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节

1993年的秋天,一个中年女人挎着背包从商店里出来，一边一走,一边将烟放进包里,匆匆走上天桥。王大名迎面从女人手

中将挎包夺下，朝天桥下跑去。

女人很小心地用身体的一侧将挎包护着，还是冷不防被人抢了。烟是小事，可烟里装的是送礼的钱。她一边跑，一边大声

呼喊以求支援。在这个时代里很少见到的见义勇为场景出现了——先是一个女人嚎啕大哭地追着、喊着，接着两个行人加

入追赶的行列，最后组成了一伙人的队伍，浩浩荡荡，场面颇为壮观。王大名是学校田径场上的高手，那时围观的呼声多

是为他助威，现在身后的呼声让他心慌。跑着跑着双腿就像踩在棉花上一样有点发软，步子迈不开了，那些从四面八方涌

过来的人将王大名堵进一个死胡同。

王大名被人按倒在地，接着挨了两个狠狠的耳光，脸上像火烧一样，两眼直冒金星。定睛一看，是这个女人。想对她表示

点什么，可是头死死地被人摁住，动弹不得。女人拾起烟，掏出钱数了数，发现钱一分不少，心这才安定下来。似乎还不

解气，骂了些难听的话，还不解恨，又想拔打110。人群中有人说：“算了，放开他吧，怪可怜的。”

“哟，这是谁呀，真有同情心。没轮到自个儿头上，抢到自己身上试试。”女人回头瞪了一眼那个发话者，接着把被抢的

时间、方位和经过，详详细细地报告了110。

警察闻讯而来。王大名想想，不过就一条烟的事，至于惊动警察吗？刚才看到女人悲痛的神情，对自己的行为还有一点悔

意，现在没了，一点也没了。心里暗暗盘算，这次就算了，下次再碰上，非把你耳环夺了，到派出所顶多认个错就了事。

想想就不怕了，昂个头，又回头狠狠盯了女人一眼，这才上了警车。这个细小的动作没逃过办案民警的眼晴，他细细打量

王大名，咋看咋像个刚刚培训出来的专业抢劫分子。一米八几的个头不说，单看这身块，结实健壮，也多是抢劫团伙发展

的对象。再看脸上，一股痞子气，眼中露出玩世不恭的神情，说话嘴角还微微翘起，留个长发，有点胡须，整个儿一个社

会小青年的打扮，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叛逆型的。这样的形象现在很受女孩子喜欢，否则谢霆锋、孙红雷这样的明星人

物也不会火起来，可那时不行，这样的打扮就是流里流气、不三不四、让人误解，尤其是让人民警察看不惯。

王大名很顺利地上车，是不想再多耽搁时间，希望这个过程早一点结束。否则，就来不及去火车头站送谢磊了。

第二节

收到公安大学录取通知书的当天，谢磊就打电话叫王大名去吃饭，还说明天就要去北京上学。王大名是坐了将近四个小时

的长途汽车赶到的。

吃过晚饭，王大名帮着谢磊收拾行装。整理过程中，老是有一些黑白相片、笔记本、钢笔之类的小物件跑出来，从小在一

起的生活情景便在脑海中不断闪现。那一夜，两个人聊了很久，回忆过去发生的趣事。同窗十年，积累了太多的往事，在

这个寂静的夜，都倒了出来。

“谢磊呀谢磊，上学时，我咋就整不明白，你咋那么他的弱，女生都敢整你。”

“可不是咋的，不是你的保护，我可就惨了去了。你现在说这话，该不是问我要一笔保护费吧？”

“嗯，如果想给，我也没意见。”

“我看你刚才吃多了。”谢磊一下子跳到王大名床上，钻进他的被窝，抓住王大名底下那玩艺儿，王大名发出求饶声：“

错了，我错了，下次改正，这是最后一次。放了我吧，一会儿你爸进来了。”谢磊这才松了手。

闹累了，疯够了，谢磊回到自己床上睡了，可王大名怎么也睡不着。谢磊说到一件未了却心愿的事，是想为父亲买一条玉

溪烟。那是有一次父亲带他去赴宴，抽了主人递来的一支玉溪烟，连声说：味道不一样，就是不一样，和我吸的没法比。

看着父亲当时的神情，谢磊就想有一天要给父亲买一包玉溪烟让他过过瘾。现在考上大学，这个愿望就更强烈了。可是这

需要一笔钱来实现，谢磊没钱，王大名自然也没钱，没钱这个事就不好办了。

王大名想帮谢磊完成心愿，他想让谢磊快快乐乐的去北京。虽然谢磊说等五年毕业后有了工作再去买，可是谢磊在说这句

话时，王大名还是从他眼中捕捉到一丝难过的神情。

帮助谢磊在临走前完成他的这桩心愿，居然也成了王大名的一桩心愿。他甚至都预想到把烟送到谢磊手中他是如何惊喜，

接着怎样露出灿烂的笑容。王大名喜欢谢磊开心的样子，谢磊的笑很纯净，让王大名舒心。有时，王大名想，一直这样看

着谢磊的笑，不吃不喝也是快乐的。如果谢磊感谢他，王大名就会说，没关系，一条烟嘛，小意思，谁叫咱俩是好兄弟呢

。想到这儿，王大名笑了——也许他生来就是为谢磊排忧解难的，也许五百年前是一家说的就是他和谢磊也不一定呢？

想着想着，电视里一些“抢”的画面就源源不断涌进他的脑海。其他办法不是没想过，但唯有这样来得快，还稳妥。即便

没得手，也不会有大问题，不就一条烟吗？但目标要选好，就锁定在中年妇女身上，一般中年妇女都还是很有同情心的，

学校里的女老师不都是这样的吗？表面显凶，内心善得很。

可是，王大名错了。学校和社会不一样，转换不了角色是要吃苦头的。

第三节

虽说也是从“大风大浪”中混过来的，第一次干这种事还是有点胆怯。清晨等到中午，多个中年妇女从他身边过去，王大

名都没下手。眼看着离火车开动没多少时间了，这时，商店里出来一个女人，披金戴银，像是有钱的主儿。在女人上天桥

朝他面对面走来时，他从天桥上冲了下去。

“你这是第几次了”押运王大名回所里的办案民警一边虎视着王大名，一边拿着笔和记录本。气氛严肃，程序正规。

“第一次。”王大名说完，用眼跃过民警的头看了一下时钟，时间离谢磊的火车开的点越来越近。现在出派出所，打的去

火车站还能赶上。

“放老实一点！到底是第几次？谁安排你的？”民警把声提了提，用眼直视王大名。

“警官，我真的是第一次，我是心甘情愿的，没人安排我。”

“你给我听好了，你这可是抢劫，就是抢一分钱也是犯法。好好想想到底抢了几次，还有谁参与了？”

王大名又下意识的看一眼时间，这时，谢磊已经坐着火车走了。似乎一件事了结了，他这才回到办案民警讯问的话，一听

到是触犯了刑法，心一下子慌了。

“我错了，下次不敢了！我现在写个检讨。”王大名一下子从椅子上起来，走到办案民警面前，掏出一支烟，点着了递上

去。

“回到座位上，老实坐着，好好交待，争取宽大处理。我们对待初犯还是不一样的，就看你自己主不主动了，说吧。”看

着王大名显出的惊慌神情，民警知道震住他了。

王大名懵了：这是我个人所为，怎么会有团伙呢？要说团伙，应该是谢磊。想到谢磊，他知道火车已经开了，他开始后悔

后怕。这一次和学校里不一样，在学校没有记录，更没有让他按过红手印。在他印象中，按手印是件很正规的事。之前他

想得有点天真，以为像在学校一样简单，犯了错误，向老师认个错，严重点的叫家长来，领回去毒打一顿，事情就了结了

。犯的那些事里，也多是谢磊被人打，他挺身而出。当然，这样做不是没有回报，考试中谢磊扔过来一个小字条，总能让

他考得很好。考好了，父亲就很满意，也就管得松了，王大名就可以撒野地玩。

谢磊有时还扮演一下红娘的角色，只要是王大名看上的女生，谢磊就帮着向女生递个条子什么的。那时男女生的约会简单

，最多是男生请女生在公园一角吃个冰棍什么的，大不了趁没人时拉拉手。接吻肯定不行，也没想过。王大名就是喜欢玩

点儿刺激的，有时会故意将毛毛虫放在约会女生头上，女生就吓得扑在他身上让他拿开。王大名越这样，女生就越喜欢和

他在一起。出去喝点儿酒，再带个女生，然后晕呼呼地骑着自行车，吹着口哨，一路飞车行驶在乡间的小路上，这时女生

也顾不得矜持，从身后死死抱住王大名的腰，不时发出尖叫声，这时的尖叫声一点也不亚于性高潮时发出的声音，这种声

音让王大名兴奋。

人都是喜欢刺激的，不管男生还是女生。尤其当王大名叼着一支烟，慢慢地吐着圈，女生就会觉得男人就应该是这样的酷

。如果王大名想要约会女生的初夜权，她们也会把持不住。可是王大名从来没打过这方面的主意，从这个角度来说，他王

大名还是一个品质优良的好人。

最严重的一次王大名也挺过来了，那是几个男生欺负谢磊，王大名上去就把最嚣张的那个男生给收拾了，最后将锁骨打断

。母亲向老师和对方家长说了一些好话，赔了一点医药费、营养费，回家让父亲毒打断一根皮带，事情就扯平了。

王大名身边的女生换了一茬又一茬，唯独和谢磊呆的时间最长。王大名学习上需要谢磊的帮助，谢磊需要王大名的保护，

用一句外交上的话来说，就是互利互惠。

第四节

这一次，他不过是抢了一条烟，不是还给她了吗？为什么这个女人还不放过他呢？

女人在派出所里把被抢的过程表述完，接着就向民警提意见，表示社会秩序太乱了，太让她没有安全感了，一条烟也有人

来抢，这要是一把现金，还不把人给杀了呀！还是一个小青年，看上人模人样、有手有脚的，干什么不好，偏偏干这个，

一定要好好管教一下。

这次王大名真的躲不过去了。最近一段时期，抢劫案件一个接一个的出，群众反映很强烈。上头盯的紧，多个案件都要求

限时侦破。现在抓了个现形的，民警们认为，单凭王大名的力量是不敢做的，背后一定有个团伙，只要撬开他的嘴，顺藤

摸瓜，就能把这个团伙一网打尽。他们在王大名面前做了大量政策疏导，明确告诉王大名，只要供出团伙组织，会念及是

初犯，向法院申请从轻甚至免于责任追究。

这回他们碰到一个嘴硬的，甚至连抢烟的真实目的都不说。软得不行那就来点硬的，当时没有刑讯逼供这一说，民警想让

一个犯罪嫌疑人开口说话，那可是他们的强项。一条细树枝抽打在裸露的身体上，不会留下多少痕迹，但抽打过后的疼是

一个涉世不深的小青年难以承受的。

办案民警该用的都用上了，还是没能让王大名说出一句有用的话。其实，王大名就是什么也不知道，他怎么说？说什么？

他能说起因是为了给谢磊的父亲吗？

王大名被判了一年。宣判下来时，他想，还是谢磊说的对，烟应该在五年以后买。

第五节

火车开动前的鸣笛声响了，谢磊还是没在站台见到王大名。早晨一觉醒来，他就发现王大名不见了，到现在也没看见王大

名来车站，难道是路上堵车，还是……他一直不肯上车，一直朝着进站口望。后来上了车，他还朝那个方向望着，如果王

大名突然出现了，他会跳下车，和他拥抱，说些告别的话，虽然昨天夜里说了，可是现在说感觉不一样。他还想亲手将早

已准备好的礼物送给他，可是火车开动了，王大名没有来。

难道王大名是怕送车时伤心？原来不仅自己脆弱，王大名内心也是脆弱的。这样想着，谢磊在心里就不怎么责怪王大名了

。

对谢磊的父亲谢勇军来说，他倒是不希望王大名来，也不希望他们在一起相处，倒不是说不喜欢王大名，相反他很喜欢王

大名，是王大名让自己的儿子走出自闭的心理。为了不让谢磊受委屈，在谢磊母亲走之后，谢勇军一直没再结婚，也为了

谢磊生活得好一点，能考上好的大学，他一直忙于工作，没怎么注意到谢磊的内心世界。直到有一次，谢磊的班主任告诉

他，谢磊性格过于内向，他这才重视，并接受老师的建议，让性格外向的王大名和儿子在一起玩。王大名虽小，但男孩气

十足，这也是谢勇军希望有些女孩气的谢磊多多和王大名接触，想带动一下他。像谢磊这样的性格，长大了在社会上是吃

不开的，谢勇军身边这样的例子不是没有。学校放假了，他会经常让谢磊叫王大名来家里吃饭，一起度周末，好像一家人

一样。慢慢地，谢磊变得开朗起来，还经常和王大名一起锻炼，身体也健壮起来，看不出以前的女孩儿相了。这要感谢王

大名，当然，这也是谢勇军控制的结果。

可人有时候很矛盾。最近，两个处于青春期的男孩，尤其是谢磊，母亲过早地离世，从小胆就小，每次都要钻到王大名被

窝里才能睡着，过去谢勇军看来很正常，可是现在不行了。比如昨晚吧，谢磊又跑到了王大名的床上，他就觉得很不舒心

。还有，每次吃饭时，谢磊总是把好吃的先给王大名，让他很刺眼。总之，过去发生的什么，在他眼里都是再自然不过的

，现在就让他有一种不好的感觉，至于哪儿不好，他也说不清楚，总觉得他们再这样处下去，有一天要出事的，出什么事

，他也道不明。他只是觉得发现了这种不对劲，就要适当阻止一下。所以，他想王大名不来是对的，甚至他想，最好两个

人以后不要见面了，这样做父亲的心就安了。

谢磊临走时没看到王大名。他不知道，此时王大名正在接受审讯。

第六节

一条烟换来一年的坐牢生涯，王大名想不通。他犯下无数多的错误都挺过来了，唯独这一次，代价太大。他不敢告诉家人

，好像他就是一个没有双亲的孤儿，办案民警问他身世时他也这样说。高中二年级和人打架时，他被学校开除的第一天，

母亲就气病了，现在要是让母亲知道自己坐牢，后果不堪设想。自己做的事自己承担吧，他什么人也没告诉。在监狱里，

他和谁都不想说话。不开口说不等于对所有的人都不说，对谢磊，他还是有许多心里话想要说的。

在监狱他最想念的人就是谢磊，还给他写了信，当然信是他家的住址，需要谢磊的父亲转交。这一转交，就出了问题——

谢勇军不希望谢磊读到王大名的信。当然，王大名在信中只提到发生的事件，没有说起因，他不想让谢磊有心理负担，他

希望谢磊假期来看他一眼。谢磊的父亲看到这封信，先是一惊，然后痛心，最后平静下来，他更加觉得先前的想法是多么

正确。收到信的第一个探监日，他去了，还带了一条玉溪烟。见着王大名时，他心头一愣，才几个月的功夫，王大名就像

换了一个人似的，神情疲惫，面色苍白。

“谢磊怎么没来！”王大名双眼看着谢勇军，情绪有些激动，是见了久别亲人一般的激动，心里还有些委屈，要向亲人说

。

“他功课紧，寒假没回来。”谢勇军冷冷地说。

“我给他的信，他回了吗？”

“我说大名呀大名，谢磊现在上了大学，功课很忙，希望你能理解。”尽管谢磊的父亲从心底涌起一股怜悯之情，他在心

里甚至还是感谢王大名的——不是他，谢磊也不会有今天。可是，为了王大名，也为了谢磊，他只能这样做。想想王大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