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歌行 上——吴沉水
吴沉水  发于:2011年04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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栗亭似乎眼中一亮,大笑道:“多谢老沈,有你这句话,我安心多了。”

沈墨山与他相视而笑,拍拍他的肩道:“白神医又如何?是吧,你要当个超过他的栗神医。”

栗亭欣然点头,跳起来兴冲冲地道:“那我现在回去想辄。”

他似乎兴奋莫名,立即一阵烟地跑了出去,沈墨山嘴角浮现狡黠微笑,得意地道:“老栗又发痴,这下好了,他多创几味

药,老子千金一枚给他卖出,嘿嘿,到时候还不稳赚不赔。”

我白了他一眼,有些好奇地问:“你,你们刚刚说的,给我吃的药,到底是什么?”

“没什么,”沈墨山轻描淡写地道:“也就是当年名震天下的白析皓白神医,留下了的活死人肉白骨的神丹妙药罢了。”

第 11 章

江湖载酒,快意恩仇,曾经成就多少美好的传说。

传说中总有英俊少年仗剑千里,书剑恩仇,总有美貌娇娥翘首以盼,柔肠百转;总有冠绝天下的武功秘籍等着有缘人去寻

获而后技压群雄;总有秘密的宝藏等着两手空空的少年郎不劳而获,纵使散尽千金,也是风流。

多么美好。

每个传说,就如这座古老都城顶上高远飘渺的蓝天,蓝天上振翅飞翔,哨声尖锐的鸽群,它承载着寻常人家多少说不出的

幻想,普通小老百姓多少道不明的期望,它适合仰望,适合追思,适合心潮澎湃,适合集体梦想。

大家似乎都忘了,那传说中的英雄,其实也不过跟我们一样,是普通人。

所以,当小枣儿一边服侍我喝药,一边煞有介事讲白神医当年如何神乎其神地救人性命,医人所不能,如何自创灵丹妙药

普度众生时,我总忍不住想笑。

我故意问小孩儿,白神医看来是神仙,却不知神仙还用不用吃饭,用不用使夜壶抠脚。

小枣儿拉下脸怒瞪我,若不是看在沈墨山面子上,我怀疑着孩子就该挽着袖子上前骂我。

看来白神医是他心中的偶像。

我曾经也有偶像。

或者不叫偶像,那个人,是我心目中神圣不可侵犯的天人。

他将我从禽兽不如的养父手中救走,将我从水深火热的屈辱生涯中救走。

他给了我栖息之所,后来,又挑中我作为他唯一一个亲传学生带在身边,虽然我学的只是笛子和曲谱,但却无疑成为谷中

最受人嫉妒的少年。

然后,谷主开始亲自过问我的膳食和每日用的药物,他说我身子太弱需好好进补,又说我早年全身蜡黄是得病,要将那个

病彻底根除,药一天都不能断。

紧接着,谷主给我布置严苛的功课,诗书歌赋,务必样样精通,而静修养气,更是必不可少。他说要吹就曲中神品,演奏

的人必须其质高洁,其行高远,五脏六腑不得留低俗浑浊之气。

我从没反省他的话,那个时候,他教的,他说的,都是毋庸置疑的圣人之道,我全心匍匐,顶礼膜拜尚且不及,哪里敢心

存疑虑。

一直要时过境迁了以后,我才顿觉,他这些话,其实与我所好,相差甚远。

他技艺超凡,每每一曲吹奏,飘渺悠远,犹若仙乐降临,闻者莫不心旷神怡,宠辱皆忘。

但我觉得这远远不够,我更愿用曲调狠狠碰撞人心底最隐秘的情感,最深刻的恐惧,最强烈的欲望,让闻者如痴如醉,随

我喜怒,任我哀乐,什么哀而不伤,宁静以致远,在我看来,全是狗屁。

生亦何欢,死亦何惧,这个世道,活着如此艰辛,若不酣畅痛快,怎对得住自己?

但在当时,我没有这样的觉悟,我只是非常痛苦,怎么苦练也无法达到他的最高要求,读再多的书,每日用沐浴熏香,虔

诚洗涤尘心,却总也做不到,他要的那种仙人意境。

那是我一生中第一次尝到沉重的挫败感。

那一年中秋,谷主一些江湖好友陆续来聚,其中有些甚至是谷中少年的父母亲人,俱是武林中成名已久的人物。加上众位

谷中少年、谷中任职的各级管事并侍卫、仆役,一两百人济济一堂,筵席围了长长一圈,大家共同赏月吃饼,一起过节。

席间免不了要有助兴节目,武艺好的少年跃跃欲试,纷纷抢着在谷主和亲朋好友面前露脸,连罄央哥哥都不能免俗,下场

舞了一段剑。

这等场合,便是不好看,也得违心说上几句恭维话,更何况少年们风姿不凡,个个武艺超群,假以时日,必定又是江湖上

扬名立万的少侠。因而场上赞誉声此起彼伏,连平素一张棺材脸的总管大人,都凑趣儿夸了几句。

人人知道,这明里夸的是孩儿们,暗地里,拍的却是谷主的马屁。

谷主冰冷的目光似乎在这一刻也稍有缓和,突然有人说:“爹爹,我们谷中众位兄弟拳脚了得那是应分的,但除此之外,

却还有一人天赋异能,有幸被谷主大人挑中,跟着习玉笛乐谱呢。”

我吓了一跳,赶紧抬头,却见谷中与我素日不太对盘的少年陆孝东,正坐在一位器宇轩昂的中年男子身边,一边说,一边

朝我不怀好意地笑了笑。

他一直嫉恨我得谷主亲授技艺,平日里已经为难甚多,可巧昨日又撞见我遭谷主责罚,两只小臂被细藤条抽出密密麻麻的

伤痕,抬起手都困难,又怎能吹奏玉笛?

“哦,果真如此?”那少年的父亲,我听闻是武林中赫赫有名的陆家庄庄主,此刻带了惊诧的语气,对谷主道:“谷主大

人,不知我等是否有幸得以聆听仙乐雅音?”

我慌作一团,求救般望向谷主,却听他冷冰冰地道:“客从远方来,自然主随客便,柏舟,你下场吧,可别丢了叠翠谷的

脸。”

他的话我向来奉若神明,万般无奈,只得抽出自己的玉笛,上场先拜了谷主一拜,再起身团团一揖,结结巴巴地说:“柏

,柏舟献丑了。”

不知怎么回事,场上竟然静默了片刻,无数热辣辣的目光均集中在我身上。我不由退了小半步,刚怯生生看向谷主,却被

他凌厉目光一扫,立即站直了身子,硬着头皮迎视众人。

过了一会,却听那位陆庄主呵呵大笑道:“叠翠谷果然人杰地灵,这般月宫下凡似的玉人儿,方配谷主亲授笛声,我等今

日瞥见,可真三生有幸啊。”

他这么一说,底下附和声此起彼落,甚至有粗豪的嗓门大喊:“就是就是,老子才刚以为错眼见着了小仙人了,谷主调教

的妙人啊。”

“这位小公子果非凡人,那曲子尚未得闻,已经令人不醉而醉。”

我窘得双手不知放哪好,悄悄儿看向谷主,却见他也看着我,目光似笑非笑,我心里一跳,却听他竟然语气温和地道:“

各位谬赞,柏舟,挑那本《流月》细细吹来便可。”他顿了顿,竟然道:“莫慌,照你平日练那样就行。”

我受宠若惊,急忙点头,横笛贴唇,略定了定心思,方娓娓吹奏。这曲子是入门习曲,我练了不下百遍,早已滚瓜烂熟,

便是闭上眼,也能吹得流畅自如。我心知谷主如此吩咐,是不可多得的体恤表现,原以为他不管我双臂受伤,却哪知,他

在不经意中已经给我关照体贴。我感动得热泪盈眶,一曲《流月》,也前所未有地诠释得宁静舒畅,温暖细致。

待曲调悠悠而终,我抬头四望,发现众人面上均露出赞叹陶醉的面容。

片刻之后,喝彩声大作,总算不辱使命,我心中欢喜,看向谷主,却见他也看着我,目光竟然是我之前想也不敢想的柔和

那一刻,大概是我活这么大,最开心的一刻。

被崇敬的人认可,哪怕没有言语,只有一个温暖的眼神,都足以让我珍藏心底,暖上很久。

那一刻,我昂首而立,得意地看向陆孝东,是,我是没有他那么好的家世,我不知道自己父亲是谁,我终其一生都没法像

他们一样成为少年英杰,我穷得连一粥一饭,都是靠旁人给予。

但我有很多他们没有的东西,我心底,珍藏了很多,他们不知道的温暖记忆。

大抵是乐极生悲,正当我想起要拱手道谢,鞠躬下场时,我抬起手,手臂一阵抽痛,适才被我忽略的疼席卷而来,我痛得

整只臂膀均在发抖,竟然在咬牙执笛拱手时,手指一松,那柄谷主亲赠的玉笛,直直掉到地上去!

我慌忙去捞,却抓了个空,正吓得魂飞魄散之时,眼前一花,一双白皙修长的手稳稳接住玉笛,随后我肩上一重,已经被

那人揽入怀中,抬起头,竟然对上谷主若冰雪初融,璀璨若星的眼神,耳边听到他温言说:“不是让你别慌吗?玉笛就是

你的剑,它在你在,明白吗?下次再如此冒失,自己去领罚。”

我呆愣地点头,谷主轻轻放开我,递上玉笛,道:“还不好好收着。”

我慌里慌张伸手去接,触到伤痛之处,忍不住哧了一声。

接下来,更为诡异的事发生了,谷主竟然自怀中掏出一个瓷瓶,递给我道:“涂在伤处,过两日便好。”

这一切就如做梦一般,美好得令人难以置信。

现下想来,不知为何,却想到一句话,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树叶吹奏的尖利之声嘎然而止,我才恍惚意识到,此时此刻,我吹的,竟然是《流月》。

琪儿稚嫩而清脆的童音在我耳边响起:“爹爹爹爹,你才刚吹的什么,可真好听。”

我从往事中惊醒过来,抬头一看,却见琪儿满头大汗,扑到我膝盖上嘟着嘴道:“爹爹你都不理琪儿。”

“哪有不理你,”我微微笑了,抱起他坐在我膝盖上,他立即拿胖乎乎的小手抓起另一片叶子递给我道:“琪儿好乖,有

给爹爹采外头嫩叶儿,爹爹再吹一个,要好好听的曲儿。”

我抱住他,哄着说:“琪儿吹好不好?爹爹有教过你的,记不记得?”

哪知小孩儿竟然不乐意地扭来扭去,大声皱眉道:“外头的伙计们不信我,说没人能拿叶子吹成调调,琪儿就吹给他们听

,他们却笑话我,说我吹的像,像人放屁!”

我蹙眉道:“什么混账话,待爹爹出去教训他们!”

“就是,他们都不知道爹爹的厉害。”琪儿挥着小拳头兴致勃勃地道:“沈伯伯说了,有时候不用跟人废话,直接挥拳头

揍人就好。爹爹,咱们去揍他们!”

我怒道:“沈墨山教你什么乱七八糟的,乖,下回不许听他那些浑话。”

小琪儿困惑地看我,咬嘴唇问:“什么都不能听吗?”

“那当然,你记住,这世上除了爹爹,其他的都不是什么好人,”我加了一句:“尤其沈墨山那样的。”

“哦。”小琪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我怎么又成坏人了?”沈墨山笑呵呵着踏入后院,道:“小黄,我可倒贴了你不少好东西,银子花得像流水似的,还得

贴功夫找人照顾你儿子,就我这种急公好义之人现下可不多了啊,你有没有良心。”

“良心?”我凉凉地回他:“别告诉我你没记账。”

“那是另一回事。”沈墨山毫不在意,转头对琪儿道:“小子,你说说,谁带你出去骑马玩儿,谁送会叫的蝈蝈给你?”

“沈伯伯。”小孩儿非常响亮地回答。

“那我是不是好人?”

琪儿为难地看了我一眼。

“不说是吧,成。”沈墨山伸出手指头点他道:“ 才刚有人送天香楼的点心,你这么不乖,看来是没分了。”

“沈伯伯是好人!”小琪儿毫不犹豫立即倒戈,从我腿上跳下去,冲过去抓住沈墨山的袖子摇道:“琪儿要吃点心,有脆

脆的有芝麻的花吗?”

“有。”沈墨山拍了一下他的屁股,说:“快去吧小猴崽子,都在前头给你留着呢。”

小琪儿欢呼着跑出去,沈墨山负手戏谑地看向我。我沉下脸,拂袖道:“骗个黄口小儿,算什么本事。”

“他今儿个生字默得不错,那是鉴赏,若默不出来,就得在前边院子扎半时辰马步,这是罚。”沈墨山笑呵呵地道:“赏

罚分明,我沈家商号的规矩。”

我冷冷一笑:“那不知沈爷来看犯人,是想赏还是罚?”

他竟然一本正经地道:“你这些日子有按时吃药,出房门晒太阳,脸色看来好了许多,我才刚听你吹调子,也不见阻滞,

可见心脉已经逐步恢复,该赏。”

什么乱七八糟的,我抬起头,问:“有什么赏?”

“你要什么?”他问。

“我要你放了我。”

“免谈,除了这个。”沈墨山微眯双目。

我叹了口气,黯然道:“罢了,我也不指望了,真有事给个全尸就谢天谢地了。”

沈墨山放柔语调,说:“不是要关你,是放你的时候未到。”

我垂头不语,他仿佛有些过意不去,道:“我说了,要奖赏你,想要什么,先说明白啊,别要贵的。”

“西域异香。”我抬起头,缓缓地说:“不点那个,我夜里睡不好。”

“他奶奶的,十两银子一两的玩意儿,你败家也不是败法吧?”沈墨山急得骂道:“这种东西就骗你们这些附庸风雅的外

行,其实点了还不如寻常熏香。”

“沈爷,您生意做这么大,难道还用得着买十两银子一两的?”我鄙夷地道:“这种东西,十两中只有一两不到的本钱,

其余全是名声,别告诉我您弄不到本钱价的。”

“本钱价不用银子买啊。”沈墨山大叫。

“铁公鸡。”我低声骂了句。

沈墨山不耐烦地挥手道:“得,算我欠你的。我可告诉你,只有一盒,多的没有,你趁早给老子戒了这些个中看不中用的

臭毛病。”

第 12 章

虽然百般肉痛,但沈墨山还是在数日之后,遣小枣儿送来一盒精致异香,那味儿我向来闻惯,放到鼻端下微微一嗅,一股

幽香扑面而来,确实是我往日需命人专门在京城最好的老号香铺子里头提前预定的西域异香。

十两银子一两,真真贵过黄金,平白往香炉里搁那一小撮的份量,便足够一户中等之家三五月的嚼用。

我其实未必要如此奢靡,但这个东西用惯了,却有它不为人知的好处。

它能助眠。

曾经我夜夜不能寐,头一沾枕,即忧心忡忡,恐又难以成眠。越忧心越难入睡,越难入睡便越加忧心,如此恶性循环,终

于大病一场。

后偶然间得了这种异香,反而能松弛精神,夜里虽然还是眠浅,可总算能模糊睡个囫囵觉。试过几次后,便是再贵,也会

咬牙买下。

但对其他人而言,这物件便是再好,也不过熏香,倒不见得多吸一口便延年益寿,得道成仙。

沈墨山其实骂得不无道理。

想起这个人,我愈加困惑不解。

他到底是个什么人?说他吝啬,千金难寻的圣药眼也不眨便给阶下囚服下;说他慷慨,偏偏一个铜子都算得清清楚楚,他

拿来证明自己待我多仁至义尽的账本上,竟然详尽到小琪儿吃了多少点心,撕烂了多少纸张。

说他一身铜臭味,可你又见识过他严峻威仪,令出必行的威风模样;说他是大侠风范吧,却偏偏喜欢嬉皮笑脸,没上没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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