咬住右手的牙齿,放松了。Porsche舔着我的掌心,湿湿黏黏的舌头,有点温热。牠又转回头看电视。雨水的声音,是否
减小了?我滑下床铺打着赤足来到窗边,掀开漫住玻璃窗的帘布。原来雨水依然是这般狂似飞舞,只是我自己的错觉罢了
。
街上那昏黄路灯,一盏盏点亮,为这降雨而显得阴暗的街道点起光明,有盏路灯,熄熄亮亮的,是否钨丝烧断了?这样的
路灯,似乎也受到同伴排挤。
不过才六点过一刻,这城市的微弱光线已深深的墬落在整片雨水里。
我倚靠在窗边,肩膀轻靠着窜出水气的玻璃,偏头看着窗外,下雨的街道,原来这么清丽,我怎么没发觉这样的美?抓过
矮柜上的烟盒,动作平顺的抽出一根香烟,擦亮火柴,将火苗靠往烟头上点燃。
我将窗户开了一缝,这细小的缝隙不安分的将窗外那泥土气味吸入室内。
雨水的味道,土地的味道,树木的味道,寂寞的味道......
将烟嘴往唇边靠,尼古丁的馨香覆盖上了薄唇,我伸出舌尖轻舔着,滑过一遍又一遍的唇线,轮廓;烟嘴就这么轻轻搁在
上下两片唇瓣上。
点着的香烟,不抽,只是任着它这么烁着一点扑朔光亮,任着它这么散发漫住身上肥皂香味的尼古丁与薄烟。
Ni-G之所以爱上下雨,是否也是看见这样的风景而眷恋上的?晕黄光线下射下一道道因风吹而扭曲的线条,晕黄光线下照
耀出每扇玻璃窗上的水滴,一滴滴都在光亮下成了钻石眼泪。真的美,美不胜收的美。
连微弱的光线都可以让雨显得如此娇艳,怎么我手中这近乎熄灭的光线,却无法驱赶孤寂?
呵?异想天开的想驱赶孤寂,我苦笑着,双肩颤抖着。背贴着玻璃,挟着香烟的手指掩上脸庞,我正疯狂的笑,夸张的笑
,歇斯底里的笑,连已干涸的眼泪也让我笑了出来。
缓缓滑下颓然地跌坐在地上,掌心紧压着鼻梁,双眼也紧闭着,可是我这嘴,却不受控制的拚命发出喜悦的声响。
我该笑吗?其实我是想哭的,那么我的笑声是代表什么?为什么我又要笑?
呵!原来太想念一个人,是哭不出来的。
可是太想念一个人,却会让人无法遏止的狂笑。
第十一根香烟--我能否选择面无表情的面对思念?
明知这时间她不可能会出现在我面前,但,我还是很刻意的往那辆醒目轿车的方向走去。
为何我居然会期待看见她的车,看见她的人?难道一切都只是因为我的情绪失调,所以,她便成为了我发泄的好对象!因
为,无论我出口的话有多么苛刻,她总是安静的听我说,安静的任我咒骂,安静的看着我冲动,血脉偾张的表情。
真的,我从来没听过她对我的行为有所抱怨,就连那轻微的皱起眉头,也鲜少可见。
难道,因为她对我的好脾气,而让我在这样的时刻,让想见她的那种情绪更加澎湃?
我刻意的经过,装作闪避人潮车辆那样的刻意,刻意的透过外头水银灯的光线,看能否看清车内坐的人,是否是她。心中
闪过一念--我真的把她当成朋友而已......如此而已?
还来不及看清楚车牌,来不及将眼光转入车内,这辆距离我三十公分远的车子,突然,鸣响喇叭。
我瑟缩一下。被这车的主人发觉我的窥视?我作贼心虚的紧忙将眼光瞥往另一个方向,可是,眼角微弱的余光还是忍不住
的往那车的方向飘。紧闭的车窗降了下,朦胧间,我瞧见一只手,手上戴着一支表......我笑了,阴霾的心情似乎也好转
了这么一些。
我将身体挨近车子,方才那假装忽视的目光,也随即的调回正常轨道。
「你怎么会在这里出现,不是还有工作要忙?」我故作镇定的问,只希望能将我脸上的诧异与惊喜隐藏得好一些。
「先上车再说,这里很难出去。」
我快速的钻进车子里面。她的车,我很久没坐了。放松心情的将身体平稳的往椅背上贴,眼睛绕着车里的摆设打转。我喜
欢坐她的车,原因很简单,因为她的车让我感觉温馨,没有别的了吧,我......似乎不太确定。
她迅速的将方向盘旋了个方向,绕入一条我不熟悉的窄小巷弄里。还是她一贯的开车模式,左手稳着方向盘,右手平放大
腿上,眼神专注的看着前方的来车。她永远都是这样的人,认识她四年,没见她有多大的改变。她唯一真切的让我感受到
她变了的是--原来,她不是我心里所想象的那样虚华不实。其实,她的装疯卖傻,只是希望我可以过得更开心。
「你还没跟我说。」
她很浅很浅的勾勒嘴角,耸了一下肩膀。「我知道这样说你铁定认为我疯了。」
「你没说怎么知道。」什么都没说,我怎么知道她是不是真的又疯了?
「总觉得你今天心情不好,所以下来了。」她很轻柔的说,那轻柔的感觉就像一片浮云轻轻扫过脸庞,却不让人察觉。她
说话的时候,我看见她的眼底竟然有抹......哀伤?是我的错觉吗?
接下来的时间,我沉默着,一直不晓得该怎样往下接她的话。
我将车窗降下了一缝,飕飕的风声涌入车内,掩盖了喇叭里面传出的莫扎特第三十八号布拉格交响曲。钢琴声,弦乐声,
管乐声,铮铮之声全都让那猛灌的风声给掩埋了。
每回上她的车,我总会听见这乐章。究竟是她也喜欢,还是她知道我喜欢?
看着窗外一瞬瞬飞离,景物,橘红路灯,过往车辆,一闪即逝。我们彼此沉默着。
「为什么我们会投胎做人?」我看着外头的浮光掠影,突地对她这么发出疑问。
她偏过头惊讶的看了我一下,然后若有所思的微微笑着,我看不懂她脸上的笑意表示什么。
「你成长了。」她深深吸了口气,语气让我感觉她似乎有点高兴我能这么问她。
「这跟成不成长没有直接的关联!」我否定她这种说法,成长跟思考为何会做人类没有直接的关联性。「我只是不晓得为
什么我是个人类。」
她点燃一根香烟,递给我,再替自己引燃一根。
接过她递来的香烟,我抽了一口。烟嘴之上有点湿润,有点不同于以往戴维杜夫的香气。
「你之前应该不曾思考过这样的问题,不是吗?」
我思索着--的确,早些年前,我没有这么无聊的想这种怪问题,我也从来不曾怀疑自己为什么是个人类,似乎,这本该就
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没有什么值得质疑的。
但是,上了专科之后,我开始会想,如果在投胎转世的那刻,我不是选择了人道这条轮回线,那么我,会是在哪条轮回在
线降临?如果在投胎那当下,我可以多作考虑,那么也许今天的我,不会是以这样的躯体存在,而是换了另一种形貌出现
在这世上。
这么虚渺的假想,不知是真切的,还是只是电影里面描述的虚拟神话。也许,我会成为人类只是因为,我是由身为人类的
父母延伸而出,所以,根本与轮回论毫无关系!
「不要岔开我的问题。」
「好吧,我这么解释,你会是个人类,只是因为你必须了解更多不是人类所能理解的事项,你之所以会是个人,是没有原
因的,因为我们尚未孕育之前的问题,对我们来说太遥不可及,也太过复杂,既然,你改变不了你是个人的事实,那么为
何不用另外一种角度,看待你身为人类的事实。」她的说法,比我的想法更加来得缥缈,我的脑袋没有这么深的穿透力。
「不懂。」真的不懂,她讲得太艰深,我要的只是一种最原始的答案,我不要这么需要想象的回答。
「这么说好了。既然你是个人,也已经当了这么久的人类,那就继续做一个人类该做的事情,别去想这么多复杂的事。」
是够简单了,也够让我明了了,只是......只是......
「我可不可以不要当人,可不可以不要接受这样强制的安排?我们不能自己选择吗?」
我不想当人,做人好累,有好多烦恼,好多压力,不开心的事情永远覆盖了开心的时光,永远有很多的逼不得已,很多的
抉择,很多的不能后悔,很多,很多......当动物比当人好太多了。
我脑中忽然想起,之前的国文课文里面的一段文章,
庄周的......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
庄子曰︰「游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
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
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鱼也,子之不知鱼之乐,全矣。」
庄子曰︰「请寻其本。子曰『汝安知鱼乐』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问我,我知之濠上也。」那段寓言故事又是谁说的有理
,庄子?惠子?其实,都没有道理,因为他们都不是水里面游的那只鱼,又怎能轻易评断鱼是否快乐?而庄子不是惠子,
惠子也永远不可能成为庄子......谁懂谁?我不是动物,所以,动物真的就如我想象的这么好?
「......也许,也许,人类--就是我们当初的选择。」
「你不会懂的。」她很了解我,只是,我不想这么轻易承认,我真的是这样选择的。
「你怎么知道我不懂。」她半瞇着双眼,微微看着我。「鱼说:『你看不见我的泪水,因为我在水中。』水说:『我能感
觉到你的泪,因你在我心中。』有个故事是这么说的。」
我心底顿时晕起一阵涟漪,她真知道我心里想些什么!安知鱼乐--庄周。巧合?
「你就是那只鱼,多愁善感的鱼;我就是让你依赖的水,懂你心的那顷汪洋。」
鱼,水,庄子,惠子......我多久没回忆起这个桥段。
其实,我现在想对Ni-G说--你不是我,所以你并不能全然的知悉我,知悉我内心的所有一切;就像,庄子与惠子都不是水
里的鱼的道理相同。
Ni-G啊Ni-G,我不得不去承认,你真的猜透我的心,可是我那隐埋在最深渊的那颗心,连我都发觉不了了,遑论是你,一
个悉我如己的你。
世界上有太多的盲点,纵然,你如何能猜透我心,我如何的多清楚自己,但是,我们的内心始终有道防线,是你,是我,
是所有人永远也无法突破的。就像--潘多拉的宝盒,这般神秘。
指缝间的香烟,仅残留下燃烧过后的灰烬,我松开绷紧的指关,让这箝制在指头与指头之间的香烟,恣意的往下墬落,墬
落在一尘不染的地板上。
我凝视着,像要将地面看穿的凝视着......想自戕吗?是的,我想这样做,但......
下午六点半--
Porsche猛烈的往我这方向冲奔而来,那狠劲将我冲撞的倾倒一边,整个身子躺平在地板上,牠用那有力的前掌扣住我的
双肩,收入在那厚实脚掌底下的爪子,冷不防的探出,狠狠地往我肩膀上陷入。那双深邃的孔雀蓝眼瞳,迸射出冷傲的光
线。鼻息之间,急促的喘动着。
牠未曾用这么凶猛的态度对付我,我见过牠最凶狠的一次,也不过就是朝着我挥舞着脚掌,还没见识过牠真的气急败坏的
坦荡攻击我。这是第一次!
Porsche龇牙咧嘴,露出尖锐的犬齿,吼声自牠低沉的声带里不间断传出,陷在我肩上的力气正逐步加重。
我想,如果牠现在能够毫不留情的往我颈上的动脉,狠狠的划过一掌,我会很感激牠。
我可以尽情享受死亡之前带来的痛苦,一种抽搐的痛苦,听着鲜血潺潺由血管里奔流而出的声音,感觉血液的温度,感觉
看看,我的血是否还有温度,尔后,渐渐的,缓慢的,丧失知觉,没有痛觉,疲惫的闭上双眼,睡着,永不清醒
我可以获得重新的选择,一个不再当人类的选择。只是Porsche牠并没有如我所期望的做出这举动,牠只在最后凶猛的吠
了我一声,头也不回的离开房间,连电视也吸引不了牠。
我想,牠大概对我彻底绝望。
呵!我何尝不对自己彻底绝望。
第十二根香烟--还有选择吗?可以重来一次,选择不同的道路吗?
车子开上山停在断崖边,第三十八号布拉格交响曲一再重复播放着,山上吹袭的风有点寒,我缩了下身体。
「就这样,别关窗。」见她伸手要将窗户关上,急忙制止。我需要空气,新鲜的空气。
我真的很憎恨这样的自己,没来由的低潮,没来由的想哭,没来由的觉得--活着是一道箝固紧牢的荆棘。这样的心情折磨
,让我恨不得可以一死了之。因为我讨厌这样的自己。当身边所有的人都可以畅快的欢笑时,我却突然发觉自己脸颊上的
笑容竟是这般虚假。
原来,长大了真的无法令我开心,原来,所有的笑容全都是我刻意假装出来的。其实,我并不快乐,我一直都不快乐。
自从,我父亲过世那天起,我就不曾真正快乐过了。我的笑容,只是--为别人存在!
听说山上可以看见很亮的星星,怎么今天的天空却瞧不着半点光亮?月亮也残缺的令人惋惜。我叹了口很沉的气。
「还想不开?」她将挟在手中的香烟弹开,微弱的火花隐落在漆黑之中。
我浅浅的露出苦笑。呵,有什么想不想得开的?
「想得开又能怎样,想不开又如何?」既然你都已经说当人类的这条路,是我在一开始就选择的了,那么,我还能怎做?
「想不开就从那里跳下去,跳下去就可以重新开始了,跳下去就什么烦恼也没有了。」她伸手朝前方那断崖指去。
我看见她的手臂笔直的抬高,没有一丝犹豫,而,她的语气也如同她的手臂,僵硬得紧。她把我惹恼了,我未曾听过她这
样的口吻,我也未曾见过她眉峰锐利的像把剑,尖锐的骇人。
跳下去,我也想啊,只是,能否如我所愿还真是个难题。
「呵!」我闷笑了一下,这笑声连我自己听来都显得嗤之以鼻。「谈何容易,以为说说就可以成功?」别傻了,人生没这
么多事可以尽如人意。就连死,也不是可以自己掌握的。
「那就别再跟我说这些东西!」她严厉的叱喝我。
我偏头看了她一眼,光线微弱的让我无法看清晰她的表情。我瞇着眼,想要看清楚一点。
「我就算要死,也要看见你先死,不然我会不瞑目的。」我笑了一下,不想讨论这种话题了。她也跟着笑了出来,现在她
的表情可以隐约看出总算有比较缓和了。
「好多了?」
「没什么好与不好的,情绪过了就没事了。」
情绪过了就没事,是这样没错。只是我太了解自己了,而她也一样的了解我,我的情绪可以来得很快,却无法在下一瞬间
马上转好。
关于这点,我们都清楚。她也不想对我说些什么多余的告诫,说得再多,还是要我听得进去才有用,不然,哪怕她说得口
沫横飞,我依然故我。
窗外的秋风一波波地灌入车内。凉--好凉的风。我将脸颊贴近窗边,靠近着风的方向,让那冰凉的风吹拂着。我的眼神飘
往窗外,可,我却感觉出她的眼神飘向我身上,目不转睛的看着我的背。有些僵硬的气氛包围我,我无法自然的转头去看
她。
也不清楚自己究竟在怕些什么,相识这么多年,我跟她的关系就像家人一般,怎么这刻我竟然不敢,不敢如同以往那样,
大刺刺的转头问她看什么,而是,任着一颗心不安定的漂浮着,很不安。我......算了,算了。她要看就让她看吧!
我们又彼此沉寂,风声,音乐声,我的呼吸声,她的呼吸声。
「你女朋友怎么样?」她总爱问我关于最近身边女人的事情。有些事情,习惯,就不再大惊小怪了。就如同我给她的回答
一样。
「分手了。」我轻描淡写的说着。似乎,分手这两个字对我而言,就像在说肚子饿一样,没掺杂任何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