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每天也会给斐迪南回信,抄几条三流爱情小说上的对白,再添上点近况的描述。有时我还引用剧本和诗歌,尽力将自己描绘成一个陷入情网的小公主。
男人的欲望使他们总会按自己的需要去塑造“完美”女人的形象,而我向斐迪南描绘的,便是他所期望的我——毫无主见、因爱痴迷,在他的英俊外表和如簧巧舌下不能自拔,甘愿为他牺牲,为王子付出一切。
这样的描写总会使我不由地想起温蒂妮,那个为斐迪南承受着痛苦的孩子。或许,对于男人而言,这样的女孩才是他们真正梦寐以求的妻子。即使丈夫已经变心、即使自己已经遭到了抛弃,却没有任何抗争,唯一会做的依旧只是爱他。
可这不是人类,而是木偶;这也不是爱情,而是监狱。
……
每天早晨,我的信都会被下人们准时送走;同时寄出的,还有我前一天的绘画、杂记和家书——不是给斐迪南的。送我来的卡林西亚战舰仍然停泊在港口内,根据协议,黑胡子多纳尔率领的这一小队人马能停留到我的婚礼之后。霍夫堡方面还增派了两艘双桅通报舰,“穆尔”号和“穆拉布”号,来承担我与母皇的联络。这两艘船定期往返于欧诺敦与的里雅斯特之间,为母皇送去我的音信,也给我捎来家乡的问候。这两艘船的速度很快,来回只需一周。
只是,两者之间似乎永远都是那样地不成比例。我给母皇送去东西要用箱子来盛放,而她给我的,却总只是一张小纸条——
“我的女儿:
妳的作品已经收到。玛丽娅·安托瓦奈特希望能知道妳更多的近况,以及欧诺敦的景致。如能来信告知,她必然会欣喜万分。愿上帝祝福妳和妳未来的丈夫。
神圣不可侵犯的帝国女皇、卡林西亚女大公兼潘诺尼亚女王,妳的母亲,玛丽娅·特蕾西娅·冯·奥瑞塔利斯(签名)”
母皇的话永远都是一陈不变的,简略到五分之一的头衔依然长得使人无奈。她丝毫不提卡林西亚的情况,也不告诉我皇室内部的消息。本尼凡多的人们都纷纷传言,说我的下嫁等同于流放,铁石心肠的母皇已经将我抛弃了。老卡洛也提到了这一点,并承诺在任何情况下都会保证我的安全。他反复强调玛尔斯要塞的坚不可摧,还批准我去那里参观,以了解他对于保护我的决心。
对此,我个人并不认为有什么值得担忧的。母皇是我这一生中认识最久的人,也是库尔嘉之外我最了解的人;自己应该做些什么,她很明白。
可我从没有想过的是,这样的传言让另一个人与我更接近了。那就是温蒂妮。
在那个舞会的夜晚之后,小飞鱼的生活没有任何改变。她仍旧是故身一人,独自吃着每一餐,独自度过每一个晚上。她没有朋友,王宫里的人们很少对她说话;贵族们只有在要她跳舞的时候才会想起她,而在平时,他们对她的忽略就如同对路边的石子。
一个情况令库尔嘉感到尤其地气愤——虽然王宫大得会使人迷路,可温蒂妮竟然没有属于她的房间。斐迪南在将她从海边捡回来之后,就命人在自己卧室外的走廊上放了个垫子,让温蒂妮睡在上面,因为他说永远都不想和她分开。
王子廉价的诺言现在已经破灭了;而用库尔嘉的话来说,斐迪南对温蒂妮的这种行径,“和对待一条宠物狗没什么两样”。就连最下贱的仆人都有一张床,即使明天就要处决的囚犯也能得到一间牢房,但温蒂妮——王子曾经最宠爱的情妇,竟然必须睡在房间外的过道上。
“只有这样,那个混蛋才能随时把她弄上床而不需要请人送口信!”库尔嘉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还用拳头敲打着书桌。“可恶!”她说,“不能再容忍这样的事发生了!我要去告诉老卡洛,让他为那个孩子准备卧室——真正的卧室,而不是狗窝!”
“这很容易办到。”我说,“可那对温蒂妮小姐会有帮助吗?失去了爱人的关心,用黄金装饰的卧房都只是昂贵的鸟笼。即便把她送到空中花园,她也只是一个人。”
这个问题把库尔嘉难住了。她挠着棕红色的短发,在房间里来回踱步,自言自语,还不时发出困惑的叹息。我从没见到过这样的她,也从没想过她会为了除我之外的人而如此难过……从小树立的骑士道精神让库尔嘉成为了一个毫无虚伪的人,她的关怀从来都是出于真心,而非另有所图。
“如果妳真想帮助她,库尔嘉,就该给她找些朋友来。”我提醒她。
“朋友?这是世界上最难得的东西!”库尔嘉为难地摇起了头。“许多人一生都只有1、2个知己,还有些人到死都很孤独。”
“是的。”我从椅子上站起来,轻轻地抓住女骑士的手腕,“所以,我们应该成为她的朋友。”
“我们?”
“对,就是我们——和温蒂妮一样背井离乡,来到这片陌生之地的我们。”
然后,我向库尔嘉说出了我的想法——我希望温蒂妮能和我们一起住。这样,我可以让我的侍女们去照顾她,让我的私人医生给她做些定期检查;我还有许多用不上的衣服和首饰,也能给她。平时,温蒂妮可以和我们一起四处游玩;晚上,我们还能讲不少卡林西亚的故事给她听,让她快活起来。
我一口气列举了许多好处,还说这么做的不足只有一点——我和库尔嘉以后必须收敛一些,不能让那天晚上的尴尬再发生了。
正如我事先预料的那样,我的骑士毫不犹豫地答应了。“这很容易,”她笑了笑,“只要妳像以前一样,把软木咬在嘴里就行了。”
这样可爱过头的情人,我真不知是该称赞她,还是上去揍她两下。可是,库尔嘉真诚的目光又使我产生了发自内心的负罪感……
我想,我已经对温蒂妮有了同情以外的感觉。在骑士思考着如何向对方施以援手的同时,公主却幻想着一个自私的可能……也许,我和斐迪南是一样的人;也许,我比斐迪南更可恶——他只是把温蒂妮扔在门外,而我的潜意识却已经在盘算着,怎样才能真实地接触到她。
库尔嘉去招集侍女和仆人了,她准备换一张大些的床,好让我们和温蒂妮能够一起睡。她还要在房间里摆上漂亮的水仙和百合,再加上海蓝色的窗帘和床罩,以及比现在更柔软的枕头。她说,只有这样的房间才配得上温蒂妮的美丽,才能使她拥有更开朗的笑容。单纯的虎鲸变得忙碌了,可她或许不会想到:她的爱人,正在动摇……
至于我和斐迪南结婚以后又该如何安排,我没有提起,库尔嘉也没有问。
这一天,当我们从国王的书房返回,一切都已经准备完毕。对于我这微不足道的要求,老卡洛连声赞许,夸奖我的善良,也借机吻了我的肩膀。所以,我不得不将沐浴作为首先必须完成的事。
库尔嘉像往常那样服侍着我,为我擦洗全身——触摸我的胴体,此时仍是她独占的权利。但这样做的问题就在于,我们不免会在沐浴过程中加入一些额外的小动作,而时间也就流逝得更快了。待我们更衣完毕,几乎已经是午夜了。王公贵族早已休憩,使女仆人也鼾然入睡;只有夜巡的卫兵们还在走动,皮靴踏地的声响清晰可辨。
我和库尔嘉决定现在就去找温蒂妮,把我们的决定告诉她。于是,我们提上油灯,向斐迪南卧室外的走廊进发。
但温蒂妮并不在那里,半张床大小的垫子上空空如也,几件叠好的衣服和一个小小的首饰匣放在一边——这就是她的全部财产。
那个孩子会到哪儿去呢?我和库尔嘉不免有些担心。我们顺着走廊一直来到楼梯边,一个正在那里值夜的宫廷侍从告诉我们,温蒂妮刚从这里经过,到楼下去了。“只要斐迪南殿下不传召她,她每晚都会离开很长时间。”
“去哪儿?”
“这我们可不知道,殿下。”宫廷侍从耸了耸肩,“她只不过是个情妇而已,谁会在不需要的时候去关心她呢?”
这就是人们对待温蒂妮的态度。
我和库尔嘉顺着楼梯来到底层,那里有一条过道,通向宫殿的更深处。我依稀记得这儿,写生时我到过附近,但因为有事耽搁而始终没有对此一探究竟。平时封闭着过道的大门,现在虚掩着,似乎有人打开门锁,却忘了关上它。我们没有多想什么,便走了进去。
这条过道与王宫上层的走廊不同,既没有油画和工艺品的装饰,也没有大理石雕刻的墙面。两侧的岩壁粗糙突兀,还很潮湿。黑暗的洞顶不时有水珠滴下,撞在长满苔藓的地面上,陷于无声。
油灯昏黄的光亮指引着我们,倾斜的路面则将我们带向更深的地底。整个通道是如此地漫长,我甚至开始怀疑,这条路是否通向地狱……库尔嘉习惯性地搂紧了我,用她强健的臂膀护卫着我身体的前方。即使赤手空拳,她也随时准备着为我而战。
但不久,地狱的设想便被否定了。因为湿润的清风正从过道的尽头吹来,在我们的身旁呼呼作响。风中夹杂着一丝我所熟悉苦涩,那是大海亘古不变的滋味。银色的光芒渐渐闪现,将一个狭长的出口展示在我们的眼前。
原来,这条过道横穿了整个山崖,从卡波迪慕特宫一直通向南面的大海。我和库尔嘉走出洞口,发现这里是海边一处天然形成的岩窟,位于加埃塔湾的东南端,距离玛尔斯要塞所在的埃波梅奥岛大约有1、2公里的路程。不过,从这儿是看不到要塞的,突出的断崖屹立在海中,挡住了洞口的位置。
借着油灯,我们找到了一座扶梯,通上岩洞的顶端。有人在那儿开山凿石,修造了一间华丽舒适的卧房。各种家具、地毯、装饰应有尽有,与外界的阴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一张用黑檀木做成的大床被摆放在卧室的中央,简单明了地告诉着人们房间的用途。
拿波列王家历代君主的风流,给他们的历史留下了许多政治以外的记载,也对这座王宫的建造产生了相当的影响。我很早就听说,之前的国王并不满足于和贵妇人们调情的生活,甚至命人到市井之中挑选美貌的高级娼妓。只是这样的做法实在有些不雅,也很容易引来其他情妇的不满,所以某个国王便命人在宫殿以外的隐蔽角落中修建了这样的居所。夜晚时,一些靠得住的仆人就会用小船送来妓女,让她们到这秘密的卧室中与国王、王子寻欢作乐。
作为本尼凡多未来的王后,或许我应该记下这里,并且配制一把门锁的钥匙。
卧房外还有着一个阳台,也是修建在岩壁上的,距离海面大约有5、6米的高度。。在一场激烈的鱼水之欢过后,身份高贵的男人们也许就会来到这里,呼吸海边冰冷的空气,回味刚才的烈火干柴。
这座阳台修得十分精致,唯一的不足在于它的围栏。这些大理石的柱子设计得过于低矮,即使像我这样身材娇小的女孩,也能把它们抵在腰间;而高大的库尔嘉甚至不用跳跃,便可以轻松地坐在上面。当然,如果不小心,也就很容易失足落下,掉进海里。
“这可真是个糟糕透顶的地方。”听着我的介绍,库尔嘉苦笑了几声。她还想再挖苦几句,一阵搅起海水的声动便在此时打断了她。
声音来自阳台的正下方,那儿有几级宽敞的台阶,从岩窟一直延伸进入海中。海水不断涌起,冲刷着台阶上的石头。这便是小船停靠的码头,所有应召而来的女人都是踏着这坚硬的石阶,前来赴约的。
而现在,我的视线却被另外的事物吸引了。
一个曼妙的身影就在那里。她穿着洁白的睡裙,站在台阶下;两手轻轻地捏起裙角,让海水没过她的小腿。欢快的步子迈起来了,飘逸的长发飞扬开去,绽放的水花层层相叠,溅起的露珠宛如结晶……似乎大自然中一切的美好都伴随在她的身边,而且,永远都不会消散。
是温蒂妮,她正在跳舞。
月光宜人,海风微抚,快乐的小飞鱼在海中跳跃。她的动作轻盈依旧,脸上的笑容更为灿烂。没有痛苦,没有伤感,只有最自然的笑容、最活泼的舞蹈。海浪是为她伴奏的音乐,月光是为她照明的灯火;每一个巧妙的舞步中,都蕴涵着她的思念;每一次深情的回望里,都保藏着她的记忆。
她一定个精灵。因为这样的美丽决非人类所能表达,如此的纯洁也与陆地无缘。那个时候,我以为自己见到了柔涅斯和多里斯的女儿,见到了忒提斯和安菲特里忒那妩媚动人、处处闪现着大海般温柔的影子。
我再度陶醉于温蒂妮的舞姿中,一时间竟无法发出任何声音。但库尔嘉似乎并没有被打动。她解下斗篷,顶在头上,然后一言不发地跳过围栏,迅速地越向下方的台阶!
我被她这危险的举动惊呆了,直到库尔嘉稳稳地落在水中,我才爆发出第一声可怕的尖叫。
我害怕库尔嘉会受伤;我不想失去库尔嘉!我明白她对我有多么重要,我也清楚自己有多么担心她。
可是……就在刚才,我的眼里,还都只有温蒂妮。库尔嘉就在身边,我却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
女骑士显然并不知道我正在想些什么。她完美地掌握了跳跃的姿势,毫发未伤。顾不得已经被海水浸湿的衣物,她快步跑向温蒂妮,将因为这突然发生的变化而愣在原地的小飞鱼用斗篷裹起,抱在了怀中。虽然惊慌的孩子有些挣扎,但库尔嘉始终禁止她再回到地面。
“您可真傻!”从楼梯上冲下来时,我听到了她正在教训温蒂妮的声音。“您难道不知道自己不能跳舞吗?而且还是在海水里!看吧,您又弄伤自己了!”
她不停地说着,就像是一个善良却欠缺表达手法的姐姐,正在担心着顽皮的小妹妹。而温蒂妮则默默地望着她,清澈的蓝眼睛中,既有疑惑,又有好奇。也许她是在责怪库尔嘉的不解风情,为刚才那段被终止的舞蹈而惋惜。
“赫尔芬施泰因侯爵千金,您每次都想吓坏身边的所有人吗?”我无奈地让女骑士把温蒂妮放下。“她的腿现在没有流血。”
这的确是事实。尽管温蒂妮已经在海水中跳了很长时间,可那些鱼麟状的伤痕并没有像上次那样出现。温蒂妮的双腿光洁如初,稚嫩的肌肤泛着珍珠的色彩。
“您现在感到疼痛吗?”我问。
温蒂妮点了点头。
“是哪儿?”也许只是没有流血而已,我想。
但温蒂妮举起的是胳膊,上面有几个红红的指印。不待我有所发作,行凶的罪犯就已经开始一个劲地向温蒂妮道歉了。
“赫尔芬施泰因侯爵千金,下一次请使用温柔一些的方式。”
除此以外,我不知该对冒失的库尔嘉说什么才好。其实,这样的指印在每次欢爱后都会伴随着我……
我又继续向温蒂妮询问腿伤的事,但她只是摇头,还有趣地摆动着自己的小腿,示意那儿根本没有痛苦的存在。她轻松的笑容中也看不到那艰难的忍耐,可见这一次的快乐,并不是假装的。
“在陆地上就会受伤,在海水里却轻松自在。您可真是位奇怪的小姐呢。”库尔嘉叹着气,看来问题的难度已经超过了单细胞骑士的思考能力。
同样的问题也困扰着我——但不是最主要的。这里是王宫中最秘密的禁地,是隐藏着国王、王子们隐私的场所,被冷落了的小情妇,又怎么能拥有这儿的钥匙,并且随意地出入呢?
一个古怪的念头出现在了我的脑海中——或许温蒂妮也曾经踩着那些冰冷的石阶,一步步地走进洞窟,然后,落进斐迪南的手中……可她的纯洁,还有她对爱情的忠诚,都使我完全无法将她与那些风尘流花联系在一起。如果需要想象,我宁愿把她当作来自大海的纳伊阿德丝……
我把自己的请求告诉了温蒂妮,希望她能和我,还有库尔嘉一起住。
不出所料,温蒂妮拒绝了。痴情的女孩拼命地摇晃着脑袋——她宁可像小狗一样住在爱人的门外,也不愿生活在远离斐迪南的地方。
于是,在命令库尔嘉强行将她带到我们的卧室之后,我抛出了预先拟定的协议:在斐迪南从伊斯特拉返回之前,温蒂妮住在我和库尔嘉这里;而当我和斐迪南结婚以后,温蒂妮也能够和我们一起生活。
我原以为这会使她高兴一些,毕竟主动向情妇示好的太子妃在这个世界上几乎是找不到的;而如此宽容的条件,在许多侧室的心中无疑是一种奢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