常的时候,我难以隐藏我的激动。我知道作为一个王者,我的修行还远远不够。但是我明白自己欠缺什么,需要什么。我向往天下至尊的位置,因为那已经深植于我心中,在我童年的时候,我的父王一次次地加深了它的印记。因为父王一直身体不好,所以将所有的希望直至祖先的执念都加注到了我的身上。
我暗暗地开始征兵买马。鸣帝继位的次年,我送了一个男宠给他。当然,作为属国献上的美人娈宠通常都容易受到怀疑。所以我让亲信买通了偃南州长左军书,那是个贪财好色之徒。几经辗转,让他向他的皇帝献上了我所准备的娈童娄樱。
送走娄樱的时候,我什么也没说,只是拍拍他的脸颊。他的眼睛明亮得像是天上的星辰。娄樱出生在偃和南缙的边境,他的母亲美丽,因此被偃的士兵轮番侮辱,生下了他。我知晓他心中的愤恨和渴望,甚至不下于我。
一个月之后,偃宫里传来了好消息。或者说我不知道那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鸣帝对他恩宠有加,夜夜笙歌,并且不惜倾一国之力在偌大的皇宫里为他兴建飞仪宫。
我让探子指示娄樱,在左军书对大将军武清生的诬蔑时——左军书贵为一州之长,早就对被武压制多有不满——煽风点火,务必要令鸣帝对武清生心存疑虑。比起数万的偃军,他更是我南缙和大偃之间的一道坚固屏障。这样一来,如果鸣帝对娄樱的身份和意图起疑,也会以为那是左军书的人。
于是有了武清生的夜探行宫。
我表现出落落大方,丝毫不看武执在我脖子上的剑,向他指点天下形势。我道:“武大将军,所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你的陛下这样对你,你还要愚忠下去吗?”
他笑,笑得像是贪婪的狼:“我本不是什么忠臣。但是你又能给我什么?”
“寡人可以给你显赫的身份以及享用不尽的金银珠宝。‘大将军王’的称号如何?你有功于我南缙,寡人给你异姓封王。”
他思量片刻,道:“好。但我有个要求,不知陛下可否答应?”
“是什么?”
“日后陛下蒙臣帮助得入偃京,擒得鸣帝,请将他交给在下如何?”
我听说过武清生和少年鸣帝曾经的风流韵事,但那不过是“曾经”而已。或者鸣帝正是因为如此,才更要置他于死地,以埋葬过去的一段情史。难道武还是念念不忘?那是因为被背叛的愤恨,还是他,仍然爱着他的帝王?
“可以。”
我看着脖子上的利剑,有些无奈地同意了。
武清生答应放我缙军入关,并且里应外合。但是那鸣帝究竟是怎样的人,令一代大将难以割舍?我不禁对他我的敌人心生好奇。
22 穗央2
271年3月,武清生率部将三万余人里应外合,放我缙军入关。我军所到之处,所向披靡,一时如入无人之境。偃国曾经景帝的励精图治,扭转了衰弱的姿态,却在景帝驾崩后短短的三年间变得满目疮痍,惨不忍睹,到处是贪官作乱,民不聊生。大军所到的很多地方,我们遇到的甚至不是微弱的抵抗,而是百姓们热烈的夹道欢迎。
因为西隅新王对于自己亲妹妹、鸣帝的常皇后抑郁而终一事十分不满,拒绝出兵救偃。四个月后,我缙军便直捣帝都。帝都的守卫军进行了一些象征性的抵抗,然后就被当地百姓打开了城门。
我在亲信及士兵的簇拥下进入帝都,这是我第二次来到这个偃国的中心。记得上一次来到这里的时候我还是个孩子,跟随着父王来为当时的景帝祝寿。
我跟武清生约定了由两条路线进攻偃京,并且拨给他一些部下。其实我还是不太相信他,拨给他的那些人中有我的眼线。我一直相信适当的怀疑是帝王的美德,而亲信会令他灭亡。所以当我攻入帝都进入皇宫的时候,他还在很远的季州。
随着军队的进入,偃京的皇宫显得静的有些异常。从正午门到广和殿我甚至连一个人影也没有看见。我招来安插在偃皇宫多年的老太监。他拜了拜。他的身体有些哆嗦,但神志还是很清晰。
我问:“这宫里的人呢?”
“在缙军攻城之前就逃的逃、散的散了。一日前,淑长妃和渊公子也不知去向,还卷走不少宝贝,宫人们说他们这是私奔了。陛下……哦,不,是鸣帝为此发了好大一通火,直说西隅人不仁意……”
然后我看见了黑烟和巨大的火光,由后宫的方向而来。
“那是哪里?”
老太监颠起脚尖探看了一下,道:“看样子像是,飞仪宫。”
娄樱的飞仪宫。
我赶到飞仪宫的时候,却只是在摘星楼下看见一抹黄色的身影。重重危楼上,他头戴金冠,身着青龙金缕衣,在浓烟和火光中,青丝飞扬,仪表卓然,仿佛仍是他在俯瞰众生,其余的一切不过是一场梦,而他为此放声大笑。我看见那金黄的身姿仿佛着了魔一般,持剑的身子竟不能动弹。
“陛下,那正是鸣帝。在楼下抵抗的是禁卫侍郎爻与。”老太监说。
我命部下擒住爻与,并对其余人道:“快灭火!”然而这爻与不顾一切,不惜受伤身死,分明只是想拖延时间,令火乘风势、风随楼走,一时火势烧得不可控制,只觉连天也被浓烟染黑了。
楼上的人笑道:“缙王,你得到了这个国家,但是你摸不到我的一根手指!永远!”
火像是在嘲笑我的无能为力,终是燃尽了一世芳华。
摘星楼下,禁卫侍郎爻与自刎。
待火势渐渐熄灭,侍卫们只找到鸣帝未燃尽的衣衫的一角,他的肉体已成灰,分不清模样,一触即散。
我在飞仪宫的后殿看见了娄樱。他穿着最华丽的衣衫,点着最昂贵的龙延香,静静地盘膝坐着,他的面上既没有沉重的哀伤,也没有得胜的喜悦,只是仿佛没有了魂魄。
“樱……”我挥退左右,轻轻地唤着。
“他死了么?”
“是的。”
“我听到他的笑声了,笑得多痛快。你说,他是不是疯了?我告诉他我想和他一起死。他却说:别傻了,缙王很快会来。你明白么?这一刻我终于明白了。他知道我是谁。他宠我、爱我,是因为他知道我是谁。”他说。
我不明白。
“你!”娄樱起来抓住我的肩,他的指甲掐入我的肉中。“他知道你想做的一切。是他让你得偿所愿。”
“你是说鸣帝?别傻了,樱。回来吧,朕依然会照顾你爱护你。”
“不。多谢陛下。我哪里也回不去了。他给了我至高的宠与爱,却在我的心真正陷入的时候,狠狠抛弃了我。”
娄樱就在我的面前抛下那身华丽,穿上了布衣,徐徐地往红尘之外而去。
我没有阻止。多年之前,我就已经没有立场阻止了。
我出来的时候,只觉得像一个世纪那样久。侍官上来询问:“陛下,这鸣帝……”
“好生埋了吧。”
鸣帝被埋入他自己所造的皇陵,极尽奢华。这个人活着的时候仿佛就是为了死。它给人这样的感觉。
23 记
偃7年,天师观云,道:“万物有始必有终。”
“卿家预见到了什么?”文帝问。
“只是突发感慨。偃由孪生兄妹建立,也必将毁于孪生之手。”
——《偃神记?丛肜》
燕元年,旧偃272年,南缙王穗央称帝,是为宣帝。
先燕11年,太子央啻夭,举国悲痛。
13年,宣帝崩,七子风虺继位,号擎帝。
先燕18年,高莞事变后,擎帝让位于丛家次子云,自嫁之。是为当世一奇事。云为允帝。虺受封圣德皇后。又封允帝三妹长弘公主之子丛茕为太子。世人不知其生父。
次年,中原一统。允帝改国号为颜,是为大颜元年。
大颜3年,允帝让位于太子,携圣德皇后退隐。因太子年幼,由其母长弘公主摄政,号锦帝。
锦帝暴虐,又素有手段,国人无不敢怒不敢言。
颜36年,锦帝让位于其子,后者号予帝。
——《燕颜文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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