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韩暮枫越来越苍白的脸色,而神情却平静如水,波澜不惊,这让莫河莫名地觉得心痛。
究竟是什么样的心理创伤让一个人丧失了“痛”这种自我保护的感觉?
韩暮枫静静地躺在床上,看着莫河那蕴含着担心与怜悯的眸子,心头五味杂陈。
莫河在怜悯自己什么?他不愿意深想,他并不想触及那已深深地压在内心深处的悲哀。
今天正好太医院王医正当值,而他最擅长的就是治疗骨折。
王医正替韩暮枫检查了一遍,上好了药,嘱咐了他一些要注意的事项,向莫河微微点头,就离开韩暮枫的房间。
莫河借口送人随王医正一同离开韩暮枫的房间。
“王太医,殿下的情况是不是不妙?”莫河皱起眉宇,直奔主题。
“莫大人果真敏锐,下官自问并没有表现出来。”王医正抚了抚花白的长须。
莫河的心一紧:“究竟怎样?难道他将终生……”“残废”两个字,他怎么也说不出口。
“大人先别担心,其实殿下的主要问题不是这个。”王医正是个精明的老头,他自然明白莫河未出口的是什么。
“那是什么?王太医您就别再把我吊到这半天上,不上不下的。”
“其实殿下的伤就如我刚才对他的说,只要好好躺着静养,按时针灸与敷药,会很快地好起来的。”
莫河闻言松了一口气,随后挑了挑眉头:“敢情您老人家见我太有空,闹着我玩来了?”
“下官怎敢?”王医正笑着作了个揖:“殿下是赘子,腰椎受过伤,对他以后怀孕生子会有很大的影响,只怕生产的时候
会比常人多上三四倍的风险。”
莫河倒吸一口凉气,王医正的话让他想起自己生阳儿与星儿时候的痛苦。赘子生孩子,是一场与鬼门关抗挣的拉锯战,比
常人高上三四倍的风险……那是什么概念?
莫河满腹心事地回到韩暮枫的房里时,韩暮枫正躺在床上,闭目养神。
柔和的阳光透过纱窗照在他的脸上,苍白如纸,显得羸弱非常。
莫河走近窗前,拉下窗帘,挡住耀眼的阳光,然后无声地走近床边,在床边的椅子上坐着不语。
空气在无声地流动,房子里静悄悄的,只有两人均匀的呼吸在此起彼伏。
许久,莫河打破了沉默:“殿下,对不起。”
“切磋武艺受伤是一件很正常的事,大人不必为此而感到愧疚。”韩暮枫仍然闭着眼眸,轻声地回答。
“可是,如果不是我大意用上了内力,你也不会受伤。”
“这只是意外。”
“可是……”这个意外却让你将来怀孕生子的时候很危险啊!要是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让我良心怎安?
“大人有空烦恼这个,还不如想一想你刚才抱我回房的时候,遇到了多少人。”
韩暮枫虽然受了伤,但是因为感觉不到痛,所以受伤的自觉性并不高。而且,莫河担心的神情与眸光让他有些承受不了…
…太像了,让他总是难以分清今夕是何夕,所以,他不得不转移莫河的注意力。
“遇到多少人?怎么问起这个……啊!”
糟糕了!在男赘授授不亲的教条下,赘子是不能乱抱的。在五国风俗中,若一个男子抱起一个赘子,若被三个以上的人遇
见了,就必须要娶那个赘子,否则,那位赘子将无颜面对天下,只能以死示贞。
刚才遇到了多少个人?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
苍天啊!这玩笑开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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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河很尴尬地看向韩暮枫,正好韩暮枫睁开秀美的眼睛,四目相对,莫河更是尴尬,俊朗的脸马上涨红。
怎么办呢?
按常理来说,他应该负起做为男子的责任娶韩暮枫——虽然他是个假男子。
只是,他作为北耀国的国师,在北耀国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在百姓的心目中,威望并不低于国君梁奕。
如果他成亲的话,绝对会举国皆欢。可是如果伴侣是他国的皇氏赘子,那就别当别论了。
因为以他的身份来说,那样的婚姻就算是两情相悦,也等同于政治联姻。
政治联姻对他来说也不是不能接受,但是在如今正烦恼结盟的当口,这样的一段婚姻让人遐想的空间就太大了。
现阶段,莫河实在不想再出任何混乱。
如果不娶他的话……
莫河明白,会这么强势地站在权力的顶峰上的韩暮枫绝对不会因为他不娶他而跑去自尽以示贞节,可这事若传出去,不仅
仅会让韩暮枫的名节受损,而且会让东天国皇室因此而蒙羞。
皇室的尊严等同于国家的尊严……
本来就已经因为结盟之事弄得很困挠的北耀国,只怕就要成为东天国的敌国吧?
唉……
莫河暗叹:如果自己是普通百姓或韩暮枫是一般平民,那就简单了……
“你看起来很烦恼。”韩暮枫再次闭上眼眸。
“有一点点。殿下,对于这事,你怎么看呢?”
“你不想娶我,对吧?我也不想嫁你!”
“可是,这对你的名节……”
“名节?”韩暮枫讽刺地笑了笑:“那种东西,我早八百前就没了。”
莫河微愣,忽然想起眼前这位殿下的确非常离经叛道,他给自己的成年礼物就是招男人侍寝……
尽管如此,只是这件事情放在他们两人的身上就不是单纯的名节问题。
“殿下或许不在意名节,可是这事若传出去,那么就等同于我将殿下以及东天国的皇室尊严踩在地下……”
“那就别让这事传出去!”韩暮枫睁开眼睛,眸中寒光一闪,冷冷地打断莫河的话:“这世上有一种人,是绝对不会乱说
话的。”
莫河心头一震,他明白韩暮枫话中的意思,只是他绝对不会去做这种事。
“殿下,我不认可这种做法。”莫河把尴尬为难抛到一边,很严肃地说:“我也希望殿下不会选择这种方法解决问题。”
“那么你打算娶我吗?”韩暮枫把头侧向莫河这边,一样严肃,清雅如莲的俊脸带着几分冷瑟:“若不灭口,你势必要娶
我。可是在这当口上,你娶了我,就算梁奕不想与我国结盟,也不得不作出与我国结盟的决定吧?作为与他一同努力,创
造出现今这繁荣盛世的你,绝对不想将你的主君陷入如此被动之地吧?”
韩暮枫一语中的,莫河无言以对。
“莫大人,我的方法是唯一个简单而干净的方法。”
死寂的空气越来越薄,莫河觉得有些难以呼吸。
不愿意伤害无辜的生命,不愿意让北耀国陷入被动的局面,究竟要如何才能两全其美?
而且……
莫河看向韩暮枫幽黑如潭的眼眸……
他才是最大的难题吧?
就算自己愿意娶,只怕这人是绝对不愿意嫁吧?
韩暮枫躺久了,觉得有些麻,想侧侧身体,在没有痛感的情况下,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么动会给他受伤的腰带来负担,但
是对于让他受伤的莫河来说,简直是一大冲击。
莫河完全忘了自己正在为难的问题,马上按住他的身体,又急又担心:“你怎么乱动!伤势加重了怎么办?”
韩暮枫哑言,三分着急七分担心的莫河与心头上的那人重叠起来,他酸楚地闭上眼睛:“大人,请你出去。”
韩暮枫忽然变成忧伤而惨淡的神情有些吓到了莫河,他既莫名又愧疚:“殿下,很抱歉。”
“大人,这句话,你今天说了很多遍。”
“我……”看着韩暮枫写满拒绝的神情,莫河有些无奈:“殿下,请注意一下你腰上的伤。你虽然没有感觉到痛,但你的
伤是实实在在的,稍有不慎,也许会让你终身落下病根的……所以,不要再乱动,好吗?”
“谢谢大人的关心,本殿会注意的。”
“那……在下就不打扰殿下休息了。”
莫河在将要关上房门的那一刻,视线定在韩暮枫那虽然盖在被子下,却仍显得纤细的腰上……
生子的时候,风险高于常人三四倍吗?
如果他与自己这个赘子在一起,那么就绝对不会遇到怀孕生子这么危险的事吧?
一瞬间,一个决定在莫河的心中悄然而下。
“殿下,这件事交给我解决,可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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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明媚,清风徐徐,本来能让人神清气爽的环境,却不能让满腹心事的莫河轻松起来。
莫河的思绪有些混乱,仰头望了一眼鲜艳的朝霞,有着几分茫然。
如果真的那样做了,那将如安排接下来的事呢?
虽然说下定了决心,但是若真的做起来,善后的事还真是非常多。
莫河无声地叹息着,坐在地下的一块大石上,望着清澈见底的池水、看着水中的锦鲤,愣愣地出神。
“似乎我常常都能见到你坐在地上、阶上、石上。”清悦醇厚的声音随着轻风传来,让莫河回过神来。
莫河慢慢地抬眸,只见一双白靴慢慢地踩着鹅卵石小路向自己走来,滚着金线的白袍衣摆飘荡着漂亮的弧度,飘然如风。
视线往上移,纤细的腰上系着金色的腰带,带上镶着耀眼的蓝宝石,每颗的距离相近,有致而美丽。左边以珍珠链子为系
绳,挂着一块通体碧绿的玉佩,下边长长的淡紫色穗子,在雪白的衣袍上,显得贵气非凡。
“莫兄,盯着我的腰看了那么久,看出了什么?还是说你看上了我腰上的这块玉佩?”略带恼意的声音从头顶上飘下来,
让莫河回过神来。
莫河觉得热气往脸上冲,非常尴尬地看着表情很自然,但水蓝色的眸子里却闪着不悦光芒的夏修竹:“呃……失礼了。”
真是的,韩暮枫腰上的伤都快成了他的心病了,居然盯着别人的腰来看,还好夏修竹不是赘子,否则真的要被人当作登徒
子了。
“是因为韩暮枫腰上的伤吗?”夏修竹见莫河尴尬,淡淡一笑,直接开门见山。
“嗯。”莫河并不意外夏修竹会知道。他既然能让夏修竹住进来,就预料到夏修竹必然会让暗卫监视着整个宁府。
这也是他反对灭口的原因之一。虽然他与韩暮枫都很清楚,夏修竹绝对不会自掘坟墓把这件事宣扬开去,但是这始终是把
柄之一。他现在为了自己国家的利益会选择隐瞒,他日,若此事有利于西宇国的利益,他就会将此事传开……
总不能把眼前之人的口也给灭了,如果那样做,根本不需要烦恼结盟之事,直接开战就行了!
“看你这么烦恼的样子,你不会是想娶韩暮枫吧?”
“是想娶他,只是他……”
“他不嫁?”
“是啊!韩潜殿下可看不上我呢!”
莫河的话让夏修竹陷入沉思,而莫河也不打算继续开口。
晨风轻送,草上的露珠晶莹剔透,闪耀着七彩的光泽,鸟语花香的早上,清幽怡人。
夏修竹沉思地凝视着莫河,让莫河终于有些不自在了:“夏兄在想什么呢?”
“其实莫兄有没有想过,你与韩暮枫之间的婚事若成,对于东天国来说是天大的好事,他为什么拒绝你?”
如果莫河不知道韩暮枫心里有一个深爱的人,他的确会觉得奇怪。在见识过国师府那场灾难性的毁灭后,在见识过他心里
那人已经重要到让他不顾场合地发泄仇恨之后,若他不拒绝自己,那才奇怪吧?
“我认为他是因为深爱着心里的人,不愿意为了任何政治利益而成婚。夏兄以为呢?”
“我也是这么想。既然莫兄已经明白,那现在还烦恼吗?”
“呵呵,还在烦呢!因为我必须娶他。”
“你……”
“夏兄,这是我的责任。也许他不在乎他的名节,但我不能不在乎,因为错在于我。”
夏修竹直直地凝视着莫河,湖水般的眸子波澜不动,却让能让莫河感觉到那平静之下的波涛汹涌。
“夏兄不赞成吗?”
夏修竹向池边走前两步,负着手,背向莫河,看着欢快的锦鲤,缓缓地说:“站在西宇国的角度上,我不可能会为你这个
决定而感到高兴。”
莫河看着夏修竹那随着晨风微微飘扬的发丝,若有所思:“如果屏除国家的立场呢?”
“我也不会高兴。莫兄,站在朋友的立场上,我仍然不希望你娶韩暮枫。”
“为什么?”
“你既然知道韩暮枫心里有人,又何苦呢?”
“责任与感情是两回事,而且我相信感情可以培养。当然,我并没有信心我一定能让他喜欢上我,但我有信心我们能愉快
地相处。”
夏修竹深思片刻,缓缓地开口:“莫兄,朋友一场,我并不希望你会不幸。你与韩暮枫不可能会有幸福的。”
“为什么?”他太武断了吧?就算韩暮枫心里有人,但未来很长,有着无数的可能,他怎么会这么肯定?
“因为你太像莫川了。你与莫川的相像,将会让他永远无法分清你是谁。”
“你说什么?”莫河震惊地抬头。
难道韩暮枫心里的那个人是……
夏修竹苦涩地闭上隐含迷雾的眸子:“我似乎没有告诉过你。我与韩暮枫爱上了同一个人,他就是莫川。”
莫河看着夏修竹苍凉而孤寂的背影,心里莫名地悲哀:“你曾说过,你与韩潜之所以结仇是因为你们害死了对方的爱人…
…他竟然……”
“是,他是被我与韩暮枫两个人害死的。莫河,在这种深爱与愧疚的痛苦下,韩暮枫若真的答应嫁给你,你只有一种身份
,那就是莫川的替身……这样凄凉婚姻,你真的想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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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河闻言陷入了沉默。
他看向清澈的池面,水面上倒影着自己的影像。他下意识地抚上自己的脸。
这张脸虽说俊朗出色,但绝对不是那种让人惊艳的美丽。
这个世上也曾有一个人有着与这样相似的脸,那人牵动着当世两大英杰的心,就算已经不在人世了,他留下来的悲伤却是
无绵无尽。
尽管他不知道他们之间的恩怨情仇,但是一个人最终是死在深爱自己的人的手里,不得不说这是天底下最大的悲哀。
原来这就是韩暮枫失去痛感的原因吗?
“莫兄?”夏修竹收拾好心情,回头低声地唤着莫河。
莫河苦笑:“……就算我想要这样的婚姻,这对韩潜来说,只怕会让他更痛苦,那我又算是负哪门子的责任呢?”
他边说边抬头看了看夏修竹平静的神色,略带迟疑地问:“夏兄,我很想知道,我与莫川究竟有多像?”
夏修竹出神地盯着莫河,与莫川相比,莫河更高一些,眉宇之间更沉稳一些,城府也更深一些……
细细地回想着莫川,夏修竹的心紧紧的揪痛起来,犹如被丝线紧紧地拴着,闷闷地痛着,让他无法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