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是微不足道的,明少卿死死咬住自己的嘴唇,想不叫出声来。沐晟看着他这样,心疼得不知如何是好,只能一遍一遍地
叫他的名字,
热水被一盆一盆送进来,然后染红的血水再被一盆一盆送出去。时间也好像在这急剧的痛苦中被无限延长,床褥上已经是
染红一片,而沐晟的手臂也被他抠出了一道一道的血印,
“啊!……”
突然猛地弓起身体的明少卿终于忍无可忍地惨叫了一声。沐晟感觉到怀里的身体用力一挣,险些挣脱他的怀抱。这个时候
大夫惊喜地大喊一声,“孩子的头出来了!小少爷,快了,快了,你支持住!”
大夫的这些话在明少卿听来已经是没有什么作用了。他在经历了那番疼痛之后,整个人瘫倒下去连连喘着粗气,脸上一丝
血色也没有,连指端都冰冷苍白得吓人。
“少卿,你听的见我说话么?听得见就点点头,少卿!”
一直不敢把手掌撤开的沐晟只恨自己不能替他受着苦。眼见着深爱的人受此煎熬却无能为力,这世上难道还有比这更残忍
的事么?
明少卿胡乱地朝他点了一下头,然后抿着嘴扭过头。大夫虽然看见孩子的头已经露出来,可是过了这许久却不见有任何进
展,不禁急道,“小少爷,你快用力,再生不出来,这孩子恐怕就不行了……”
“你说什么?!”
一脸惊惶之色的沐晟闻言差点忍不住扑上去,他手臂中痛苦挣扎的明少卿忽然间睁大了眼睛,茫然无物的眼神空洞得让人
害怕。沐晟拼命摇晃他的身体试图令他清醒过来,而明少卿却始终是那双空洞的眼神望着他,
“少卿,少卿!你醒醒,我答应了,这是最后一次了,日后我绝不让你再受这苦,绝不……”
说到最后已经哽咽无声的沐晟把失神的明少卿搂紧,眼泪,不可抑制地涌出,落在明少卿的面孔上,与他脸上的泪水和汗
混合在了一起……
他这一生,已经为自己痛了多少次?为什么还要一而再再而三地让他这么痛苦?
“啊啊啊!!!”
本来已经没有反应的身体蓦地一震,沐晟被这突如其来的怪力挣开,几乎要抱不住他,鲜红的血从明少卿的密处喷涌而出
,而那团红色的血肉也随着这血被排出身体,
可是,一下子太安静了,像死一样的寂静。
“孩子……”
颤微微的手还想去触碰一下这蹦自于自己身体的新生命,可是大夫已经抢先一步割开脐带,将孩子翻过身,用手掌朝着他
猛打了几下,
依旧没有声音,
所有的人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只有沐晟还在亲吻着明少卿冷汗淋漓的额头,他的手,早已无法停止地开始颤抖……
“少卿,别看了……”
大夫没有停下,仍然在用力拍打这手掌中这小小的,死气沉沉的孩子,
一直靠着墙边支持不住身体的明不戒见此情景,颓然地跌坐在地上,
这时──
“哇────!”
大夫掌中还一身是血的孩子在重力的拍打下,终于发出了这久违的一声哭喊。本来已经绝望的人脸上由痛苦慢慢转成了不
可思议的表情,
听到了这一声哭叫,明少卿伸起的手臂慢慢地,慢慢地垂下,
他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然后在沐晟怀里合上了眼睛……
“少卿!!”
(十九)
少卿?少卿……
叫着他名字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飘来,明少卿疑惑地睁开眼,眼前模糊的景象一点点清晰起来,身后开始响起咿咿呀呀的
唱调和悠长而略带感伤的胡琴声。他转过身去,想看得更明白一些,偌大的舞台上,只有一个人站在莲花间旋转起舞,
他怔怔地愣在原地,
那支舞他太熟悉了,熟悉得像是生命里的一部分。而舞台上的人,不正是他自己么……
“少卿!”
清楚的一声叫喊让他恍然间回过神来,台上的乐声戛然而止,起舞的人也已停下了动作,他慢慢循着那声音转过身体,空
无一人的坐台走入一个人影,蓝色的长衫被忽起的人拂起,像是翩然欲飞。他渐渐看清了那个人的面目,压不住心头的喜
悦大喊了一声,“沐晟!”
空旷的戏台上,他自己的声音带着回声飘飘荡荡,那个人只是充耳未闻地从他身边走过,拉起戏台上的另一个“自己”纵
身跃起。满地的落红随风而起,迷乱了他的眼睛,眼看着沐晟在自己面前越走越远,他心急万分,追在后面喊着他。
肆虐的红在他的眼前展开,而沐晟的身影已经远到他看不见的地方。他伸手挡开那些碍眼的红却发现那些纷扬而下的不是
碎花,而是血……
“啊!”
望着被血染头的手,他脚下一软,跌在地上。淋漓的冷汗将一身的衣服浸得透湿。他低头看了一眼,不单是手,衣服,他
下身的衣摆上也染满了血色,
他渐渐想起那个在七个月大的孩子……
“!!”
腹中突然一阵剧痛,他猛然一动……
“少卿?”
耳边轰地一声过后,他眼前白茫茫的一片才涣然消散。一身的冷汗被风一吹,顿觉清醒过来,
眼前正握住他手的人,是沐晟……
“少卿,你觉得怎么样?大夫!大夫!快来看看!”
沐晟刚要松开他的手去叫大夫,明少卿却突然用力抱住他的身体。很温暖的身体,很真实的感觉……
是沐晟……他没有走……
“少卿?”
带着倦色的沐晟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他重新在床边坐下,吻向明少卿满是汗水的额头,“没事了,都过去了,没事了…
…”
“孩,孩子呢?”
明少卿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问了出来。他还记得在那阵要人命的剧痛之后,出生的孩子一直没有发出哭声。那个时候他
不敢合眼,也不甘心,
那么辛苦才留下的孩子,他不甘心就这么失去,
“孩子在隔壁房间,小叔叔在照顾他,你放心,他很好,大夫说他以后能长命百岁……”
沐晟说到这里,声音忽然就哽住了。他抱住明少卿的手臂不由自主地开始颤抖。这一天一夜他是活在怎样的恐惧里。自明
少卿晕厥之后他就一直不吃不喝地陪在这里,望着因为失血过多而体温偏冷,甚至是面无人色的明少卿,那种感觉就像是
被刀剐在心里一样,
他握着他的手不敢松开,也不敢有丝毫分神,他怕自己一转身的时间就会失去他,怕他就这么在自己眼前再也醒不过来,
而现在他终于活过来了,活生生地躺在自己怀里,
他能感觉到他的心跳,他手心暖暖的温度,能重新听到他对自己说话,能重新看到他对自己笑,
原来,这一生有他就足够了……
孩子出生之后,最开心的莫过于沐晟这个当爹的,整日里都是乐呵呵地待在明少卿房里哄儿子。明不戒虽然也替明少卿高
兴,但想起自己那个早夭的孩子还是不免有些感伤。好在这两天里赵七的病有了些好转,他忙着赵七的事也就没有太多闲
心去想哪个死去的孩子,
“不戒,不戒?你在想什么?”
赵七靠在床边看见明不戒又端着药碗愣愣地出神便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明不戒这才反应过来,抱歉地笑笑,舀了一勺
药汤送到赵七面前。赵七并未立即喝下,他握住明不戒的手,柔声道,“你是不是在想……想我们那个孩子?”
“没有,你不要多想!”
明不戒立即失口否认。他知道赵七和他一样对那件事不能释怀,可是面对这样的赵七,他又如何忍心再拿那件旧事来惹他
伤心?两人走到今日委实不易,他不敢再奢想什么,只盼着能一生一世守着他,爱着他,
当初的那些执念早已淡了去,他在火场里把赵七背出来的时候就已经悟了,他放不开赵七,无论他们有过怎样不堪的过去
,有过怎样痛苦的回忆,他都不去想了。他只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能再让这个男人受到伤害。
赵七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之后早把明不戒的心思看得明明白白。他不愿自己再心存愧疚所以一直决口不提。但是自己又怎
能这么轻易就忘记那件事?
赵七心里一阵黯然,可是他不能表现在脸上,不能让明不戒看出来。所以最后他只得把话题岔开,故作轻松地问道,“对
了,少卿那个孩子取名字了么?是跟你们明家姓,还实跟他们沐家姓?”
“君研自然是跟我姓,少卿早就答应让他认我做干爹爹,况且少卿是他生身之人,于情于理都是我们明家人!”
明不戒说到这个就笑逐颜开,他虽然不厌恶沐晟,但还是很喜欢看见他在明少卿面前吃瘪的样子。看到这个在江湖上一呼
百应的人每天被折腾得手忙脚乱的样子实在是有趣得很。
两人说笑间,沐晟正扶着明少卿从门口经过,见他二人聊得正开心便忍不住走进来插话道,“什么事情说得这么开心?”
明不戒一见明少卿就赶忙迎上去关心道,“你怎么随便就下床了,大夫不是说你要多休息几日才行么,”
“我无事的,在床上躺得久了才让沐晟带我出来走走,”
他一说完便与沐晟默契非常地相识一笑,倒真是有点羡煞旁人的感觉。明不戒到了这会儿也不摆什么堡主架子了,褪去了
堡主的身份,他也不过是略大明少卿几岁,仍是存着几分年少心性。现在看到面前两人一副功德圆满的样子,不禁瞥了赵
七两眼。赵七岂能不知明不戒的心事,马上从床上坐起将明不戒抱了个满怀,
(二十)
在海上漂泊了近半月后,船已进入内河,再过几日便能靠岸。明不戒一早已经飞鸽传书让明家堡的人在港口接应明少卿和
赵七,而他自己则要与沐晟继续北上,入京面见皇上。
然而让人始料不及的是,就在船队进入内河之后的第二日,船上的官员忽然拿出当初他们奉命随行时皇帝密传的圣旨,说
这只船队要直接返京,不得在中途停留,
接到这道圣旨的明不戒顿时气白了脸,皇帝的意思已经是再明显不过,如果单单是他们二人入京,那么与朝廷交涉起来明
不戒与沐晟尚有明家堡与沐家寨作为后盾支持,但是现在连明少卿和赵七都被一并送回京城,这分明就是想割断他们与武
林势力的联系,借机一网打尽!
当初明不戒万不得已请旨动用朝廷的舰船,没想到这一战过后,这只船队却成了他们最大的威胁。
尤其是现在他们都身在海上,当初跟随船队而来的沐家寨寨众早已被安排住在另外的船上,根本无法灵活调动,况且现在
明少卿的孩子已然出生,这个孩子必然是众人的软肋所在。如果朝廷真有趁机铲除他们的意思,那么这个孩子无疑是他们
第一个要下手的对象,
当初明不戒的话果然是说对了,朝廷忌惮他们两家联合,现在任何明眼人都看得出明家堡与沐家寨矛盾已消,联盟之事指
日可待。这股江湖势力对朝廷威胁太大,这对皇帝而言必然是如鲠在喉,除之后快。
“你对这件事怎么看?我们不能坐以待毙,让少卿和孩子进京太危险了。”
自从航线调转之后,船上就一直维持着剑拔弩张的气氛。明不戒和沐晟虽然已经下令部下按兵不动,可是船上的敌对情绪
依然是有增无减。
江湖与庙堂之间的矛盾似乎永远都要用这样的方式才能解决。
明不戒站在门口挑开门帘向外看了一看,忧心道,“我们现在与他们硬拼,未免损伤过大。况且现在是在海上,我们与他
们冲突起来,若无人接应,根本就只能任人宰割。”
“我们回京也异于任人鱼肉!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先下手为强。杀敌需斩首,只要拿下那几个朝廷大员,不愁他们不屈服
!一旦我们控制了这艘船,就可以先回明家堡再做打算。”
一直逗弄着孩子没有说话的明少卿突然从中插话道。“我会好好保护君研,你们想做什么尽管放手去做,不必分心照顾我
。”
他说得很坚决,似乎是已经看到了沐晟的决心一样。他现在虽然还未完全恢复,但论自保绝对没有问题。他不想成为众人
的负担,亦不能让明家堡和沐家寨沦为朝廷的鹰犬。
“少卿,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
沐晟锁眉摇头道,“这样做风险很大,如果没有十成把握,我不会拿你跟孩子冒这个险的。”
“你不信我?”
“不,”
伸手揽过明少卿的沐晟黯然道,“经过这么多事,我是不信我自己。”
抱在明少卿怀里的明君研好像感应到了什么,突然哇地一声哭出来。明少卿一直把他带在身边养,对这孩子的一切了如指
掌,像现在这样毫无原因的哭闹实在是不多见了。他望了一眼沐晟,又转头看向明不戒,
明不戒也满面忧色地表示此事待议。
一屋子的人就这样忽然间没了声音。只有孩子的哭声渐渐平息下去,可是明少卿心里却已经打定了主意,
这一次,无论如何都要赌上一把!
与这里的氛围截然相反的另一边,聚集在一起几个朝廷大员坐在重兵把守的船舱里,桌上摆满了精致的酒菜,这些官员平
素里就过惯了舒坦日子,现在被派来与这些江湖人一起出海,原本就是满腹抱怨,好不容易捱到可以回京的时候,自然是
忍不住享乐一番。
“你说那些个江湖人整日里在躲在一起说些什么?我还真有些担心,”
负责南方漕运的宋大人为自己满上一杯酒后,喋喋不休道,“当初曹大人就是栽在那个姓沐的小子手里,我现在想来还觉
得奇怪,圣上怎么如此轻易地就放过他了。”
“哼,你懂什么,明家堡每年缴纳的赋税足足够宫里人吃喝玩乐一整年,要是缺了这么个人物,圣上修宫室通河道的钱从
何而来?当初不是他竭力求情,这事还真没这么容易压下来。近来北方蛮族南侵,圣上忙于征兵筹集军饷,这个明家堡当
然是逃不掉的,这次把他们送回京城,一来是为防止他们两家联盟,二来也是为征兵一事。”
为首的兵部侍郎岳大人不坏好意地继续笑道,“这些江湖人,给他几分颜色就急着开染坊。对付这种人,就是要恩威并施
,该狠的时候,半分都心软不得。”
他说完,还趁着酒劲上头,打了个酒嗝,周围余众官品皆在他之下,便全都附和称是。满堂的笑声几乎连整艘船的人都听
得清楚。
待到酒席散去之后,几人便各自由重兵护送回房休息。这些贴身的护卫都是来自江湖的好手,当初都是皇帝亲自挑选让他
们带在身边以防不测。现在由这些人一刻不离地保护着,他们也无后顾之忧,满心想着的就是回京述职后会受到怎样的封
赏。
到了半夜船上的人都已睡下,而沐晟却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心悸惊醒。这一醒才发现枕边的明少卿已经是不知所踪……
“少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