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歌行 上——吴沉水
吴沉水  发于:2011年04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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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面积极策划逃跑,一面假意推托,谷中布局我并不熟知。

杨华庭老奸巨猾,却也不急着逼我,我不知道他在等着什么,但他一直按兵不动,倒令我也不敢轻举妄动。

就这么又拖了半月,那一年也是万花英雄会,杨华庭忙得抽不开身,渐渐放松对我的钳制。那一日,我以嫩叶吹奏一本《

流月》,一曲即毕,却引来外墙一声娇滴滴的叫好声。

我眼前一花,竟见着一位妙龄少女越墙而过,俏生生站在我跟前,笑语盈盈对我道:“是你吹的?可真好听,我能坐这听

么?”

她面目清丽,笑容可掬,亲切中透着高贵的教养,望着我的一双美眸,却有无尽的温柔与善良。

那就是,我第一次遇到小彤。

第 33 章

琴声于高昂处戛然而止,杨华庭“哇”的一声,又呕出一口污血,却不及擦拭,忙盘膝运功,须臾间头顶白烟氤氲,莫约

一炷香功夫后方收功完毕,睁开眼,掏出巾帕擦拭掉嘴角血迹,端过一旁的温茶漱口,这才隔着白纱屏风笑道:“祭司大

人真乃神曲,老夫连着两日听曲疗伤,已觉胸腹顺畅许多,经脉通畅,血气循环犹胜壮年。”

“那是最好。”我淡淡地答,一边轻扣琴板,这回用的,却是那日杨华庭献出的黑玉琴,这琴材质古怪,但铿锵之音,却

是我这一生弹奏过的琴中前所未有的。仿佛那琴中生生附着某一慷慨赴死的英魂,仅稍事弹拨,便能出行军万里,关山飞

度的气概。

这当真是神器,只是却须佐以配得上的曲目,方能将这等气度,发挥得淋漓尽致。

配得上的曲目,倒也不是没有。

我轻轻一笑,细细抚摩琴身,上刻有古朴流云花纹,却不明显,我闭上眼,手指顺着那花纹一路游走,突然之间,忽听杨

华庭的声音近在身侧,带笑道:“看来大人很喜欢这张琴?”

我蓦地睁开眼,却发现杨华庭不知何时,已悄然越过屏风,站在我面前。

这老东西在探究我。

我冷冷看向他,他似乎有些疑惑,但随即讪笑着后退一步,道:“大人使老夫多年宿疾得医,对老夫有恩,对忠义伯府有

恩,这张琴,若大人真个喜欢,老夫想赠予大人雅藏,名琴配名师,也算对得起它。”

我也不推辞,淡然道:“多谢。”

杨华庭微微蹙眉,随即哈哈一笑,又上前一步,道:“大人生就一双好眼,却不知何方青山绿水,方蕴育出这等菁华,老

夫过两年闲暇了,也去游历一番,沾点仙气,好延年益寿。”

我冷笑一声,这般拐弯抹角打探我的来处,想来忠义伯府派出的细作探子,到底无法深入南疆,也不知所谓祭司该从何处

打探。

我轻拨琴弦,淡淡地道:“自来处来,有缘你自然能到。”

他碰了个软钉子,却犹不死心,眼睛一转,又道:“老夫自那日厅上得见大人的慈悲心肠后颇多感慨,夤夜冥想,终究想

出了个法子。我南疆子民多困苦贫瘠,不若以忠义伯府之名,于边界集镇开设作坊商铺,聘南疆人为伙计,也算为他们谋

多一条生路。大人以为如何?”

一股怒气骤然涌上,我对他怒目而视,心道以他这般奸猾狡诈,所谓聘人多半又拐又骗,哄得那些老实人签下卖身契,盘

剥血汗,敲骨吸髓罢了,就这样,却有脸在我面前装道貌岸然,悲天悯人?

我长长吸了口气,压下怒火,冷冷地道:“无需忠义伯操心,我族人事农桑虽多艰辛,所幸却淳朴知足,未曾沾染商贾习

气。过好日子人人心头所愿,但若为了个人私欲,黑了良知人心,忘了举头三尺有神明,这种日子,不过也罢。”

他脸色一沉,道:“老夫一片好心,只想为南疆各族做点好事,祭司大人如此说,似乎有些过了头。”

我缓了口气,淡淡地道:“冒犯之处非我本意,请忠义伯海涵。我身为祭司,自当守卫族人,不仅为他们祷告祈福,更要

守卫他们的敬神从善之心。忠义伯适才提议,恕我不能苟同,请打消此等念头,我在此谢过了。”

杨华庭终究城府极深,没将不悦表现出来,反倒彬彬有礼地笑道:“祭司大人一片赤诚,杨某怎会归罪?只盼你族人都能

知晓你的苦心方好。”

我垂头拨琴,淡然道:“我身子困乏,要先告罪了。听琴尚有一日,望忠义伯莫忘了。”

“那是自然,”杨华庭干笑道。

我站起身,道:“明日请杨盟主于角门备好马车,琴一弹完,我便要走了。”

“为何大人要走得这般急?”杨华庭笑道:“且请多盘桓数日,也让老夫略表下谢意。”

我定定地看着他,道:“忠义伯于天下英雄面前立誓,莫非想反悔不成?”

“哪里,”杨华庭摆手道:“只是好奇大人言辞间似乎对老夫颇有成见,既如此,又为何替老夫疗伤?”

我心里一突,淡然道:“忠义伯言重了,成见之流,非我所用。只是府上怨灵聚集,我天生体质无法呆在阴寒之地,还请

杨盟主海涵。”

杨华庭蹙眉道:“怨灵?”

我垂头不看他,叹了口气道:“这世上枉死冤魂,何其太多,忠义伯府建府百余年,第一代忠义伯也是兵革起家,想来死

在其手下刀刃,何止百千?只是……”

杨华庭眼睛微眯道:“只是什么?”

我盯着他的脸,缓缓道:“这些怨灵,似乎喜盘旋府上东南角一侧。”

杨华庭脸色一变,脱口而出:“胡说八道。”

那个地方,便是杨华庭的密室所在,我这么一说,由不得他不变色。我淡淡一笑,欣赏着这位南武林盟主百年不遇的仓惶

神色,道:“是与不是,盟主心里明白就好。只是若那处有人居住,不如劝其迁居,不然……”

他瞳孔骤然放大,低喝道:“不然怎样?”

“不然怎样,盟主难道不知么?”我轻描淡写反问一句,转身道:“来人,抬榻,抱琴,我要回去了。”

是夜,我命人焚香,静坐琴前默想。众仆役均被我遣散,我一人独坐,却觉世虑消散,举手按着琴弦,轻轻在黑玉琴声奏

一曲《眼波》。

这是写给小彤的。

在她曾经住过的房间里,弹一曲,想念她的曲子。

琴声虚畅清绝,这张琴惯有金石铁戈之音,然我却未尝料得,其缠绵低徊之处,竟能如此隐忍悱恻。

犹如将军上马,奔赴边疆,却在临走前一刻,回头瞥一眼青梅竹马的恋人。

犹如沙场血染,寒月当空,却有人挣扎着活了下来,掏出胸口藏着的定情物,淡淡微笑。

这样的情怀,尤比花前月下,尤比伤春悲秋,更令人感伤。

那是心口隐忍的痛,说不出口的企盼,是蓦然回首,历尽沧桑的温暖。

就如此刻对小彤的思念一般。

我当记得她。

眼波流转,亭亭玉立,明艳若仙。

永远地停留在十六岁,没有衰老,没有后来的屈辱,没有枉死,没有遗憾。

她永远含笑看我,道,你吹的什么,可真好听,再吹一个可好?

我垂头一笑,眼眶却瞬间润湿。

傻姑娘,只要你想听,我会永远为你弹奏,只为你一人,你知道了,可会欢喜?

明日,一切都要了结,成功与否,其实并不重要,我此刻心中,只亟待与你重聚。

突然之间,沈墨山带着痞子笑的脸涌上脑海,我手下一乱,调子嘎然而止。

我哑然失笑,竟然,想到那只铁公鸡。

怎的不是想起出生入死的伙伴景炎,不是我百般疼爱的孩子琪儿,不是我视为知己的红颜葛九,却独独想起,那个笑没正

形,老谋深算,斤斤计较,视财如命的沈墨山?

大概因为,跟他在一块那几月,确实过得轻松惬意,无忧无虑吧。

人果然是不能享福,一尝到甜头,便会心生怯弱、依恋、贪恋等等。

就在此时,我突然有种奇异的感觉,仿佛不知名的某处有谁在窥探一般。我猛然站起,转头四下查看,却发现空无一人,

我突然瞥见敞开的窗,心中一动,快步走过去,却见窗外池塘水波粼粼,皓月当空,哪里有什么人?

我的动静惊到外间仆役,一个丫鬟急冲冲跑进来,见我无事,方松了口气道:“祭司大人,可是需要什么?”

“无事,你下去歇息吧。”我摇摇头,道:“我也要歇息了。”

“那奴婢伺候您。”她走过来,扶我回床边坐了,替我宽衣,正要拿下我的面纱,我举手一挡,冷声道:“窥我面目者会

被神明降罪,你确定要看?”

那丫鬟吓了一跳,立即缩回手,笑道:“奴婢僭越了,祭司大人原谅则个。”

我命她放下床幔,闭上眼道:“下去吧。”

翌日,我换上洁白如雪的长袍,戴好面纱,心境平和踏入琴室。杨华庭早已候在那里,见到我,眼前一亮,笑道:“祭司

大人着我朝儒服,真乃玉树临风,翩然如仙。”

我淡淡一笑道:“忠义伯过誉,谁不知天启朝男子气度儒雅,非我等南疆人所能及?况且,我并不知此为儒服。”

“哦?”杨华庭笑道:“祭司大人以为是?”

“今日是一位故人祭日,我想身着白衣,寄托哀思,侍女便为我找来这件。”我皱眉道:“我可不知,贵朝书生皆作此打

扮。”

杨华庭哈哈大笑,道:“原来如此,我当祭司大人敬仰我朝威仪,欲投身书海,争做状元呢,还好不是,不然,可要抢去

十年寒窗的学子金榜题名之机会了。”

他长袖善舞,早已擅长恭维不着痕迹。我做出欣然的模样,道:“忠义伯过奖,小可南疆蛮族,如何能做锦绣文章?今日

琴毕,我待出城为故友上坟,不知马车可曾备好?”

“早已备妥。”杨华庭不无遗憾地道:“祭司大人去意已决,我也不好多留,只盼下回能再来敝处小聚,不知祭司大人可

否赏光?”

我淡淡地道:“如此,先谢过忠义伯了。”

“客气客气,”他笑着摆摆手,道:“那我们开始?”

“好。”我做出请的姿势,他率先闪身屏风那边,白纱绰约间,只见他如常盘膝而坐,我则如常端坐琴前,调音试琴。

随后,我开始弹奏如常曲目,他则开始运息。曲调一路平稳爬升,是当日大厅之上我演奏的《山花》。黑玉琴声调悲凉,

早已将这首曲子演绎出别样情怀,就在他头顶有白烟氤氲,显见运气进入关键之时,我曲调一转,却开始渗出激昂悲切之

音。

这是《天谴》。

我当日,特地为他们三人而作,满腔仇怨谱的曲子。

我自忖不是一个良善之人,我不信天理循环,我不信报应不爽,我遭受很多不幸,我也明白许多时候,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但在那之前,我从未想过要谁死。

即便被谷主那般利用伤害,被这老匹夫那般污辱强 暴,我的心底,其实纵使万念俱灰,生无可恋,却真的没想过要谁死

大概,我总还是觉得我命不好。

但在目睹罄央小彤之死后,我方升起一股刻骨铭心的仇恨,我恨我自己不能做什么,在悲剧还没发生之前制止它,我恨我

自己。

连带着,我也恨制造悲剧,视他人性命犹如草芥的这些人。

于是我要报仇。

萧云翔好色,杨华庭贪婪,前者见到我的脸即为所惑,后者知道我的琴声能杀人治人,说什么也不会轻易放我走。

于是,天谴就来了。

我将天谴改良了许多,威力更盛,更为猛烈,而对面的杨华庭,也身形颤抖,开始节节委顿。

他正值运功疗伤的关键时刻,骤然被我曲调所击,顿时真气紊乱,形同走火入魔。

我将曲调再度催急,他已然抵挡不住,砰的一声,摔到地上抖作一团。

我嘴角涌上一丝微笑,加紧催发曲中霸气。

就在此时,却见地上的杨华庭骤然抬头,猛地飞跃而上,手掌成刃,一掌拍翻屏风,另外一掌,急急切向琴弦。

哐当一声巨响,七弦奇断,反扑而上,我一个闪身,后跃避过。

“果然,你是来杀我的。”他嘿嘿狞笑:“祭司大人,杨某从来不信天上有无端掉馅饼的好事,良医良琴,却原来是催命

阎罗,只可惜你身无武功,全仗琴声魔力,现下没了琴,我看你还有什么本事?”

我面露惊慌,节节后退。

他仰头大笑,一边掏出耳中棉花,一边得意洋洋道:“这点小伎俩,就敢来老夫面前班门弄斧,莫怕,瞧着你还有点用,

若能将曲谱替我默出,我或许可饶你一命,毕竟忠义府自来讲究侠义之道啊。”

我瞳孔微缩,冷然道:“休想。”

“小美人,跟我犟是没用的。”他笑呵呵地道:“你知不知道我想怎么对付你?剥皮抽筋自然不会,我顶多让你欲仙欲死

而已。”他笑容不变,语调骤然转为暧昧道:“你还没尝过男人滋味吧?老夫勉为其难,教导你些做人的快活,祭司大人

觉着如何?”

“就如你对待这府内亡灵生前那般?”我冷冷地道:“他们一个个可都死状凄惨,在你身后,等着扑过来呢。”

杨华庭一愣,随即笑道:“这等小儿科把戏对我无用。”

我尖着嗓子道:“你后背有一个通体染血,面目划了几刀的男孩!”

杨华庭笑容有些僵,道:“我看不给你点教训是不行……”

他话音未落,突然身子一顿,随即面色大变,捂住口,却于指缝处流下殷红鲜血。

第 34 章

杨华庭难以置信地瞪大眼,捂住口,那血一下一下,不住从口中溢出。

他的脸色这时真正转成灰白,眼中逐渐染上惧色,当机立断,立即点向自己胸口檀中数处大穴。

“没用的,”我摇了摇头,轻叹道:“前两日的调子,本就替你清陈年淤血之余,又添新伤。好比拿刀子剜去旧痂,就必

定会累及底下皮肉,我可是想了很久,方想到这么个法子,”我站直身子,无奈道:“没办法,小可一无武功傍生,二无

靠得住的高手护驾,不多想点辄,岂不对不住自己个?”

“放肆……”他眼中狂怒,上前欲抓我,哪知只踏进一步,便一阵踉跄,险些栽倒。他迅速调息,口唇鲜血淋漓,却龇牙

道:“就凭这,想取老夫性命,没那么容易!”

他话音未落,已一掌拍来,这一掌虎虎生风,掌风所过,竟然扑面一阵炙热感,显是拼死用了十成功力。我忙往旁一闪,

却终究吃了不会武功的亏,虽冒险避开,却被他掌风扫到,煞那间扑倒一旁,险些撞上桌椅之角。

我挣扎站起,胸口一阵气血翻涌,却不顾上许多,趁着杨华庭喘气之际,从怀中迅速掏出管萧,在他第二掌未拍来之前,

吹响《望乡台》。

这已不是当日我在狱中逼迫萧云翔时所吹的同一曲调,而是经过我细细琢磨改进后的曲谱。曲调一响,宛若打开地狱鬼门

关,无数冤魂鬼魅汹涌而出,纷纷扑上来索命讨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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