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应该结束25岁的生命,静静的躺在太平间里,本本份份的作为尸体,等着家人来领取的。
可是,他却出现在了这里。
林翟很早知道,自己迟早会死的……作为冀勃排卖行的少东家,整天捣腾那些价值连城的东西,哪有不被人盯上的道理,只是他没想到,他死了都不安生,还会出现在这里。
他盯着自己白皙如玉的脚愣了半天,然后赤着脚,缓慢走进卫生间。
站在镜子前面,他意料之中的发现,原来整个皮囊,也都不是自己的了。
这个皮囊要比自己要年轻许多,只有十六七岁的样子,修长纤瘦的身材,看似单薄柔弱,却又似蕴藏着无尽的力量,长得非常的漂亮,最引人注目的是那精致五官上的一双眼睛,单凤朝阳、细微上挑,清澈如涓涓小溪,而此刻,这汪溪水里,渗透的尽是茫然与无措。
被这个人吸了灵魂?还是变成鬼的灵魂吸了这个人?
后者可能性比较大,毕竟自己是横死街头的……人不都说,横死的人都有怨念,会变成孤魂野鬼,死缠活人。
象是偷了别人的东西,这让温柔本分的林翟从未有过的慌乱不已……他开始在房间里找能够逃跑的出口。
然后,他就听到门外有人敲门,一个声音告诉他,“少爷,老爷请您过去。”
那个声音就是七子,因为他是澳门人,所以大家都叫他七子……他和邵青一样,是原来这个身体的青梅竹马,不过,邵青是大户人家的少爷,七子是大户人家少爷的侍从,出身不同,命运自然也不会相同。
后来,自己被逐出第五堂之后,就把青梅竹马的七子托付给了青梅竹马的邵青。
——落水狗的狗,难免会受人欺负的。
……然后,他就见到了那个人。
唉,那个人。
林翟叹气,握紧了手中的金镶玉环。
自己随着七子,穿过陌生的走廊,悠悠走向另一个陌生的房间,他记得当时,因为太过茫然无措,忘记了穿鞋子。
男人就躺在临窗下的花梨长椅上,及肩的黑发随意披在身后。看起来三十岁左右,穿着类似改良唐装的黑绸做成的衣服,皮肤白的惊人,在黑色衣衫映衬下显得晶透的苍白和……纤弱。向上眺的凤眼半眯着,透着一股靡丽和冷冽,那么的……残酷又华美。
而刚才,自己从镜子里,曾经看到过一双一模一样的眼睛……只是,一个深遽,一个清透。
这个身体和这个人,应该有着非常紧密的血缘关系吧?
后来林翟才慢慢体会到,托这个血缘关系所赐,他有一段时间总是被兄弟们有意无意的隔离在千里之外。
“过来,”男人甚至看都没有看他一眼,眯着眼,妖异美丽的面孔带着精致的美感。
而这美感的面孔,林翟肯定,他见过,他一定见过,不是刚才的镜子里,而是很久很久以前。
林翟紧紧盯着那张脸,心脏咚咚跳得厉害,而身体象玩偶一般直直走过去。
然后,那人低婉冷酷的声音再次响起,“一个老家伙都要你费那么大的力气……听说,还受了伤,是吗?”
受伤了吗?林翟不知道,茫然的摸遍周身,然后在临近左胸的地方,感觉到了一触即疼,且越来越疼,疼痛入骨。是这里吗?林翟茫然的抬起头,看向那个人,然后,身体晃了晃,似被吸干了生命力般有些站不稳。
那个人终于睁开眼睛,清冷的眸子更冷几分,“是我太过纵容你了么……让你忘记杀人的感觉?你说,你该不该罚?”
杀、杀人?
林翟心咚的一跳,然后就在这一闪念里,他决定,不能告诉这个人他目前的状况,他不想再死一次,虽然这次活的也很不妙,但活着,总比死了舒服。
横尸街头的无助与孤独,林翟不想再尝试第二次。
林翟本能的跪了下来,低声说:“请您责罚。”
……这是他第一次,听到自己的声音,清亮透澈如清泉,与那人一点不象。林翟竟隐隐的有些失落。
“上次完成任务十五秒,这次整整慢了五分三十六秒,七子,告诉你家少爷,该怎么罚?”语气轻柔懒惰,如有羽毛掠过皮肤。
“一百鞭,老爷,” 七子老实的回答。
“嗯,带你家少爷下去吧,”那人惰惰的闭上眼睛。
第六章
“等等,”林翟确定现在的自己很难凭自己的力量再站起来,额头有些冒汗, “我……的伤,很重,所以……能不能先记下这一百鞭?”他拿不准,以前这个身体的主人会怎么处理,但现在的他,一百鞭子肯定受不住,显而易见,胸口的那道伤是置命的,否则,他不会有机会进驻这个身体……
因此,他不想再丧命在一百鞭下。
在说完这段话后,他成功的发现七子面无表情的脸,竟裂开一道惊讶的裂痕,而躺椅上的那人,一双清冷美丽的丹凤细眸已经完全睁开。
好吧,好吧,林翟苦笑,他终于知道之前的这个身体的主人会如何处理了,可惜,知道的太晚,知道又能如何?
“你,自己看着办吧。”那个人淡淡的说,就是用这平淡无奇的反问句结束了两个人的第一次见面,
但林翟永远记住了那双清冷眸子里,一闪而过的失望和恼怒。
后来呢,林翟头疼的想。
后来,自己没能逃脱一百鞭的命运,而且正如自己所料,一百鞭后,自己就差一点死在执刑堂里,虽然被及时送去了医院,但整整一个星期的昏迷,将近两个月的治疗,才把自己从鬼门关前重新拉回来。
但从此以后,几乎地球人都知道,从鬼门关回来的第五少爷丧失了一条狗的本质,彻底沦为了一个废物。
这真的不能怪我。成年人林翟有些小孩子般的委曲。
要知道,他一个法国留学拿过经济贸易硕士学位、在法制社会生活了25年的、守法本分的冀勃拍卖行的少东家,忽然一觉醒来,竟然成为了黑暗帝国的赫赫杀手,这个翻天覆地变化的角色,是任何人都不可能一时适应的。
他不能想象别人的血溅在自己身体上的感觉,他不能想象坦然无波的去交易那些见都没见过的毒品、军火的情景。
……林翟平生第一次知道,什么叫进退维谷。
理智和智慧一直是林翟自认为值得骄傲的资本,他处事不惊的性格更是连前世的林爸爸都禁不住的夸赞的。
但在这样一个颠覆了他整个人生观、世界观的角色里,他实在不知道应该怎样再饰演下去。
有一段时间,他甚至徘徊在杀与被杀的边缘地带……抱头鼠窜、狼狈不堪。
可惜,命运不会因为一个人的犹豫而停止不前。
既然无法改变命运,那么就试着去接受它吧。
在几经折磨和思想斗争后,林翟终于承认到这个肉体所承担的责任是无法推卸的。
既然无法逃脱这个肉体,既然还想寄居在这个肉体里继续苟延残喘下去,那好吧,他认命了。
然后,一向脑袋比别人快半圈、信奉条条大路通罗马的林翟,开始试图用他的人生准则去做那些不在他人生范畴内的事情。
但这样做的结果显然不够有效……所有人都讥笑他,奚落他……第五堂的废物!
记得有一次……不知道是第几次和兄弟们去执行任务。
和冤家对手短兵相接。混战中,他这个只会几招防身术的软脚虾,情理之中的被人给挟持了。
他在那人的枪底下,如一员泰山压顶、面不改色的英雄……心平气和的给人家讲法制、讲道理,甚至连谈判专家的那一套策略都用上来,以至于挟持他的人最后终于无法忍受了。
那人挥着枪这样讥笑第五堂的精英们……“快念死老子了!你们第五堂的人都躲在女人裙子底下不敢出来了吗,还是都跑去夜总会学作女人了?派这样一个娘娘腔来念我们……第五堂还真是让让人大开眼界!”
最后,那个讥笑第五堂是女人的人,自然是逃脱不了一死。
第五以面不改色的甩手一枪,乳白的脑浆如豆腐乳,华丽丽的溅满林翟一身一脸。
而林翟,在此刻才是真正被打击到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象慢慢下沉的那艘可怜的铁达尼号,一点一点沉没到冰冷的海底深处……孤立无依。
从此以后,道上的人连废物都不骂他了,甚至指名说,若和他们谈生意的是他,免谈。
在演义了这么多惊天地、泣鬼神的笑话之后,第五堂的大当家、这个肉体的老子,终于放弃了坐壁观枫……淡淡挥手间,就把林翟扫垃圾一样扫进了训练营里,让他和那些十来岁的小孩子们一起,回炉重造。
要知道,百年基业的第五堂的精英们的生产制造,都是从娃娃开始的。
但效果呢?唉,林翟自己都觉得难为情……若是有效果,自己就不会被踢出第五堂了,更不会沦为一条人见人打的落水狗。
自己是第五堂创建以来最大的耻辱吧。
林翟躺在北京这座小四合院的床上,微笑着抚摸着那枚自己确实不配戴的镶金玉环,微微长叹。
……其实,自己的枪法还是蛮棒的嘛,可谓百发百中……可这一点,从来没有人夸奖过他,因为,第五堂随便拉出一位,都是名声赫赫的神枪手。
……
林翟醒来的时候,已经日上三杆。
然后他听到了嘎吱嘎吱的挠门声,是柳万军……“臭小子,起来了吗?”
林翟躺在床上笑了一会儿,慢慢的穿衣服。
才打开门,就被气象万千的柳万军揪住了衣领,“说,昨天到底吃了老子多少血汗钱?”
林翟淡淡的向他澄清一个事实,“哦?我怎么记得那是卖玉势的钱……还是说,柳东家天天起早贪黑,就是赚了一根男性生殖器?”
屋子里传来孟丽娜咯咯的笑声。
柳万军满脸通红,气势一落千丈,“我、我我不是舍不得,就是就是……咱不是穷惯了嘛。”
“好了,”林翟急着上班,周末可是古玩成生意最好的时候,“几千块而已,全当过了回年,你自己说的,不能总是委曲嫂子不是。”说完,安慰的拍拍柳万军的肩头,开始刷牙洗脸。
临走前,他告诉柳万军,“昨天和嫂子商量了,剩下的钱就放自在居,算你们入股,年底分红……还有,如果顺利,咱家的房子应该不用拆迁了。”
“啊,什么时候的事,为什么我不知道?”
“那时候,你正抱着飞天茅台忙着吹牛。”孟丽娜从屋里走出来,告诉她老公这个严酷的事实。
哈哈……林翟笑着走出家门。
打开自在居的门的时候,挤进来一个人。
林翟看着他,他看着林翟。
林翟平常一样,擦地擦桌擦他那堆宝贝。
那人翘着腿坐在第五观曾经坐过的那把椅子上,看林翟擦地擦桌擦他那堆宝贝。
最后,林翟忙完了,给自己沏上一杯上好的铁观音。
那人毫不客气的喝掉了林翟为自己沏的上好的铁观音,然后满意的总结,“第五,你真是越来越贤惠。”
林翟叹口气,重新为只剩下茶叶的杯子再续上水。
“好了,以后叫我林翟吧,第五堂有第五以,第五观,第五沧,第五海……第五博越,独独不会再有第五……”
他微笑着再找出一个杯子,分出一半自己的茶水放在邵青跟前,免得他再和自己抢。
邵青撇撇嘴,“不叫也好,第五第五,只有姓没有名,只有你家老子会取这样的名字给自己亲儿子。”
林翟想想也觉得好笑,这个第五是比较倒霉。
——第五堂前任堂主,也就是第五博越的老爹,林翟这个身体的爷爷,生前最喜欢曹操的《观沧海》,所以给自己的头四个孙子,分别赐名为“以观沧海”,总共四个字,到这个老五这儿就用光了,恰恰那时老头儿忽然死了,淡漠冷然的第五博越又不关心这些“细小琐事”,干脆就让自己的小儿子背个姓满世界招摇的长这么大。
或者,连这个身体的前主人,都命中注定的不入那人的眼吧。
林翟瞧着自己的杯子,有些失神。
第五博越,唉,第五博越~
邵青很不满意自己这个超级帅哥被如此忽视,蹭过来从背后搂住林翟的肩膀,“考虑好了没有,和我走?”
林翟略作挣扎,“别闹了,阿青。”
邵青闻着林翟清香的体香,把脸埋进他的脖颈之间,温柔的威胁……“你不走,我就拆你的四合院。”
林翟淡淡的笑,“你敢拆我的四合院,从此以后我们就是敌人。”
两人两头牛一样对视着。
然后电话响了……招邵大公子回港的电话。
邵青在电话里和他老子吵了半天,最后气愤至极,摔碎了茶杯,愤然离去。
“这可是有一定水平的近代仿青花,可惜!”林翟扫着满地的碎瓷片,心疼的叹气,决定不能轻饶这小子……下次再见面,怎么也得让自己的银行帐户里再多出几位数。
邵青对于林翟来讲,一直是个特殊存在。
听说之前的第五与邵青,在他们这个黑暗帝国里是两条不对眼的狗,到一起就掐得不可开交,从小打到大,一打二十几年。有他们两人在的地方,一般不会再有其他人,因为大家都怕被这条不要命的狗给波及到……
林翟却很庆幸,第五的世界里还有一个邵青的存在。
林翟的前生里朋友就少,而此世,他确实把这个总是长不大的、有时候甚至是无礼取闹的青梅竹马当成了唯一的朋友。
虽然这个由敌人变朋友的道路有些漫长,但结果总是好的。
而邵青,在某人刻意的温柔陷井里,被腐蚀的越来越象位动口不动手的“君子”,连他那位在万花众中宝刀不老的老爹,都夸他懂事多了,而关于这一点,神经线比较粗的邵大公子本人却并不自知。
第七章
林翟的生活并没有因为偶然来过的两个“天外飞仙”而有任何的变化。
他照常的上班到自在居,作古玩城如花似玉的小老板,每天赚或多或少的人民币。
他照常的下班回家,和柳东家坐在葡萄架下喝点小酒、啃个西瓜、天南海北的聊聊大天。
日日复日日,行行复行行,转眼进入仲夏。
院里的大枣象绿色陶瓷上的顶级釉里红,亮晶晶的挂满枝头。葡萄架上的葡萄,大大方方露出了紫红的诱人色彩,以至于留连于柳家四合院的孩子们,渐渐多了起来。
而柳东家的蒙娜丽纱,也恰到好处的传出好消息。
柳东家是这么告诉林翟这个喜讯的……“林子,老子要当爹了。”
林翟不满的回击他,“你不是早就当爹了吗,赶情,我这隐形儿子只是个友情客串呀。”
柳东家眉飞色舞的勾住他的小细脖保证,“放心儿子,老子肯定不会有了新儿子忘了老儿子,爹会照样疼你的,来,让爹亲一口。”
这口自然是没亲上,因为……七子来了。
七子就站在四合院精美的影壁墙下,好象没有看到这一幕,只面无表情的说:“少爷,老爷请您过去。”
历史在这一刻仿佛又回逆到从前的某个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