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歌行 上——吴沉水
吴沉水  发于:2011年04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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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日里最爱领着小琪儿疯跑,而且每次逗哭了孩子,便觉脸上有光,惬意非常。

当然,他还喜欢逗我生气,嘴又欠,行事又无赖,眼睛一瞪,尽是痞气,嘴角上弯,笑也是不怀好意。除非事情实在多,

否则他一日不气我三回,自己都觉得对不住自己。

我大概,成了他闲暇解闷的玩意儿。

但我却明白,他对我,真的没话说。

除了名义上的囚禁,但他从未苛待过我,甚至不惜重金,为我延医问药,我吃的用的,没一样是上等货,但却没一样不舒

适实惠,令人只觉自在松弛。

我活了这么多年,幼年经历不堪之极,不提也罢,入了叠翠谷,整日里提心吊胆,生怕被其他少年嗤笑蠢笨,拼命练琴学

书,只为争谷主青睐;再后来,经历了那么多,几乎只剩下活命这个念头,等到我终于屹立站起,想的却是如何手刃害我

如此的仇人。

细想想,竟然要数被囚禁这一月有余,过得最为轻松。

当然,这里面的主要原因还在琪儿。

这小东西自来这里后,倒是混得风生水起,前院后院,掌柜伙计,有一大半,或真或假,都待他甚好。小琪儿是头一回被

这么多大人关注,每日过得比我要好上许多,常常在瞒着我背后藏一个谁送的竹蜻蜓,或是小荷包里留几块谁塞的麦芽糖

。这孩子过得乐不思蜀,我也随他去,没必要因我被囚禁而让小孩儿陪着难受,那些沉痛的部分我一人承担足矣,琪儿,

还是合该这样疯跑、没心没肺,为点小烦恼哭泣耍赖,为点小得益欢天喜地。

虽然时间长了,他也疑惑为什么沈伯伯总也不让爹爹出后院,我便哄他说,这是我与沈墨山玩的一个游戏,看他能不能把

我骗出去,而我偏不上他的当。小琪儿听了兴奋莫名,直叫爹爹不要输爹爹不要输。我摸摸他的脑袋,在孩子看不见的地

方,苦笑着叹了口气。

时光流逝,可我的仇,却还没报分毫,这样下去,我何时才能真正挣脱心底无穷尽的痛苦和恨意?

这一日正是琪儿五周岁生辰。

我命小枣儿备下瓜果酒水,在晚间特地请了沈墨山并前头的栗医师、大掌柜刘铎、各位伙计来后院围坐,趁着这个机会,

我要向沈墨山及众人道谢。

钱银自然我出,我摘下头上碧玉簪,交付枣儿换作酒资,菜肴直接从京师大酒楼顶下,满满摆了两桌,看起来倒也丰盛。

沈墨山以下众人与他相类,均有白吃不得放过的心思;或许还存了好奇,似这等掳了人来,那人倒请客做东宴众位狱卒,

少不得要见上一见;或许如栗亭这般的君子医痴,自然觉得世界大同,人人就该如此化干戈为玉帛,欣然前往,总之前院

众人,除了当值的几个伙计,倒都来了。

大伙热热闹闹团坐一起,说笑逗趣,无拘无束,倒很是欢喜。

那一刻,我与他们,处得几乎像是朋友。

酒过三巡,我端起酒杯,站起对众人团团一举,朗声道:“易某父子来此间滋扰一月有余,为沈爷并各位掌柜先生添了不

少麻烦,尤其小儿赖皮,又缺管教,多亏诸位侠义心肠,诸多照应,易某在此敬各位一杯,以表谢意,请。”

大家都望向沈墨山,沈墨山站起,举杯朝我微笑道:“不敢,易公子肯屈居陋居,我等均觉蓬荜生辉,我倒喜令郎冰雪可

爱,一派童真,易公子教子有方,无需过谦。”

我微笑道:“沈爷这说的哪里话,易某于此养病,俯仰其间,已费了贵宝号不少好药,这等恩情,易某铭刻在心,时刻未

敢忘也。”

“放心,我不会让你忘,”沈墨山一脸坏笑:“便是我忘了,账本也记着呢。”

我好容易听他说句人话,果然不出片刻,又原形毕露。我瞪了他一眼,径直饮了酒坐下不语,气氛略有些尴尬,栗亭忙打

圆场笑道:“东家又说笑了,再提你那本破账本,明儿个我就送小琪儿练字涂鸦。今晚是小琪儿的好日子,咱们可得好好

说几句吉利话送人孩子才是。”

他在此间地位颇高,一发话,底下伙计自然附和着道:“易公子,小琪儿是咱们这些伙计的宝贝疙瘩,看着都舒心,照料

是应当应分的,您太客气了。”

“是啊,咱们这可有些年头没听见小孩儿的哭声笑声,他一来,铺子里热闹了不少,论理该我们谢您才是。”

“这孩子乖巧懂事,长得又像您,我瞧着往后定然大有出息。”

席间顿时一片附和,倒成了小琪儿的赞誉大会。我心下高兴,琪儿虽然听得似懂非懂,却也明白是在夸他,笑得如一朵花

似的,头顶的冲天辫晃来晃去,可爱异常。

我脸上含笑,再举杯道:“多谢诸位谬赞,请。”

下面一片请字,会喝的不会喝的都饮了不少。沈墨山偏偏停杯道:“要道谢可有不少法子,犯不着给自己个灌黄汤,别回

头把这段日子补下去的东西又打回原形,亏了那么多好东西不是。”

我看了他一眼,淡淡地道:“放心,亏不了你。”

我朝小枣儿点点头,那孩子会意,笑嘻嘻地进屋搬了小香炉出来,点了西域异香,香气微醺中,顿时连晚风也隐约起来。

我捻起桌上一片嫩叶,微笑道:“易某身无长物,唯自幼记调子学琴比别人强些,现下身边虽无琴,但借树叶一片,吹点

乡野小调,聊表谢意。”

我说完,又看了沈墨山一眼,口气不善道:“可要仔细听,一百两银子一曲呢。”

“真的?”沈墨山来了精神,眼睛发亮道:“那我可得仔细听着,一声也不落下。”

“东家,为何要一声也不落下?”

“你懂啥,一百两银子一曲,那一声儿折下来怎么着也得值几吊钱,这还不得掏干净耳朵听哪,万一落下一声半声的,东

家岂不得心疼死。”

众人哄堂大笑,沈墨山在笑声中脸色不变,老神在在地道:“说得好,这就是听钱响儿,明白了吧?一个个都给老子竖起

耳朵好好听吧。”

底下一片乱七八糟的应和声,只有栗亭拍着桌子掩面叹息道:“俗,一群俗物,太丢人了,简直太太丢人了。”

我笑着将树叶凑近嘴唇,吹了一曲高昂而欢乐的《新嫁娘》,这是流传京师附近数百里的嫁娶老调,大伙几乎耳熟能详,

加上在座的伙计大多年轻,谁没对婆娘遐想过,谁没个洞房花烛的憧憬?一曲吹毕,众伙计群情激昂,纷纷喝彩叫好。只

有沈墨山大失所望地道:“不好听。”

我奇道:“怎会……”

“这钱响儿直接落娶媳妇上,这不是暗喻娶亲花钱这桩无底洞吗?晦气晦气,不好听。”他挥手懊丧地道。

众人又笑,这回连刘铎大掌柜都看不过去,扯扯他的袖子低声道:“爷,您只管浑说,传了出去,看哪个正经人家的小姐

敢嫁您?”

沈墨山满不在乎地道:“那正中我意。”

栗亭打断他连连哀嚎道:“我的东家,求您别再耍宝行不?易公子可是京师第一琴,我们寻常容易听得见么?好容易有一

回,你还非得搅和了,你这安的什么心啊?”

沈墨山抬起头,看了我一眼,目光有些复杂,终于率性一笑,摊手道:“好,我不打岔,小黄,还有拿手的没?再赏我们

一曲。”

“是啊,请易公子再吹一曲。”

我微微一笑,捻起跟前干净瓷碟上的另一片新叶,欣然道:“那我再献丑了。”

我正色吹奏第二曲,这是我自己谱就的新曲,无名,但曲调柔缓安详,平静悠远,是唯一一曲,我为自己而写的曲调。那

一年我为夜夜无眠所苦,突发奇想,若能编成新曲,只为助眠,该有多好。曲子写成以后,我才想起,只有我一个演奏者

,我要如何才能让自己入眠呢?于是,这首曲子后来变成了哄琪儿睡觉的安眠曲,遇到他不肯好好睡觉的时候,屡试不爽

,着实令我轻松不少。

随着曲调辗转起合,似乎有暖风拂过每个人的心田,再加上西域异香的熏陶,席间每个人都渐渐眼皮耷拉,东倒西歪,慢

慢伏在桌上睡下。我目光微眯,直直看向沈墨山,却见他似乎在努力挣扎着睁大眼睛,目光盯着我,已经开始变得凌厉。

我心里一惊,立即加重曲调中催眠的分量,他似乎有些抵挡不住,身子越来越歪,眼皮仿佛有千斤重担一般不能睁开。

就在我以为大功告成的时候,沈墨山竟然咬牙抓住桌上筷子,举起就往胳膊上刺去。我心中大急,这里所有人,我只忌惮

他一个,如果他不能成功被我的曲调所获,则要前功尽弃,而且若再被他所捕获,下一次要逃脱,怕没那么容易了。

我一狠心,转换曲调,变得更加温柔缠绵,直如情人床榻低语,直如相思梦中隐现。这个转调实际上是很危险,若听的人

无情无义,心中无有挂念之人,则不会想去入梦相见,也即不会被曲调所惑,但沈墨山扎下的筷子却无力只在胳膊上轻轻

一碰,随即跌开,他双目逐渐温柔氤氲,嘴角似乎带上一丝笑意,终于慢慢地闭上眼睛。

我心里一松,曲调也呜咽转下,渐渐低不可闻,满座的人皆沉酣入梦,我立即抱起睡得昏天黑地的琪儿,迈步朝前院奔去

。哪知踏出一步,衣袖却被人攥住,我一回头,几欲吓倒,却见沈墨山伏在桌上,竟然又睁开眼,目光柔和地望着我,扯

住我的衣袖,怎么也不放手!

我顾不上那许多,随手操起桌上酒壶就想朝他头上砸去,就在这时,却听一人喝道:“长歌,且慢。”

我一听这个声音,心里一松,吁出一口长气道:“景炎,你可算找来了。”

那人一跃而至,出手如风,迅速点了沈墨山身上十七八道大穴,这才笑着看我,接过我手里的小琪儿,柔声道:“可算找

到你,还好你记得咱们约好暗号。”

我脚下一软,扶住他的肩膀催促道:“我也担心你忘了暗号,现下太好了,咱们快走,这里藏龙卧虎,呆久了恐生变。”

景炎点头,小心扶住我往外走,不知怎的,临出门之际,我鬼使神差回了一下头,竟然见伏在桌上的沈墨山,目光凌厉如

剑,内里怒火盛炙,几欲燎原般瞪着我们。

我心里一凛,忙回过头,跟着景炎,快步离开。

第 13 章

景炎大概是这世上,我唯一信得过的朋友。

也是唯一与我的过去有所联系的人。

景炎于我,大抵便如一个见证,见证我的成长,见证我曾经白衣胜雪,神采飞扬,便是每日被罚焚香默坐,抄《周易》修

心,却仍然掩不住眉端鬓角的悸动惬意。

如今想来,旧日如梦隔云端,唯有恨意痛得真实,若无景炎,我实不知该如何捱过最难熬的那段时光。

现在也还是多亏了他。

我跟着狂奔一路,心跳如鼓,呼吸已是吃力,景炎扶着我,看我额头冷汗涔涔,担忧地道:“小舟,不若,不若歇会再走

?”

“不能歇。”我强打精神,喘着气道:“那沈墨山不知何方神圣,连萧云翔那畜生都对他礼让三分,我们停一下,就多一

分危险。”

“但是你……”

“没事,”我挥挥手,问道:“你备下的马车呢?”

“怕引人注意,停在一条街外。”

“甚好。”我点头坚决道:“咱们快走。”

我们又跑了几步,我却脚下一软,险些堪堪栽倒。景炎皱眉道:“这样好了,我背你,反倒快些。”

我一顿,摇头道:“不必,我走得了。”

“你就是好逞强!”景炎不由分说,蹲下道:“快点,我背你。”

我迟疑了下,景炎催促道:“快点,看人追了来。”

我趴上他的背,景炎深吸一口气,抱住我双腿将我背起。

他的背部并不宽厚,但温暖一如当年。

“怎么这些年你一点都没长肉?”景炎不满地道:“还跟那年似的轻得像只猫。”

我微微一笑,回他道:“你也未见得长多好,肩胛骨还那么硌人。”

那一年,也是这个少年并不宽厚的背,承载着我,仓惶奔走,死里逃生。

好容易拐了街,找到马车,那赶车的一见我们,赶紧从车上跳下,揭了斗笠,却是跟了我许久的小厮箜篌,红了眼眶扑上

来道:“我的天爷呀,公子爷,您可算平安回来,担心死小人了。”

我喘了气,拍拍他的肩,道:“没事,难为你了。”

“那日琪哥儿哭闹不休,小的没法子,只好带他回去,哪知道错开眼就找不着你们,后来里面那几位醒了琴,凶神恶煞地

带了一帮官兵衙役搜府放火,见人就抓,小的怕极了,赶紧逃了出来,投奔了景公子。这一多月,我们找您又不敢明面上

找,又担心您让恶人逮了去,吃也吃不香,睡也睡不好,可愁死小的了……”

我赶紧打断他的长篇哭诉,简短地命道:“知道了,日后再说这些事。景炎,我们赶紧上路。”

“好。”景炎点了点头,一手抱着琪儿,一手扶我上了马车,我对箜篌道:“快走吧,后头没准有恶人追来了。”

箜篌吓了一跳,白着脸立马爬上车,扯起马鞭一抽,马车稳稳向前驶去。

一路颠簸,但我实在劳乏,竟然靠着车壁便渐渐睡去,不知过了多久,醒来时却听春雨淅沥,滴滴答落在车顶油布上的声

音。我睁开眼,却见景炎抱着小琪儿,正低声说着什么,小琪儿扁着嘴,一扭头见我醒了,立即扑过来一头扎进我怀里。

“爹爹爹爹,为什么咱们要走?我想沈伯伯,想铺子里的伙计,我要回去跟他们玩。”他扭着身子撒娇道。

我无奈地捏捏他的辫子,望向景炎,景炎朝我苦笑一下,看来小琪儿已经缠他闹了许久。我叹了口气,柔声问他:“琪儿

喜欢沈伯伯对吗?”

“喜欢啊,他会给琪儿点心吃,还给我请先生识字,对了,还教琪儿武功。”

“但他不也经常欺负你吗?还老是把你弄哭,你忘了?”我问小孩儿。

琪儿扁嘴道:“栗叔叔说,这是因为沈伯伯喜欢琪儿才这样的。”他抬起眼,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着我问:“而且琪儿要

学武功啊,沈伯伯说,只有学了武功,长大了才能保护爹爹不让坏人欺负。”

我一阵默然,心里莫名涌上些酸楚,强笑道:“景炎舅舅武艺高强,他教你便好了。”

“我不要舅舅,我要沈伯伯,栗叔叔说沈伯伯武功天下第一,我也要做天下第一,我要沈伯伯,我要我要!”小屁孩突然

闹脾气,我却听得暗自心惊,与景炎对视一眼,均在彼此眼中看到惊愕,什么叫武功天下第一?这不是太狂妄,便是太可

怕。

景炎立即问:“琪儿,你乖,这位沈伯伯可曾告诉过你他师承何处,何方人士?”

琪儿皱着小眉头大声道:“沈伯伯就是沈伯伯,他能摘个小叶儿打小鸟给琪儿玩。我要学打小鸟的本身,爹爹,我们回去

,我们回去!”

我怒而喝道:“回去作甚?看着旁人欺侮你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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