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未落,那扇隔着两人,把世界化成两边的门被轻易震得粉碎。
入目的,是一张英俊愤怒的脸,那双清澈的双瞳里冒着足以将他化为灰烬的火焰,清冷的空气里激荡着层层怒火。
韩子云一踏进屋,便看见那个叫他日思夜想的人惊恐又悲哀地凝望着自己,一张惨白的容颜,看在眼底,深深刺痛他的心
,可随即涌上的怒潮便将心间的疼惜淹没。
一越而至那个伤了他的人面前,抬手便将他瘦弱的手腕捏在掌心里,捏在手心里的手腕有些细细的颤抖,觉察到他的恐惧
,韩子云深吸了一口气,强耐心底的怒气,压了又压,稍稍缓和混乱不宁的心绪,他问:「夜雪,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
「当然……清楚,再清楚不过了。我在说请你收回你的胡言乱语,离开我的屋子,离开我的视线,走的远远的,越远越好
。」 迎着那双足以灼穿自己的眼睛,夏夜雪狠狠地咬着口腔内的柔嫩,借着短暂的疼痛缓解心口的激痛。
「我不明白!我真的是不明白!刚才还好好的,为什么一下子全的变了?前一刻,在我怀里温温软软的你,怎么下一刻就
变得冰冷冷?我做错了什么?我做错了什么?」
「你什么都没错,错的人是我。」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喝多了,今夜是真的喝多了。我向来没有酒量,喝多了会胡说八道,做些不该做的事情,说些不该说的话。」
「什么叫不该做的事?什么叫不该说的话?说你喜欢我是不该说的话?成为我的是不应该发生的事?此时此刻,说这话的
你,把我放在什么地方?把我这个一心一意看着你爱着你的人放在什么地方?你又把我的情我的心放在什么地方?」
「你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就不会怎样了。我是你的师父,你是我的徒弟,仅此而已。」
「好一个仅此而已!!夜雪,你说的好简单!把你搁在心头,想了念了爱了十八个月,仅凭你一句话就叫我断了?这怎么
可能??怎么可能!!」
「这个世上没什么不可能的。」
「要我不爱你,那就是不可能。」
「你别逼我。」
「是你在逼我!」
「我根本就不……爱你。」
「你说什么?」心痛。
「你不是他,所以我不爱你。」
「……」心痛得仿佛炸开。
「除了他,我谁都不爱。」
「……」心神俱裂。
「这辈子,我的爱已经全部都给了他。」
「我知道你心里有个人,有个叫你牵肠挂肚的人,可是我等,等到有一天你只看我,想我,爱我。我不怕等,我不怕你不
爱我,我怕的是你不让我爱你,你懂不懂??」韩子云用着几乎可以掀了屋顶的声音乱吼一通,凄厉的咆哮声直直穿透对
面那个人。
他痴心盼望着,盼着眼前这个令他爱到不能自拔的人能回心转意,然后笑着跟他说这一切都是小小的玩笑,是他把他一个
人丢在屋里的惩罚。可看着眼前那张精致却无比冷漠的容颜,向来不知惧怕为何物的他,却因为这莫明的恐惧感不由自主
地颤抖起来。
「不懂的人恐怕是你!你以为对你好点就代表我能接受你?你以为和你上床就代表我爱上你了?哼,笑话!天下的男人生
来就是忠于欲望的生物,不要忘了我也是一个男人。」
「你是骗我的对不对?我不信,压根就不信!」
「不信是吗?好,好,你跟我来。」目光如冰,眼角的余光瞄了一眼那个几乎要被自己的残酷撕裂的人,转身飞步离开屋
子。
忍着下身仿佛被利刃一刀又一刀割开的疼,夏夜雪快步飞跃在屋脊间,仅仅两个起落,便停在一扇被锁了些许年的门前。
门上已经锈迹斑斑的大锁安静的被固定在铁链间纹丝不动,夏夜雪短暂的停顿了一会,比古井死水波澜不兴更苍茫的眼睛
停留在那一块已经和铁链纠缠凝结成一体的铁锁上,灵魂里仅剩的点点温暖被丝丝抽离。
这里是他的禁地,是他心底一块永远放不开的桎梏。多年前他锁了这片园,从此,他被自己锁进了这座无形的牢,他扔不
掉这个枷锁,不是他不愿,而是他不舍,如果他连深埋于这片土地之中的一切都丢了,他就什么都没了。到最后他恨不能
把这片园揉进身体里,于是他加了锁,但依然放心不下,怕有人踏进这片只能属于他的天地,他加了力量,将锁与链揉成
了一体,仿佛借此可以把他和这被锁的天地也融合成一体。然后,日日夜夜,每时每刻提醒他犯下的不可饶恕的罪……
他曾经害死了那么深深爱着的人……
他怎么能够再爱……
他怎么可以再爱……
还是不能爱……
还是不可以再去爱……
他在多年前就已经失去爱人的资格了……
身后响起犹豫又熟悉的脚步声。
他来了……
就算没有回身,夏夜雪依旧感受到那股子将他烧到体无完肤的愤怒的视线,握着锁的那只手禁不住颤抖。
背对着他,不去看他,即便不去看他悲愤惨然的容颜,他也知道那个人被他伤得很深,所以他真的是个死不足惜的人。
稍稍使力一拧,上了锈的铁索,四分五裂迸射开去。
推门,指尖碰到已无桎梏残破不全的木门时,他听见那个人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声「不要」,那个声音仿佛是从深渊的最底
端发出的,充满了凄厉的绝望。仿佛他一踏进这个园,将与世永诀一般,那个人在他身后拼命地想要阻止他。
他缓慢地阖上眼帘,把一切断在这一刻。
门轻缓被打开了,夏夜雪只在迈出第一步的时候犹豫了一下……
眼睁睁的看着那个消瘦的身影消失在一片黑色的夜幕里,韩子云心痛欲裂,他明白,一旦那个人带着他从这个被锁了很久
的门扉踏进这园的时候,将意味着真正的诀别。
那个人从未向别人提及这片园,我明白那是他自被割开就未痊愈的伤。那个人小心翼翼地藏着这片天地,是因为他虽然心
碎神伤,可他孤寂的心海深处总是渴望被人救赎,所以他不说,我也不问。他小心翼翼的藏着,我也小心翼翼地回避着。
他忐忑不安徘徊在爱情的取舍之间,我也忐忑不安努力回避他心头最深最深的伤,我明白那是个禁忌,任谁都触摸不得的
,碰了就山崩地裂。
可没想到,一切来的如此突然,措手不及。
那个人在等他进去,进去以后,他失去所爱。不进去,他一样失去所爱。结果都是一样,两者的唯一区别,一个在于明明
白白里失去一切,一个却是茫然中失去所有。
踏进门的一瞬间,韩子云看见一片绿,在秋风夜幕里,一大片意料之外的葱郁。随风摆动的郁郁葱葱是一片竹海,干净的
竹身和清爽的竹叶,在月晕下泛着幽幽的绿色,弥漫着竹叶特别香气的空气,渗透着通彻心肺的寒意,一眼望去会失去心
魄和灵魂。
韩子云抬眼看着一直凝神注视着那片竹海的夏夜雪,仿佛他凝望着的是倾心相守了一辈子的情人般,柔情似水的明眸透着
令他一生难以忘却的美,可偏偏这双眼睛望的人不是他,现在他看的「人」不是他,韩子云从心底泛出凉意。
是不是到了诀别的时候了……
「竹君就长眠于此。」幽幽地,那个人开口道:「竹君是他的名号,他复姓宇文名傲云。竹君生前最爱竹,他最爱那一片
绿,尤其偏爱竹叶混着早春的气息,带着绿色的清香,淡淡的,充满活力,柔韧又有力。他常说我酷似竹,干净清爽,强
韧的之处更如像竹一般。竹被称为君子,他说君子这一称谓再适合我不过了,竹君又是他的名号,所以我们是天生的一对
。他爱坐在凉亭里吹笛,看我在竹林里舞剑,他说那样他觉得我们是一体的。」
仿佛和着夏夜雪说话的速度,韩子云一步一步缓缓地走到那片竹林前,生怕漏听了一个字,他的脚步轻而且慢。伸手触摸
眼前的竹子,竹身光滑而冰冷,阵阵寒冷透过掌心源源不断的地击他的身体。
忽得,掌心里抚摸到一片粗糙,细细看去,那是一个人的名字……
宇文傲云……字竹君……
被深深地刻在竹身上。
被深深的刻在你的身上,永远不分离……
心如刀割……
「哈哈,君子?其实我根本就不是一个君子,和竹君在一起的时候我想的全部都是他。我练剑,他在一边看着我。他画竹
,我给他吹笛。我要他亲我吻我,他依着我,主动送上他柔软甜蜜的嘴唇。我想要触碰他抚摩他,他从来都毫无遮掩的张
开美丽的身子,由着我予取予求。我们每天每时每刻都在一起,可是就算如此,我还是觉得不够,我想的是带着他远走高
飞,去过与世无争的生活,只有我们两个。因为渴望他的人太多,因为他是雄霸武林的宇文世家的大公子—宇文傲云,我
不愿意与任何人分享他,我不能冒险把他留在那些虎势眈眈的人的面前,哪怕是自己的爹娘我都不愿意。我妒忌那些看他
的人,我厌恶那些靠近他的人,他只能是我的,他是我的!」
「怎么样,听到这是不是很气很恼?我是一个男人,想要自己心爱的人这很正常,你也是一个男人,你应该明白我想要他
的心情,不是吗?」不着痕迹平息着胸口肆意窜动的情绪,夏夜雪顶一张素净又美丽的脸,平静地继续倒出过往。
「什么天下第一,什么武功盖世,那些个都是放屁!我拼命地练武,甚至到了日夜不分的地步,不是为了别的,是为了能
够带着我心爱的男人离开那片高墙青瓦筑成的世俗,与他过着与世无争长相厮守的日子。我才不管什么天下第一的名号,
我才不管那些闪亮光辉的声誉,我要的只是一段爱情,一段属于自己,能够掌控得了的爱情。」
「结果,我的爱情只有短暂的十一个月……」那是沉寂在灵魂深处许久许久,原本打算魂归黄土都不愿意再提的往事,那
是一个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揭开伤口重新重重插上一刀又撒把盐的人是自己,这来势凶猛汹涌澎湃的痛是意料中的,既
然说了,就得有勇气去挡,可为何有了退却的迹象,为何发抖,为何觉得天崩地裂……
「知道我是怎么得来这个天下第一的名号吗?说来可笑。」强忍着心里汹涌泛滥的苦潮,夏夜雪嘴角泛开苦涩的自嘲,「
我抱着长眠的他离开那片我们曾经很幸福的天地,最终的解脱竟然是用他的死作为代价换来的,我恨,恨不能杀了那个男
人,那个我曾经叫过父亲的人。我带着烧灼全身的怨恨,我拼了命的日夜苦练,不为了别的,只是为了向竹君举掌的那个
男人复仇,呵呵……哈哈……哈哈哈哈……我赢了,轻而易举的就赢了那个曾经傲视群雄的男人,他天下第一的名号只能
拱手相让,让给他的续弦带过来的‘儿子’,让给他宇文家的二公子,竹君的‘弟弟’,宇文夜雪。」
「看吧,天下第一的名号只是我因为得不到爱情而复仇得来的战利品,我根本就不稀罕,我稀罕的只有竹君,而他偏偏是
名满天下的宇文家的大公子。那个男人因为道德,毁了我一生的希望。而我,哼哼,也毁了他的一切。宇文家的大公子死
了,二公子失踪了,从此,宇文家与世隔绝,不在过问江湖上的事情,从此我随了母姓,抛了一切。」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是谁伤了我吗?哼哼,当然是那个男人,我害得他丢尽家族的颜面,因为我毁了他心爱的儿子声誉,
他说我死都不足以偿还,结果偿还的人还是竹君,他死了,灰飞湮灭,陪葬他的是这一片竹海,还有我所有的爱。」
「竹君不在了,只留下一根名唤‘君竹’的竹笛陪伴和夜夜噩梦纠缠。胸前的伤时刻折磨着我,它不断告诫年轻轻狂时的
我犯下的不可饶恕的罪,我害死了一生至爱的人。我总是梦见他泪流满面的求着那个男人放过我,是他的错,是他勾引我
,然后生生替我接了猝不及防的一掌,四溅的血喷在我的脸上,温湿又腥浓……」
「失去他,完全是我的错,是我亏欠他的,这辈子我是不可能爱上其它的人了,无论女人还是男人。他是唯一……唯一一
个挑动心弦令我心动的人。」
「现在是完全丢不开这天下第一的名号,那个是我为了他夺来的,我也没当初年少轻狂时的反抗道德枷锁的勇气,你要怨
就怨,要恨就恨好了。」
请你恨我吧……
竹君,君竹……
君竹,竹君……
它是那个人留下来的,它被他作为他的分身和他遗落在人世的回忆小心珍藏着,他在乎那个人,他知道,他在乎到即便那
个人死了,他都不忍舍遗弃那段令他痛不欲生的往事……
默默听了夏夜雪陈诉当年的往事,韩子云英俊的五官苍白又憔悴,压着混乱的思绪和几乎要迸射出来怒火,他抖着毫无血
色的双唇问:「因为亏欠所以你决定不再去爱?难道你不觉得这样对我,也是一种亏欠吗?」
「你有些地方和他很相似,孤傲的一面,倔强的一面,温柔的一面,真的真的是很神似。神似到今夜喝醉的我错把你当成
了他,如果伤了你,我只能抱歉。除此之外,我没有办法给你任何的东西。我无法爱上你,更不会爱上其它的人,这是我
唯一能给爱上我这个胆小的男人的你的承诺,这也是我唯一能偿还给你的东西,这个世上,我唯一觉得亏欠的人只有他,
我对你只有对不起。」
看吧,违心的话说起来也很容易的,轻飘飘的,没了知觉。
忘了,忘了所有吧,回去,回到往昔。
我亏欠你的……
来生还你。
「我不信,你在撒谎,在我身下摆动身体的时候,从你的双唇里吐露的名字明明是我的名字,你叫的人也是我,别以为我
也喝醉了听错了,滴酒未沾的我听的分外清楚。」撕裂破碎又绝望的嘶吼,有着浅浅的希望,
「还用我提醒你吗?竹君姓宇文名傲云,‘云’是在亲密时我对他的爱称,当时我叫的‘云’不是你而是他。」
被背叛的愤怒冲破了身体的束缚,熊熊勃发的火焰顷刻间摧毁一切,韩子云箭步飞越到他面前,狠狠地揪起那个面无表情
的人的衣襟。
那个人只是望着他,平淡的目光里不复温柔与缠绵,冷冷的,平平的,仿佛冬雪般的眸子死寂而清冷,凝眸深处映出的只
有一个悲痛欲绝不知所措的自己。
蓦然回首,发现他对他猛然迸发的热情只是因为他酒后失态,他说他喜欢他,是对那个人纠缠了许多年的思念造成的假像
,他在他身下辗转呻吟不断,是为了平复对那个已经逝去多年的人的无处消磨的欲望,他叫他「云」,是因为那个人同样
名唤「云」。
突然发现,自己从头到尾只是跟从主体的影子,只是随时可以被取代的替代品……
生命在意断情绝里逐渐消失。
深深地凝神看着眼前这张素净的脸,仿佛用尽一生的气力,要把眼前这个空灵清秀的人儿摹刻在眼底骨髓里。
垂下眼帘,阖上悲伤蔓延的源头,拒绝再向眼前这个根本就不在乎自己的人示弱,胸口空荡荡的,一阵抽搐之后,转变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