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歌行 上——吴沉水
吴沉水  发于:2011年04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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罄央,他告诉我,这世上,除了冷漠、残酷、伤痛和愁苦外,还有善意,还有温柔,还有对人,不需要问原因的好。

第 6 章

是的,那时候,罄央真的对我很好。

即使是多年以后的今天,我仍然要说,罄央,真的对我很好。

在那间本来完全属于他自己所有的厢房里,罄央亲自支起另一张竹床,铺上晒了太阳的,又松又软的被褥,移来雪白的纱

帐,然后,笑着把我抱到上面。

我吓到了,直觉要跳下来,那么细密绵软的棉布被褥,我怕坐上去,会弄脏。

他按住了我的肩膀,说:“别动,这是你的床啊,从今以后,你就睡这里了。”

这里吗?我狐疑地看他,我狐疑地看四周,那个房间,就如罄央的人一样,如此纤尘不染,如此简约高洁,这里唯一不合

适的,就是我。

只有我。

我摇头,慌乱地说:“这,不行的,我,不是,这里,我不能住,我……”

“不住这里?是房里太素了吗?”他抱歉地冲我笑笑,说:“对不住啊,我生来不爱那些多余的东西,你要喜欢那些,改

天罄央哥哥去跟其他人讨些来送你,好不好?”

我睁大眼睛,摇头得更猛了。

“小柏舟,谷主说你住在这,你就住这,不要闹脾气好吗?乖乖的。”他轻声软语地哄我。

我拼命咬了嘴唇,才没将眼眶里湿热的液体淌下。我看着这双清澈如水的眼睛,那里面没有戏弄,没有鄙视,只有犹如微

风吹拂过枝桠,贴慰叶脉般的温柔。

于是我说了,我告诉他,其实我只是怕自己弄脏这张床而已。

说出来后,我就后悔了。我警惕地看他,这个少年,全身遍是非一朝一夕养成的优雅高贵,这样的人,如何能理解我,如

何能明白,身上这件入谷后换上的不合身的粗布衣服,已经是我穿过的最好的衣服;如何能明白,在我十岁的生涯中,从

没敢奢望过,有一天,能有一床属于自己的细软棉被。

我打算,只要他眼里稍微流露出一丝轻视或鄙夷,我就用加倍的冷漠来回报他。

哪知他半张了嘴,呆了呆,立即展开双臂,我被拥入他单薄的怀中。

那大概是我生平第一次,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拥抱,很温暖,超过了体温的温暖,还有,就是他身上那股,令人心安的青

草淡香。

他一边抱我,一边摩挲着我的背说:“柏舟,永远不要说自己脏。只要你的心不脏,你就永远干净。”

他的意思是,只要我坚信自己纯净若清泉,则哪怕尘埃满身,也无法玷污自己半分。

那时候,我还小,不懂得辩驳,不明白,这其实是多么美好,又是多么一厢情愿的想法。

我天真地想,或许,只要努力,就真的能把屈辱的记忆,被玷污的身体,从此洗涤干净。

于是,我贪恋地窝进他的怀里,贪恋地信赖他说的话。他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香气。后来我才认得,那种清香,属于叠翠

谷中,每逢春季,唯一会盛开的白色小花的味道。

那种花,谷主起了名字,叫“欢颜”。

整天面无表情的谷主,却为目所能及,唯一盛开的鲜花,取了这样一个名字。

随后,我又和罄央单独呆了三天。

那三天里,罄央耐心地陪着我,教我熟悉叠翠谷日常事务,教我明白谷中的大小规矩,教我知道,我的身份。

更确切的说,是叫柏舟的那个男孩的身份。

他和罄央,和这谷中十六位其他的少年一样,在谷里非主非仆,非徒非奴,如果真要说清楚,那只能说,我们都是叠翠谷

的人。

这个身份,身后站着的是叠翠谷,是那位神出鬼没,无人知其来历的叠翠谷谷主。

我那个时候,对江湖事并不知晓,也不知道我们谷主大人,在江湖中,是一个什么样的地位。罄央给我说了半天,我也似

懂非懂,只知道,整个南武林,没有人敢小觑这位亦正亦邪的谷主,没有人会不卖他手中那二尺玉笛的面子。

闻言,我怦然心动,因为我知道,跟着这样一位了不起的谷主,我真的是柏舟,而不是阿黄。我,真的不再是一个大字不

识的村童,不再是一个遭尽冷眼,卑微而低贱的小阿黄。

如果我努力,我甚至可能拥有卓越的武功,有锦绣的前程,有风光的未来。

那以前遥不可及,连想都不敢想的生活,竟然真的可以企及了,对吗?

虽然,那过程注定要充满困难艰苦,可我真的不在乎,我已经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于是,我拼命压抑激动得快要跳出胸膛的心,尽量平静地问罄央:“那么,我们是谷主的弟子么?”

罄央笑了笑,说:“我们不同其他的武林帮派,我们不是谷主的弟子,我们是他的学生。”

“弟子和学生,不是一回事吗?”

“不是,弟子的话,就意味着有一个师傅,但学生的话,则意味着有很多个先生。”他笑笑说:“谷主,是我们其中的一

位先生。”

“那其他的先生呢?”

罄央说:“这个谷中,无论大小,不分长幼,只要是有才学,都可当别人的先生,只要有虚心,都可拜他人作老师。

“一个人的一生,再天纵骄子,再才华横溢,总有其鞭长莫及的地方。所谓问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这是一种生来的限

制。但是,咱们在叠翠谷,却可以不求闻达诸侯,

罄央看了看我,噗嗤一笑,揉揉我的脸颊说:“小柏舟,不要一幅小老头的样子好不好,你要做什么,谷主自然会吩咐下

来。”他想了想,正色地补充了一句:“不过,如果谷主没有吩咐的事,你千万不要做,知道吗?”

我点点头。

他不放心,又加重了一句:“一定不能忘记哦。”

我再点点头。

我十岁才识字,早已过了孩童最佳的启蒙年龄。学起来,自然比其他人要吃力得多,但我学得很认真,很刻苦,因为我比

他们其他人都明白,能识字,是件多么不容易的事。

笔墨纸砚即便在今天,在我的心里,仍然是神圣而珍贵的东西。当时,每个谷中的少年每月都有定额的纸张笔墨可领,但

我舍不得用,我用细棉布将字帖和洁白的生宣包好收起。平时我用树枝在沙地里练字,手指头蘸水在桌子上练字,对着看

不见的虚空比比划划。

罄央笑着揉我的头,笑骂我小疯子。

除了罄央,我后来又陆续遇到了谷中其他的人。叠翠谷很大,除了杂役奴仆,就是许多来此学习的学生。令我高兴的是,

他们年纪都不大,长相都偏好,闲暇时凑在一块拌嘴打闹,玩乐嬉戏,跟一般少年也没什么区别,只是一到授课时间,便

个个自觉正襟危坐,摇头晃脑,煞有介事。

除了读书,这里的学生还要习武。每日午后院子教场以及绿茵地上望过去一片热火朝天,他们或舞剑弄刀、耍鞭挥枪,少

年英豪的雏形已然呈现。

而且这里无论读书习武,并不拘泥,谁做得好,谁就是先生,是先生,就不得藏私,要向虚心请教者倾囊相授。

他们都有一个目标,要做到最好,因为那个人,如果在三年一度的选拔比试中夺得头筹,则会有彩头,那便是由谷主大人

亲自传授一路武功。

叠翠谷谷主武功高深莫测,叠翠谷名震江湖,能得他青睐指点,将来扬名天下,成一代少年英雄不过指日可待。

有目标便有冲劲,有冲劲便有收获,对学习阶段的少年人来说,这是我见过的,最能促进教学相长的一种方式。

我并无荣幸与他们一道叱咤教场,每到习武时辰,我都会端一杯水,抱一本书,默默诵读。

之前的种种遭遇已经令我这具身子亏空过大,经络损害过重,谷内医师断定,我大概,终生不能习武了。

也就是说,我那个江湖梦,注定,只能成为一个泡影。

但令我痛苦的并不是这些,令我痛苦的,是我无法跟其他人一样优秀,我怕,谷主大人会后悔救了我。

会后悔带回来一个废物。

没有人会愿意带回来一个废物。

那个时候,谷主在我心里,是犹如神祗一般的存在,对一个年仅十岁的孩子来说,又有什么比将之救出火坑的男人,形象

更为高大的呢?

同样的,有什么样的担忧比得上,被那个如神一般存在的男人否定鄙夷更令人痛苦的呢?

日复一日,我连瞥见这个男人的资格都没有,连跪拜心中的神的资格都没有。

我迫切地想寻找我的用处,我想证明给他看,我不是一个废物,我虽然不能习武,字写得也不好看,但我不是一无是处。

我甚至有一个简单而愚蠢的念头,只要他需要,我就算是为他去死,也心甘情愿。

虽然我这条命,值不了几个钱。

第 7 章

十岁,我还不知道,天底下的东西再金贵,也金贵不过自己的命。

什么都有可能是别人给予,也有可能由别人收回,唯有活着这件事,是真真切切,关乎自身的事。

这本是像我这样的底层小人物早该琢磨明白的道理,可叹我却兜兜转转,绕了老大一圈,才明白过来。

后来有了琪儿,我的信念便愈加明确,自己要活着,这孩子也要活下去。

而且要活得,尽量比我好。

所以我即便设计诛杀萧云翔,也为自己预留了后路,如果不是半路杀出个沈墨山,此刻萧云翔早已一命归西,京师第一琴

师葬身火海,而我父子二人,正走在南下的水路上。

可是现在,沈墨山将我二人软禁在这杂货铺后小小的方寸之地里,虽然不曾苛待,但,却也不知道他下一步会对我们做什

么。

正因为不知道,才更可怕。

犹如利剑悬顶,你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掉下来。

我在这不敢多喝一口水,不敢多走一步路,连日的提防忐忑,不安焦灼,已经让我倦怠到极点,这一日只是歪在榻上,竟

然也能神昏疲惫,渐渐的眼皮犹如千斤重般,阖上便无法睁开。

正睡得黑甜,忽闻小孩大哭之声,我心里一惊,挣扎着醒来。屋外小孩啼声大作,听着就像是琪儿。我吓坏了,已经顾不

上穿鞋,立即扑到门边,却见院中大树之下,沈墨山抱着琪儿,琪儿却在他怀里挣扎,小脸上哭得通红,我怒道:“沈墨

山,你干什么?把孩子放下!”

沈墨山笑吟吟地转过身来,轻拍着琪儿的背,说:“他摔了一跤。”

我立即跑过去,一把抢过孩子,紧张地先摸他小手小脚,确定没有异状,才略放下心来。琪儿见是我,愈加撒娇,一头扎

进我怀里抱着脖子大哭,一面喊:“爹爹痛痛……”

“哪里痛?”我把他板下来,着急地问。

“腿……”他可怜兮兮地说。

我小心地挽起他的裤管,却见白嫩的膝盖上擦破一块皮,身上衣裳也脏了,头发也乱了,一张小脸沾了不知多少灰土,我

心里一疼,问:“怎么弄的?”

“琪儿要摘叶子给爹爹,摔,摔的……”他小嘴一扁,又待要哭。

这些年我每着他风餐露宿,漂泊不定,闲暇时为逗他,常常采叶子吹奏,所以在他心中,树叶就等于乐器,等于玩具。

我心里又急又痛,叱责道:“树这么高,是你能去爬的吗?摔下来怎么办?不是让你乖乖在屋里呆着吗?怎么这么不听话

?”

琪儿深感委屈,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行了,男孩子老哭什么!”沈墨山在我们身后冷冷地说了一句。

说来也怪,他一开口,小孩哭声竟然渐渐低下去,最后成为呜咽。

我一阵恼怒,却也无可奈何,孩子总是敏感直接,知道谁惹不起。对这个摸不着底细的沈墨山,就连我都存了三分惧意,

更何况一个稚龄幼童?

沈墨山踱步过来,递上一条洁白手巾,简洁地命道:“喏,自己把眼泪擦擦,跟个泥猴子似的。”

琪儿怯生生地止住哭,偷看我一眼,我没好气地伸出手,欲拿那块手巾,哪知沈墨山手一缩,我竟然碰不到。

我一扭头,冷笑道:“沈爷这是消遣我?”

“你多心了,”沈墨山蹙眉道:“他是你儿子,可也是个男孩,将来养活大了就算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一味这么宠着不教

,可不是什么好事。”

我怒道:“我儿子爱怎么对待是我的事,你又懂什么?他小小年纪吃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你知道吗?我恨不得把他含嘴里

捧手心都补偿不了,要你多管什么闲事!”

沈墨山的脸顷刻沉了下去,一把扯过孩子,在我来不及反应之前将琪儿扔出几尺远。我惊呼一声,扑了过去,沈墨山脸色

不变,单手轻松扣住我,在我肩膀处轻轻一拍,我半边身子立即麻木酸痛,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摔在地上的琪儿

呆愣了一下,立即肆无忌惮地大哭起来。

我心如刀搅,拼命挣扎着,回头骂道:“沈墨山,你欺负一个孩子算什么英雄?有本事你冲着我来,王八蛋,你不得好死

……”

他似乎轻笑一声,在我耳边暧昧地说:“好主意,欺负小孩确实不过瘾,不如欺负你,你说呢?”

我浑身僵硬,一股寒气自脊柱蜿蜒而上,这种不怀好意的声调,故作暧昧的低沉,宛若难以挥去的噩梦一般令我不由得心

怀恐惧。就在这时,沈墨山似乎吸了口气,猛地推开我半尺,这次却换上平日朗笑之声:“看你儿子!”

我顾不得自己,立即转头看地上的琪儿,却见平日被我娇生惯养的孩子,此刻自己爬了起来,小脸气得通红,握住小拳头

狠狠地盯着沈墨山,大声喊道:“大坏蛋,不许欺负我爹爹!”

我有些惊奇,却听沈墨山冷声说:“就凭你现在这副哭得像娘们似的窝囊相?”

“谁说我哭了?”琪儿急冲冲地吼回去,自己拿袖子狠狠擦了擦眼泪,怒道:“快放开我爹爹,不然等我长大了就杀了你

!”

沈墨山仿佛忍着笑,无赖地答:“那么在你长大前,我想欺负你爹爹就欺负他,你能奈我何?”

这算什么话?琪儿才五岁,沈墨山以为自己也五岁吗?我皱了眉头,不耐地道:“放开我。”

沈墨山哈哈大笑,松开搭在我肩上的手,又拍了两拍,温言道:“教孩子非得让他吃苦头,不然不长记性。放心,我刚刚

拿捏着力道,没摔疼他。”

我默然不语,这道理谁都明白,但不为人父母,却怎么懂这里面的心疼和不舍?

更何况,倘若你一无所有,这孩子成为你的全部。

我走过去,将那孩子揽入怀中,轻抚他的背无言安慰,小孩这次终于肯乖乖窝在我怀中,忽然闷闷地说:“爹爹,我想听

调子。”

我一愣,抬头看了看树叶,柔声哄他道:“这些树叶子太厚,吹不了。”

“正好,我也想听,”沈墨山笑吟吟地说:“我前儿倒得了柄玉笛,玉质莹润上层,乃漠北不可多得的羊脂白玉,漠北皇

家乐坊匠工精制而成。你名满京师,想必琴瑟箫笛样样精通,不如现下就试上一试?”

漠北白玉,漠北匠工,任一样都是天下闻名,可遇不可求。沈墨山老谋深算,明白乐痴对名笛,就如良医对痼疾,酒徒见

佳酿一般不可抗拒。他算得很好,若我是一般人,只怕此刻便会不由自主应了他的要求,落入他的圈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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