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少卿的这个问题，陆季没有答案。因为他清楚地知道，明少卿需要的安慰，不是自己能给的。他在心疼这个人的同时，
又深感无力。他虽然名为明少卿最得力的手下，可是维系他们关系的纽带，只有明少卿下达的任务。除此之外，他都不会
多看他一眼。
“你也不知道么，”
明少卿苦笑了一声，端起药碗一饮而尽。陆季看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忍不住担心道，“主人，过去的事多想无益，不
过既然他还在人世，那袁天罡……”
“纵使不为他，袁天罡这笔帐，我自己也要向他讨。不过你说得也对，过去的事多想无益。”
明少卿勉强地挤出一丝笑来，然后推开面前的陆季向外走去。他的重伤未愈，脚步还有些虚浮，陆季看得暗暗心惊，忙抽
身上前拦住他，“主人此时还是养伤为上，袁天罡的事我已和其他兄弟做好了安排。绝不会再让他逃出生天。”
看着陆季认真的模样，明少卿只是摇了摇头，然后敛眉轻轻咳了一声，把手按在肩上受伤的地方，陆季见势就要扶他，明
少卿则是伸出另一只手示意他不要过来，
“我已做好了打算，沐晟这件事，本就是我的私事，不该与明家堡扯上什么关系，你把派出去的兄弟都撤回来吧，我自己
去找沐晟便是了。堡主那里，我自会向他解释，日后，你们也不必再跟着我了……”
“主人，这万万不可，沐晟对你全无善意，现在你只身前去找他，必定受他非难。属下怎能坐视主人受他欺凌？”
陆季没等明少卿把话说完就急忙打断他，沐晟的话，言犹在耳，明少卿早就对他心怀愧疚，此次回到他身边，定是时时忍
让，一心只求补偿。何况现在他重伤在身，这一去，岂不如羊入虎口？
“住口！你以为我这是在和你商量么，就算我们主仆缘尽，但此时此刻我的身份尚在你之上。对于我的命令，你只能服从
，听到没有？！”
明少卿说完这番话，已是有些气虚，他狠话已出绝难收回。只是看到陆季发白的脸色心里多少还是有些不忍的。
他搬出的自己二堡主的身份来压住陆季，就是不想把他一起搅进来。沐晟对他的恨，那一日也算是看清了。不过，他还能
活着恨他，总好过独留他一个人在这世上，时时刻刻都活在愧疚和自责里。
独有春红留醉脸（二十 下）
明少卿从客栈里离开之后，就循着暗卫留下的地址去找沐晟。说来也奇怪，两个人的住处明明就只隔着一条街，但是从这
里走到那里就好像永远也走不到一样。
他心里惴惴地，反复在想见到沐晟后第一句话应该说什么。两人相隔了太远，甚至连简单的打个招呼都做不到。从前他与
沐晟，总是他自己被捉弄得啼笑皆非，现在换上沐晟来冷眼相对，他实在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来拉近两人的距离。
不过，明少卿没走出多远，就看到集市上忽然人潮涌动起来。他不明所以地拉住一人问明情况，这才知道官府的人正在捉
拿朝廷钦犯，没想到人犯武艺高强，惊动了当地的守军，现在正调兵前来。
一听到这话，明少卿心里一沈。武艺高强的钦犯，这说的不正是沐晟么？袁天罡从沐晟手上逃过一次，现在想借用朝廷的
力量来对付沐晟。只可惜他虽贵为明家堡的二堡主，但要说服明不戒出面为沐晟担保，也是难于登天。况且，此案事关朝
廷，他万不能将明家堡牵连进来。
这时，喧嚷的街道上人流忽然分开，明少卿远远地看到城门处一队铁甲武士冲撞进来。所到之处人群避之不及，有些甚至
被马蹄硬生生地撞在地上。见这群人个个杀气四溢，明少卿心里更是担心沐晟。他什么也顾不上，竟强行催动内力想以轻
功先一步赶回沐晟身边去。
街道另一边，围攻上来的官兵正被一身黑衣的男人招招逼退，即便是以多欺少竟也不能近他分毫。不过这些官兵和城外的
守军毕竟不同，明少卿听见身后的马蹄声渐渐近了，心里更是着急。他方才运功已扯动了肩膀上的伤口，现在肩上又渗出
血来，但沐晟就在眼前，他怎能不救？
众人正在乱斗之中，明少卿从阵外闯入，他以一口薄剑杀出缺口来，黑衣人战得正酣，见他突然闯进，一时间还没反应过
来就看到明少卿持剑挡在他面前，他低声道，“不宜久留，我们要快走！”
那人闻声先是一惊，随即却弯起眼角笑了起来。明少卿听见他的笑声陡然回头。那露出来的半张脸果然不是沐晟的。他心
里正疑惑间那人已抓着他的手一跃而上，明少卿想挣脱他的手，他却偏过头来笑道，“想不想见沐晟，乖乖跟我走就是了
。”
那人的声音让明少卿觉得有些熟悉，可是一时之间又实在想不起在哪里听过，不过那人不由他多说，拉着他几个纵身便将
追捕的人甩在了身后。明少卿看得出，以他的武功早就可以脱身，为何要和这些人缠斗到现在？
“你到底是什么人？你跟沐晟……”
“小卿真的想不起我的声音了么？”
这个称呼……
虽然是很模糊的记忆，但明少卿永远都不回忘记在很多年前，那个一身黑色长袍的俊逸男人牵着还是孩童的明不戒走到他
的面前，那个时候他很认真地抬起头看过那个男人的面孔，他的笑容里既无霸气，也无阴鸷，与他想象中的明家堡堡主截
然相反，只是慵懒的，带着一点点倦意的笑。
“你，你是……”
明少卿的声音不自禁地颤抖起来。穿着沐晟衣服的明帝却揭开了面上的黑巾。那张面孔竟年轻得可以忽略掉岁月的痕迹。
时间在他手中似乎是停止的，又或许是这么多年中，他脸上的笑从未变过的。是属于明家堡堡主明帝的笑。
“你怎么会在这里，还，还穿着他的衣服？”
结结巴巴的明少卿一时间也顾不上什么长幼有序，他急切地扯住明帝的衣服，惶惑地想知道答案。明帝则是故意闭口不答
，悠然地带着他一路向城外奔去。
独有春红留醉脸（二十一 上）
以明帝的轻功，官兵自然是望尘莫及的，明少卿倒不担心他会伤害沐晟，只是这两人为何会扯上关系真是让明少卿百思不
得其解。他之前听明不戒提到过一年前明帝离开明家堡后也未在江湖上出现过，现在突然因为沐晟的事在这里现身实在有
些不同寻常……
“一年前沐家寨的事我也听说了，老实说，如果不是沐晟单纯太不懂算计，沐家寨绝不至于走到今天这种局面。不过，他
这个心性倒是合我的胃口。不戒就是心思太沈，迟早害苦他自己。”
“小叔叔做事很有分寸，堡主不必担心……”
突然听明帝谈论起明不戒和沐晟，明少卿思量了一番，明帝的这些话中，他大多是赞同的。沐晟为人处事确实单纯，但沐
家寨最后覆灭却并非全是他的责任。至于明不戒，明少卿清楚地知道他这一路是怎样走过来的。若非赵七的绝情，明不戒
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哼，他有分寸？他有分寸就会去为赵七冒险孕子，他对待赵七这个人，假如有他平时的八分冷静，赵七这小子早就吃尽
苦头了。”
明帝冷哼了一声，话里尽是不满。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居然会栽在那么个人手里，他有时候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怨恨
赵七的背叛，还是在为儿子吃赵七的醋。
两人在城外走了一会儿明帝就发现明少卿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先前顾着把人带出来，完全忽略了他身上还带着伤，这一
看他自己都吓得不轻，明少卿虽然强忍着说无妨，明帝却忿忿地开始数落沐晟了，
“他叔叔当年发狠的时候也没他这么不念旧，气死了，居然伤得这么深你也不说，”
明少卿还想分辩就被明帝狠狠一眼瞪得说不出话来。加上肩膀上的伤实在疼痛难忍，等明帝把绷带解开，里面被缝合的伤
口几乎已经全部裂开。明少卿疼得冷汗直下，明帝原本还想好好骂他一顿，但看到他那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又只好把狠话
全咽下去了。
这两个人也不知道上辈子谁欠了谁，非得把对方折腾死才好。
“堡主，你为什么会和沐晟在一起？莫非，莫非是你救了他？”
“不是救，只是刚好捡到而已。”
明帝说着，手上用力勒紧了绷带，明少卿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明帝看了一眼死死咬住嘴唇忍着没叫出来的明少卿，不满
道，“撑什么，疼就叫啊，一个两个都这样，”
听到他的这个话，明少卿猛然想起那一日沐晟坠崖也是带着剑伤，那时候，明帝一定也是这样为他包扎的。依他的性子，
必然是强忍到底不会示弱。
他也这么疼过……
“又胡思乱想，他那剑可没这刀伤这么深，包好没几天就又活蹦乱跳的，精神着呢。”
明帝叹了口气，他从前是看着明少卿长大的，这孩子向来软弱顺服，自己从来没有指望过他会帮明不戒扛起明家堡。最后
没想到，当初最需要保护的人也拿起了剑，染上满手血腥。有时候，他真的宁愿明少卿一辈子碌碌无为也好过现在这样。
“堡主，我现在去见他，他……”
“别拿你们的事问我，我不懂的。”
明帝忙地摆摆手，拿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我只跟他约好在城外的野店会合，带你出城完全是个意外，”
听完他的话，明少卿立刻便心领神会。他满怀感激地向明帝拜了一拜，明帝放心地一笑，拍拍他的肩膀道，“他只答应在
那里等一天，再晚的话也许人就不在了。”
“难道堡主你不回去了么？”
“城里闹出了这么大的事，难保不会有人认出是我。我现在逍遥惯了，只想做个闲散人，要让我再回明家堡，那种日子只
怕我是会疯的。”
明帝说着就将沐晟的那套黑衣脱了下来递到明少卿的手里，然后头也不回地沿着另一条驿道走去。
明少卿站在原地紧紧抱着那套衣服一直望着他的背影消失。他甚至都没来得及与他道别。但其实，有些话说不说又有什么
区别呢，
事如芳草春常在，人似浮云影不留。在这江湖之中，也唯有像他这样的人，才能淡眼云烟，来去不留。
而他和沐晟，注定要在这红尘中受尽煎熬。爱恨痴狂，他只知道今生都不会再放开沐晟的手了……
独有春红留醉脸（二十一 下）
明少卿要找到沐晟落脚的野店并非难事，只是这一路上有件事实在让他费解。他自从离开了客栈之后就没有再与明家堡的
暗卫联系过，更没有给他们下达过任何命令，就算陆季追出城来，也绝不可能在他之前在沿途的树上留下暗卫的记号，而
在明家堡中，除了他与明不戒没有第三人有权调动暗卫，但此时的明不戒应该在明家堡中坐镇，又怎会出现在这里？
一种不好的预告油然而生，明少卿的脑中有个念头一闪而过。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但是在看到那些暗卫
记号的时候，他一瞬间想到的竟是明不戒也曾在沐晟落难的时候追杀过他……
他为自己的这个想法感到害怕，他为什么会联想到明不戒的身上去……
但是等明少卿赶到野店的时候，那里却平静得一如寻常，偶尔会有一两个过往的商旅会走进去喝茶歇脚，门口停着马贩子
，稀稀落落的人影丝毫看不出有什么异样。
明少卿不敢放松警惕，因为暗卫的最后一个记号就刻在野店的门上。可见暗卫的目标的确在这家野店里。
究竟是什么会引起明家堡这样的注意，
倘若他的预感成真，沐晟真的是明不戒下手的对象，他难道要跟自己的小叔叔反目么……
“主人！”
明少卿伸出推门的手被冲上来的陆季一把抓住，“主人你果然在这里，我就知道跟着记号走不会有错！”
明少卿默然地看了他一眼，那目光落在陆季抓着自己衣袖的手上。陆季慌忙松开了手，向后退了一步，
在明家堡这种上下尊卑分明的地方，陆季早已习惯了服从命令的生活。他似乎从来也没有像现在这样心存反抗过。
也许是因为他眼中的明少卿始终是不一样的。也许因为他曾看过初回明家堡的明少卿在第一次杀完人之后躲在角落里瑟瑟
发抖，看着他的眼神越来越冰冷麻木的同时，一说起沐晟就会立刻温柔下来。就是因为他看过太多不一样的明少卿，他才
能感觉到这个逼迫着自己强大起来的人究竟有多脆弱。
他可以为明不戒变得冷漠无情，却也会在沐晟的几句言语间彻底崩溃。
“我跟你交代得已经很清楚了，你没有必要再跟着我。还有这次暗卫的记号也不是我留下的，暗卫的行动和我毫无关系，
”
明少卿说完这些，就直接将门推开，看也不看陆季一眼就走了进去。昏暗阴湿的大堂里零星坐着几个人都在喝酒应酬，只
有角落的一个人在他推门进来的时候稍稍抬了抬眼，然后迅速地移开了视线，
那个轻微得几乎不易察觉的动作被明少卿清清楚楚地看在眼里。这虽然是个意料之中的结果，可是真正面对时，仍是会力
不从心，
“主人，你还是别过去的好，那个沐晟……”
明少卿未等陆季说完就挥手打断他，径自向那个周身浸在黑暗中的人走去。长年浸淫在潮气之中的木制地板踩在脚下发出
喑哑的声音，明少卿急促地走了几步，然后蓦地停下，
就在他快要走到沐晟桌前的时候，一直垂头不语的沐晟忽然将桌上的刀抽了出来，直直地，指向了他……
独有春红留醉脸（二十二 上）
“可以让你的人出来了，不必在那里装神弄鬼。”
沐晟说话的语气比他手中的刀更寒意逼人，明少卿茫然地怔在原地。他不明白沐晟在说什么，一句也不明白，
“你说什么，我……”
明少卿望着沐晟阴冷的目光，一时间几乎忘记了他的刀正指向自己，而是脚步不稳地急于走到他面前解释。此时的陆季则
是悄悄拔出了腰间的剑，做好了与沐晟拼死一搏的准备。
同为习武之人，明少卿应该能感觉得到此刻沐晟身上杀死正盛，这样靠过去绝对是凶多吉少，只可惜这个人一遇上沐晟就
什么也不顾什么也不管。
让人难耐的沉默横在这三人之间，面对着渐渐走近的明少卿，沐晟僵直的面孔上看不出任何的情绪，而他的手始终没有放
下，当他看到刀锋轻轻划过明少卿的颈项带出一线血痕时，心里全无预兆地一痛。
陆季紧紧握着剑，就在他快要克制不住冲上去的时候，野店的木门忽然被人一掌拍开。三人皆是一惊，抬头看去，那站在
门前的人，不正是他们苦寻不得的袁天罡么，
“二堡主也在这里，这真是巧了，”
悠然入室的袁天罡浑然不顾沐晟恨意满满的眼神，他远远地朝着明少卿行了一礼，然后道，“明堡主特命我前来与沐寨主
商议要事，既然二堡主也在，那正好做个见证。”
明少卿见状心头疑团顿生，小叔叔怎会与袁天罡私下往来，他明明知道最恨的就是这个人！况且，他是沐晟不共戴天的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