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见录3————蓝蝎子
蓝蝎子  发于:2009年04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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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门砰地一声,开了。家丁点上烛火,屋里竟是一个人影也没有。萧老爷正思量着,眼前突然一个黄影一晃,飞出了书房,直上梧桐的树梢。他慌忙赶到树下去看,却依稀听见孺云的声音低低地呻吟:“莫相忘,画眉时。莫相忘,画眉时。”

      萧老爷疑惑着叫了声:“云儿--”
      树上一阵喧嚣,鸟儿飞上了淫雨霏霏的天空,苦诉着:“莫相忘,画眉时。莫相忘,画眉时。”凭空一个闪电,打在远处一家房梁上,燃起了熊熊大火……
      从那以后,人们再也见不到萧孺云,而田家少爷在与县令千金拜天地的时候,堂上大梁被雷击中,着了火,喜事也就草草收场,自此田氏家道中落,后来迁出江阴,不知所踪。不过,从此以后,江南这片地方就多了一种黄衣鸟儿,眉线细巧,有如描摹,只是声音凄切,似乎在诉着:“莫相忘,画眉时。莫相忘,画眉时……”


      白鹭
                 --情见录之五四

      清明时节,路雨纷纷。我执了伞,去给爹爹上坟。娘亲如往年一般,又说是心疼病犯了,去不得。我往镇头邱老幺家买了些冥纸,踏着一路的泥泞,逶迤而行。
      坟头蒿草有些高了,我整了整,拂袖在墓碑上擦过,一边在心里默念着:靖江南岭甄公淳浩之墓。旁边李树上一只黑鸟啼叫了一声,飞得远了。我用火褶子点了冥纸,任它们烧着,往路边找了块岩石坐下,轻倚着油纸伞,心下微微有些凄切,十年前的往事又浮上了脑海……

      十年前,我还是一个不懂事的孩子,瞪着一双好奇的眼睛,扎两绺头发,着一身荷花衣,脚踩一双狗头鞋,和镇上的孩子们瞎玩儿,或者爬上玉兰树采花,或者到原野里追蜜蜂,要么也过问槐树上的喜鹊窝,要么就是到江边的小河里游泳摸虾,有时候也成群结队和那些大个的孩子们撕打,鼻青脸肿地回家,又难免吃一顿竹鞭红烧肉,虽然也会哭天跄地,窝到柴房角里赌气使性子,可只要是闻到娘亲煮的白米饭的香气,什么馋虫子都会给勾起来,哪还顾得使什么性子呢?

      那年夏天,暴雨下得多,一阵连着一阵,长江水都要漫过江堤了。大人们都守着各家的小孩,不让去河边玩,都说这季节是河里的水鬼找替死的时候。那晚刚吃完白米饭,娘亲在灶头上洗碗,爹爹却进了书房。我就拉着娘亲给我讲水鬼的故事,娘亲被我撺掇得不行,便说那水鬼是青面獠牙、蓬头垢面,专门拉像我这样的孩子下水,一直拉到江底下龙王的宫里边,用一个大锅盛了,煮熟给水族们当下酒菜。我胆子大,听听反觉得好玩,便问那龙宫有多大,可比得上自家的院子,还有龙宫里有没有天仙般的龙女和亮闪闪的夜明珠,娘亲见吓不住我,又被我烦得,索性不说了,支使了我一句:“找你爹爹问去。”

      我有些悻悻,一溜烟跑到书房门口,正想大声问爹爹那些故事,却见他枯坐在书桌前,手心捧着个龙形的玉佩发呆。我从来没见过爹爹那么专注过,连他读孔圣人的《春秋》和李太白的诗,都不曾那么陶醉,一忽儿微微地笑,一忽儿又有些郁郁,泪珠儿就在眼里边打转。我轻轻走近他,用我一向讨好他的方式蒙上他的眼睛,问道:“淳浩,你可知道我是谁?”

      我本来以为爹爹会像往常一样,伸手呵我腰上的痒痒肉,笑着说:“你这小子,敢直着叫你爹爹的名字!?”可是,这一次,爹爹却沉吟了半晌,幽幽地说:“白露,是你么?”他捂住我的手,泪湿了转过身,边说着:“你让我等得好苦。”见是我,他一下子楞住了。

      我傻傻地问:“爹爹,白露是谁呀?”
      他揩干了泪,摇了摇头:“不知道,爹爹说梦话呢!”
      我不相信,伸手抢过他的玉佩,说:“爹爹,这玉佩可是买给我玩的?”
      他圆瞪了眼,怒声喝道:“大人的东西,小孩子别乱动!”使劲抢了回去。我“哇”的一声就哭了,爹爹赶忙搪塞我:“别哭了,等明天天晴了,爹爹带你去灵水寺玩,再给你买冰糖葫芦吃。”

      我一听有玩有吃,登时就不哭了,脸上还挂着泪,嘟着嘴说:“不行,每次你都说话不算话,我们要拉勾!”
      爹爹想了想:“我真骗过你么?好,就跟你拉勾!不过,你可不能把你看到的跟你娘亲说!”我认真地点了点头。
      半夜里,我做了个梦,梦里边有个穿着白衣衫的水鬼来抓我,他吐出长长的舌头,一口把我吞到肚子里边去。我大叫一声,就醒了。看看身边,娘亲睡得很沉,想是白天操持得累了,竟听不到我的喊声。爹爹的被窝还是热的,人却不见了。我轻声下了床,推开门望见书房的灯还亮着,那里有哽咽的声音。我不知道爹爹为了什么事伤心,可是怕明天要花钱给我买冰糖葫芦?早知道是这样,我就不要吃冰糖葫芦,只要去灵水寺玩就可以了。我偷偷扒在书房外张望,听爹爹哭了半晌,对着那玉佩又是爱抚又是亲吻的,末了还藏在那套他最心爱的杜工部诗集的蓝色硬皮盒子里。我看着看着就困了,踮着脚回到卧房里,抱着娘亲就睡着了。

      第二天,爹爹早早出了门,等我起来发觉了,心里就恼他又没守信用。这时,天还没放晴,阴阴的,落下些零星小雨。我坐在灶房的门槛上,盯着屋檐上的小水珠发呆。突然,我想到书房里那块漂亮的玉佩,禁不住笑了起来。反正娘亲是从来不看书的,除了打扫,很少进书房,所以,我溜进去的时候,她根本就没在意。我瞅准那个蓝皮盒子,翻开来,那玉佩真就乖乖地呆在那儿等着我。这个时候,我想到我爹爹那愠怒的样子,心里却赌气了:谁叫你不守信的?我就要惹你生气!我把玉佩揣到怀里,经过卧房,见娘亲还在对着镜子梳头,吱溜一下就窜到了院门口,也不打伞,径直往灵水寺去。哼,我要自个儿玩去喽--

      可是,我毕竟年纪小,认不得路,就记得去年爹爹娘亲一起带我去拜佛的时候,我们有好长一段路是沿着河岸走的。于是,我就赶到那河边上,想等遇上一两个行人,再问明道路。这个时候,雨渐渐地停了,河水声很响,哗啦啦的,青白色的天空上微微地开了三四道缝,暖熏熏的风从这些缝里边吹下来,我只觉得胸口一阵清凉。我往怀里一摸,却就是那块龙佩,雕刻得可精细了,龙的眼睛、胡须、鳞片和爪子都惟妙惟肖,我把玩着,一边往前走去。突然,我眼前一晃,一个白影子飞过。我抬头望去,原来是一只白色的大水鸟,嫩黄色的喙,翅膀撑开,足足有三尺来长。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这种鸟儿,心下好奇,就跟着那鸟儿走,越走越觉得荒芜,想想似乎竟认不得路了。我坐到河边的一块大岩石上,那鸟儿就停在对岸的一株向着河面横出来的老柳树上,用一双黑溜溜的眼睛盯着我看。我觉得好玩,笑了,举起那块玉,对着它招摇:“你过来,你过来,我让你看看我的玉!”突然手一滑,玉掉到了河水里,我瞅着那玉在河面上打了一个飘,就摇摇晃晃地沉了下去。我一想糟了,要是让爹爹知道了,岂不是要打死我?我也不顾河水湍急,脱了狗头鞋,解了荷花衣,头一伸,就准备往水里边跳--

      突然,眼前又是一个白影一晃,我的裤衩被抓住了。我回头看了看,是个白纱长衫的书生,一头临空飘舞的白色长发,一张好俊俏的脸,那双白水银里晃着黑水银的眼睛盯了我一下,我觉得心里头直打颤。我楞了楞,问道:“你干吗?”

      他却不说话,把我往岩石上一推,手一伸,居然从水里把那块玉佩捞了上来,放在手心里端详,眸中千愁宛转,那种感觉,好熟悉!不过,我最好奇的是,他的手很长么?居然能一下子就把玉捞上来了。难道毕竟是大人的手才长得那么长?

      我正想着,他却说话了,清清冷冷的声音,像腊月天的水:“这玉你哪儿来的?”
      我心里有些怕难道他知道是我偷的?我挺了挺胸,故作镇定地说:“是我的。”想把玉抢回来。他纤长的玉手一抬,我就够不着了。我一赌气,狂蹦着,可还是就差那么一点点。我抓住他的手肘,只觉得一阵冰凉。

      他突然冷冷地说道:“你是甄淳浩的儿子。”
      我一楞:完了,他果然知道是我偷了爹爹的了,就耍赖道:“是我爹爹拿给我玩的。你还给我!”
      “他拿给你玩的?!”书生颓然坐下,眼睛里满是郁郁的神色,叹了口气,“他这么快就忘了……”一滴清泪从颊边滴落。
      我看他伤心,也就不急着抢回玉佩了,披上我的衣衫,说:“哥哥,你别哭,你要玩,我就借你玩一会儿。”
      他转过头来,冷冷地盯了我一眼,却苦苦地笑了:“呵呵,你居然叫我哥哥。唉……要是当年我能和他在一起,你就不知道会在哪儿呢!”
      我听懂他调侃我,分辨道:“我自然是在我娘亲的肚子里。”
      他笑得更欢了,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淌了下来,突然笑声就停了,他飘身起来,似乎要走的样子,回头冷冷地对我说:“以后别到河边来,我可不找你这样的替死鬼。”
      我听见了,身上打了一个冷战,莫非,他是水鬼?可天底下有这么俊俏的水鬼吗?我见他要走,还记挂着爹爹的玉佩,可是又怕他把自己抓去,只是颤声说着:“我的……我的……”

      他回头凄然一笑,白色的长发掠过肩梢:“你去跟甄淳浩说,白露把龙玉拿回去了。”身影一晃,凭空消失了。
      我吓得全身打颤,头顶上突然一个呼哨,一个巨大的白色影子掠向天穹,我抬头,望见刚才那只白鸟儿,冷冷地回了一下头,扑扇着翅膀,飞远了……
      我吓得慌忙逃跑,沿着河岸大声喊着:“有鬼啊~~~~~~有鬼啊~~~~~~~”
      半路遇上那个李四家的牧牛娃,他挥着长长的柳枝,正在逗牛玩,见我慌张地跑来,连忙跳下牛背,问我:“哪儿有鬼?哪儿有鬼?”
      我指指身后,又指指天上,喘得说不出话。
      他笑了:“你又骗我!鬼见了你,早把你抓去了!”说完要走。
      我一把拉住他,说:“我真见鬼了,好俊俏的一个鬼,高高的个子,雪白的头发,披着一身白衣衫,说话冷冷的,我碰他的手,冷得跟冰一样!”
      他又来兴趣了:“这么好看的鬼,我也要见见。”
      我赶忙说:“快走,快走,我可不想再见到他了。”拉了他一同骑上牛背,急急地往家里赶,临到家院门,我的腿肚子还在打颤呢!
      娘亲正在灶前煮红薯饭,见我回来,劈头一句骂:“臭小子,刚刚还下着雨呢,就跑出去疯了!肚子饿了才知道回来。”
      牧牛娃插了句嘴:“他说他遇见……”我连忙摁住他的嘴,把他推出我家,支使了他几句,让他走了。
      回到院里,娘亲就问我:“你刚才遇到什么了?”
      我可不能让她知道我见鬼了,要不然她还不打死我,我眼珠子转了转,说:“我遇见村东头的老嬷嬷,她又夸你漂亮能干了,还说……”
      娘亲最喜欢听人家讲她的好话了,她跟着问:“还说什么了?”
      我眼珠子滴溜滴溜地转,说:“她还说我越来越像您了。”
      娘亲咯咯地笑了:“张嬷嬷就是当年给娘说亲的,她呀,就会说好话。呵呵……”
      晚上吃完饭,我心里有些惴惴,蹲在院子里,望着天上的星星发呆。我看见爹爹照旧去书房,他推开那门,我低低地叫了声:“爹……”
      他回过头,好像想到了什么,站在门口跟我说了声:“明天爹爹再带你去灵水寺,好吗?”
      我心里更加有些不好意思,低了头:“哦……”
      爹爹再不搭理我,进了房间。
      我就听得他开始翻箱倒柜的声音,心里更虚了,走到门口,又叫了声:“爹……”
      他回头看我,脸色有些青,突然眼睛一亮,问道:“是你把龙玉拿走了?”
      我的泪珠儿在眼圈里打转,哇的一声就哭了。
      爹爹见我哭了,把我一把拉到书房里,锁上了门,又问道:“快说,你把玉拿到哪里去了!说,爹不打你。”
      我揩着泪,哽咽着说:“我……我把玉拿出去玩,不小心掉到水里,后来有个鬼……鬼来抓我,就把玉带走了。”
      “什么?什么鬼?”爹爹紧紧抓住我的手,跟铁箍子一般,我疼得直叫唤。爹爹松了手,说:“好孩子,告诉爹爹。”
      我睁着溜圆的眼睛,吸了把鼻涕,说:“是个俊俏的鬼,高高的,白头发,白衣衫,说话冷冷的,他让我告诉你,白露把龙玉拿回去了。”
      爹爹放开了我,直起身,神情有些恍惚:“白露……白露……你还活着?你想得我好苦啊!”他突然又抓住我的手,瞪着双泪眼,问我:“你在哪里碰到他的?”
      “河边。”他一把抱起我,说:“带爹爹去看。”
      我吓得躲到他的怀里,说:“爹爹,鬼……鬼会吃人的!”
      爹爹温声道:“别怕,有爹爹在。”
      爹爹抱着我出了书房,也不跟娘亲知会,就朝河边走去。
      夏夜里的河边,听得见蛐蛐们的呱噪,还有大蛤蟆在河岸的石头上蹦跳,然后扑通一声掉进水里的声音,我靠在爹爹的背上,听着他急促的呼吸声,望着天上眨巴着眼睛的星星,心里头只想着,等会儿爹爹和水鬼打起来,如果爹爹打不过,自己就要帮爹爹的忙。爹爹一直沿着河岸走,终于又走到那个这边有大岩石,那边是一棵横着的老柳树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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