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阿 下(出书版)BY 爆琦
  发于:2011年04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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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曾对姬发那句暧昧不明的承诺抱有期待,但内心深处亦深为明白:姬发断不会为他离弃大好江山。

但即便如此,他仍不希望亲眼目睹姬发先于他亡故。如果定要逝去一人,倒不如以他之命换取姬发安好。因为他确是乏了,在这幺多年的欺骗之后,他当真不愿再受这情爱之累。

姬旦伏于地久久不得起身,只在嘴里声声重复低喃,直至天明。

此次太庙祷告之后,姬发的病情似稍有好转,但数日后便从宫中传出讣讯--

周武王姬发于夜半病重崩殂,终年四十五岁。(注一)

注一:历史上周武王的生卒年皆不详,有关周武王死亡的时间有三种说法,九十三岁、五十四岁和四十五岁,在此笔者选用四十五岁。

第十六章

姬旦身着炬领玄衣,木然跪于姬发梓宫(注二)之前,这偌大的殿堂里除他之外,只留有数名剪修灯花、添灯油的宫人。

据闻此为姬发临终前严令嘱咐,夜晚祭祖之值只容姬旦操之,旁人就算邑姜、姬诵亦不得入内。

姬旦无法探究姬发此令有何意义,若这是姬发实现对他的诺言,也算是做到了吧?

毕竟这最终的相伴时刻,姬发仅留给了他一人。

晃动的烛火下,姬旦望着黑色厚实的千年沉木,这副隐隐散着香味的梓宫便是姬发的归宿,不管里面这个男人生前是否拥有天下尘土,最终所得到的却只是这不到两丈之地。

那幺姬发一直以来所争夺、所付出、令万人牺牲的,以及他自己一直竭尽心力辅佐换来的东西,有什幺意义?

姬旦恍然不觉殿堂中燃亮的烛火此刻竟然怱明怱暗,好似有风从窗格里拂进来,将那几名一直低眉烧纸的宫人吹得没了影儿。

不知道姬发一个人在里面躺着,可否寂寞?

姬旦鬼使神差般地伸出手,轻轻抚摸梓宫黑色的封盖,然后缓缓地将头枕在了那上面。

堆放在姬发这副梓宫四周的有不少芬芳之物,用以掩盖梓宫内部的味道。但姬发逝去这三日来,并无一丝异味自这沉香之味中传出,想必是这木料异常坚固所致。

然而姬旦此刻没有心力探究此等闲杂事,他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眸,怔怔地凝视光滑的封盖,好似欲将此物看穿一般。

姬旦不敢掀起盖来,因为他不愿确认姬发真在里面。如同这样的光景,多年前似有过一回。

在姬发第一次偷偷带他着爬上卷阿,曾一时玩笑假意将他抛于木林之间,以希看到他哭泣哀求的光景。但最终姬发却因自己不慎跌倒而悻悻从树后钻出,虽然嘴中不停抱怨但脚下却不停,背负他行巨大半夜,累得几欲力尽才将他带回行宫--

自此之后,姬发领着他游卷阿时就再不会松手......

那幺,此刻若然揭开棺盖,姬发会不会像多年前从树后跳出来那样,叉着腰对着他爽朗大笑?

姬旦从不曾知道他的泪竟有如此之多,几十年来的隐忍,却在这一夕之间尽皆丧去。

「你这个,骗子!骗子!大骗子!」姬旦低喃自语,初时语声尚弱,用不了多时却渐渐激奋起来:「你不是我兄长!姬发应我之事便终会做到!他绝不会食言!」

十年?不是说好的吗?

就算这十年之约已然过去四载,就算姬发对他的态度永是这般模棱两可,就算姬发有妻有子,就算姬发在那次拥抱他之后没有坦承,就算姬发还期望绊住他的脚步,驱使他继续为其子效力--

但那个男人始终活着,会对他笑,会握着他的手,也会像个真正的兄长那般搂着他的肩轻轻地拍打着......

他不怪他,不怪他所有的隐瞒与算计,只求他永生平安!

胸口有如数柄短刀插入一般疼痛,愤慨的话语飘荡在空旷的偏殿直冲木梁,最终盘旋于半空中渐渐衰弱。姬旦狠狠地用力拍着梓宫的木板,终将这一生所盼、所怨、所哀、所怒全部倾泄发出。

然而姬旦的击打并未坚持多久,数下之后他便颓然而倒,跌坐在姬发灵前。双目朦胧间,彷佛又嗅到卷阿风中的味道。

姬旦恍恍惚惚地发觉他已身处那片丛林之中。依稀看到一片高高的天,白白的云,柔嫩的草绿色,还有丛中那一个向他挥手奔来的高大人影。

十八岁以前的姬发总是这般发出爽快的笑声,然后会用力扑倒他,让他们两人从斜斜的山坡上滚落至溪边。

风过、草飞、蝶惊......

姬旦不断地颤抖,唇颊皆白,但天旋地转间那股离奇的开心舒畅,却是与记忆深处里的片段毫无相异之处!

好似姬发这一回也依着那不成文的规矩,如愿来到姬旦面前,而他的容颜也好象与十八岁毫无差异一般,让姬旦看得心神摇曳,脑中混乱一片,根本不作他想。

低沉叹息间,熟悉的味道卷裹而来,倘若这离奇的幻象仅为美梦一场,姬旦亦不愿就此清醒。

如丝般的气息钻入他的衣领之间,直让姬旦浑身颤栗,他探出手,紧紧地抓住凭空出现之人,发出阵阵撕心裂肺的呼喊。

但很快,一切归于平静,姬旦腰下一软更加无力张唇:他已说不出话来,哪怕就一个字!

就在这刹那间,姬旦感到他被出现在眼前的姬发熟练地揽进怀里,烛光熄灭时夜风吹过,清爽得让人心旷神怡。

但圈着姬旦与其臂膀相挨的胸膛却是那般地真实,灼热感一波波涌来,炽得姬旦神智模糊,心魂剧烈动荡,几欲晕去。

「旦。」

似远似近的呼唤从姬发口里进出,姬旦瞪大双眼,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低头在他耳边柔声喃语。

一声又一声,似透过厚厚的衣,深深地如同水流这般渗过来,敲击他的胸门。

是梦幺?是梦吧?好一个奇怪却难得的梦!

姬旦所行的坚强于此卸下。此刻,他甚至可以发觉:唤着他的男人那又哀义怜的脸庞,隐隐约约地从他眼里飞掠而过。

「姬发,是你幺?」无意识地,姬旦轻轻询问道。

如今这情形,他哪顾得什幺君臣之仪、什幺兄弟之义,只像个溺水者抓住-块浮木般地珍惜万分。

立刻,他又察觉那个姬发温柔地拍打他的后背,接着义是抱着他的身子轻轻地摇晃。

「天人相隔并不可怕,们让旦孤独地活着,那才可怕。」姬发继续安慰着怀中人:「所以我来了,此后定会永伴你左右,再不分开。」

是他,是他,真的是他!真的是那个打小疼他、宠他、算计着他,又似乎隐隐惧着他的姬发!

姬旦痴痴地看着这人那宽阔的眉、威严的眼还有那英俊的脸庞,时而那般清晰逼真,时而又如漾在水面的波纹那般模糊圈散......

但是,不管这个姬发是人是神是鬼是魔,他再也不放开了。他伸出手,牢牢地抱住了姬发的颈,将脸颊贴在那人的怀里,再不愿松开。

跟着,姬旦感到他的身子被什幺东西托起来,稳稳地被固定在一个让他不愿意离开的温暖怀抱中。

圈住他的结实双臂在背上温柔地摩挲着,缓缓地,手从背部向下栘。

姬旦全然不在乎,只痴痴地盯着在他眼前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的姬发,享受着这个男人试探性的抚摸。

口涩、喉紧,舌苦......

山风般清爽的味道,甘甜醇烈......

心缓缓地狂跳,双眼又开始模糊不清......

直至激荡的心再次渐渐地归为平静,姬旦陡然间心澄目明。他感到一股若有若无的急促喘息声,亦彷佛听到卷阿山中小鸟呜叫的清脆声响,还有轻风拂过木叶的声音。

最后他觉得像被一片厚厚的柔云、一潭湛蓝的温水或是一张白色的暖毡所包裹着,时间久了,却都有些烫得他心跳难安。

由着身体沉浮在包裹他的这团温软之中飘飘然然......

单衣开闭拢合之间,姬旦越加被小心翼翼地呵护着。蓦然间,他感到体内一股不清不楚的绞痛迅速地蔓延,禁不住浅浅呻吟出声。

这一回确是真实地感受姬发的怀抱,让彼此炙热的情欲之火燃遍全身,远非初次的惊慌失措。

演变得越来越剧烈的疼痛震撼住姬旦的心魂,身体刹那间破裂的错觉令他心神俱钝,但包着他的柔软与温暖却越发强劲,直让他胸口发沭,无法推却那股伴随而王的莫大痛楚。

突然间热了起来,身体如同着了火般,炙得姬旦几乎无法呼吸。但他仅仅只是对着瞧不真切的姬发绽开唇角,酣然浅笑,让纯净如昔的黑眸里面退却了不少痛苦。

抱着他的确为姬发幺?不仅是一个梦,一个幻象?

姬旦不愿探究,他觉得或许也只有梦幻才能给他如此愉悦的体会!哪怕是夹杂于其间的疼痛,也根本算不上什幺。

闭上眼,神魂飘飞,让意识随风而逝......

意识飘遥着,拥着姬旦的模糊人影,似是离得更近......

这一生,终是要走到尽头吧?抑或是永远掉人魔障之中?

疲倦地闭上双眼,任由身体颠簸摇晃着,姬旦最后一丝仅存的意识也渐渐地随之远去。

或许--

这辈子,姬发于他,终是水中月,镜中花。

夜半时分,姬旦终于在混沌中费力睁开眼,迎上一双似已紧紧凝望他许久的炯炯大眼。

「你?」

抽然吸气而起,腰下一直缠绕的钝痛,却让姬旦再次跌进温暖的怀中。

「莫非,旦以为我们此刻同落黄泉?」坐在床边的男人带着微微的笑,温柔地拂过姬旦微乱的鬓发,「姬发将会在一个月后大敛下葬,自此世上再无周武王。我只是伴着旦终老的一名普通侍卫。」

「你,好大的胆子。」姬旦立即悟了,他悠然盯着姬发,心中伤痛虽减,但惶惑却慢慢地滋生。

「没办法,这些年来你整个人瘦了一圈,终日里神色郁郁极为不欢,我只能提前行动,否则我真怕现在睡在梓宫里的人就是你。」姬发说着,眼里闪出一抹浓浓的愧色,「我曾说过,至少这回我不能再负你!」

那幺对邑姜、对姬诵,对这个男人所应该负有的责任,对方就真的全然为了他而不顾了幺?

还有,他们这层有着「兄弟」外衣的阻隔,姬发也全然不顾了幺?

是什幺让姬发如此之快地做出此等骇世之举?

姬发深深地看着姬旦那双深如幽潭的黑眸,仍如十六岁那时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质,岁月的风霜并未留有太过深刻的痕迹,但清腥秀丽的脸颊却已印出让人见之心惊的憔悴,仿佛只须稍加逼迫,姬旦便会真真正正碎于他眼前。

种种这般,促使姬发根本不能再犹豫,亦不能退缩,他便在两名跟随他数十载的死亡相助下,精心策划借病而遁。

他本想在事后再与姬旦联络,然而当他见着姬旦在他灵前几乎全然崩溃,他就再也压不住心恸,毫无预警地拥住了姬旦,再不容他们退却。

而事前,姬发根本无法告诉姬旦,以他对姬旦的了解,他深知对方定然会竭力反对--哪怕这是姬旦渴求许久的唯一愿望。

因为,太过冒险;对姬旦来说,只怕是稍加危及姬发的事,他都绝不会允许发生。

可是,他却让姬旦等得太久、太久......

久得连姬发自己也无颜再甘于平静。

「诵儿有邑姜照料,朝事你亦会辅佐,我并不担心。」姬发握住姬旦微温的指尖,一定一句地说道:「我欠的,只有你一人而已!」

这却是实话,姬发与邑姜多年夫妻,却是亲厚多于情爱,姬诵出生之后他二人以礼相待,都似无法再度身心结合,而姬发也知此刻坚韧如邑姜,只怕已然不会像姬旦这般对他的「死」而感到如此伤痛。

「所以这之后的事,你打算交予我来应付幺?」姬旦说着。看见姬发眼中惭色越浓,莫名地,他心中的烦燥与惶惑竟然渐渐开解。

「旦,对不住!」原谅我最后的自私吧!做出这个决定,亦只是希望你没有心结、安然辅佐诵儿,并且能够与你厮守终生而已。

姬发由衷说着,揽过姬旦,让这具柔软的身子缓缓地靠在自己的怀中。

也罢......什幺时候,拒绝过你?姬旦垂眸,试探着拾手扣住姬发宽厚的后背。昨夜之事,并不是一场梦!

姬发认命般轻声长叹,感受姬发温热的气息划过耳垂--只需明白这一点,此生也便足矣!

拂晓时分,姬发带着深深的歉疚与隐隐的期望,如幽灵般消失在王宫,将周主之死接踵带来的内忧外患留给了姬旦。

武王崩后,其幼子姬诵继位,号成王。

在这周代初立尚未稳固而成王年幼的时刻,姬旦以其非凡的才华与威望执政称王,代天子处理朝廷要务,广搜贤才,几欲达废寝忘食之步。

成王诵于此期间极为配合姬旦摄政,竟然一反往昔倔强,对姬旦甚是敬重,这多少让姬旦颇感欣慰。

然而就在成王二年时,管叔姬鲜却因妒忌姬旦卓越功绩,而他自己则为姬旦之兄却不能摄政,不平之下四处散布谣言:周公将不利于成王。

传闻还言,姬旦不去他的封地鲁国,却让其子伯禽代劳,其目的就是要留在朝中伺机篡夺大权。

而被三叔监管中的武庚终等到这个机会,令侍其左右的崇应彪将此等言语四处散播,很快地便传遍众诸侯国,引来不少诽语。

这一日,姬旦送走从鲁国前来探望的伯禽,回到内室之时姬发早在屋中等候,桌前还布着几碟精致小菜,却已发凉。

「如今形势如何?」姬发终日盔甲覆面掩去面目,唯有与姬旦独处时才露出脸来。

这些年里,助他假死而遁的两名死士皆染病身亡,他与姬旦二人竟将这天大的秘密成功地隐瞒下来。

「将这些菜热热再食吧。」

「武庚知道你封三哥他们将他围而管之,就是为了监视他。因此,这些年来他相当安分,在三哥他们面前毕恭毕敬。

「据闻武庚不时给三哥他们送去金银珠宝和美女贿赂其心,时间一久,三哥自然便会觉得此人不错,对其戒心渐失。」

姬旦微摇首,坐于姬发身旁拿碗夹菜,一面轻声叹道:「只怕如今三哥他们已将武庚看作知己良朋吧?」

「以我看来,武庚那小子接下去便会联络殷商旧部,说动姬鲜那好大喜功的呆子发动叛乱吧?」

姬发最为了解他每位兄弟的脾性,做出这等猜测,也早在姬旦意料之中。

只是他亦知,姬鲜他们不过是垂涎姬旦这摄政之位罢了。对他忠诚如斯,除却姬旦,这世上还有几人?

心里思忖着,姬发忍不住伸臂握住姬旦的肩头,轻轻地摩挲。

「探子来报,武庚遣人去了佳夷,只是不知丰将是否会答应他们举事?还有其它往日里不大服从我朝的小国亦不容怱视。」姬旦拣着几色素菜咽下,发觉姬发似颇为不满他这选择,禁不住绽颜。

「如此说来,情况似乎极为不妙?」姬发不容分说,举筷将几块松肉放进姬旦碗中,皱眉道:「师尚父一直按兵不动,亦没来信相问,恐怕他也相信你有不轨之意。」

一时间,他对姜尚亦不禁有些埋怨,姬旦礼贤下士,为政务甚至到一沐三握发,一饭三吐哺的地步,他亲眼见着心爱之人这般劳累,姬发未免好生心疼,不由得自责他一时冲动,将这副重担全然压在姬旦纤瘦的肩膀上。

「好在奭弟总是站在我这一边。」姬旦见着姬发神色,哪有不明白这男人的心意,他不禁轻笑,转了话题。

日前,他依着姬发遁身之法对外宣称淳于缨病逝,而将终使姬奭与她永相厮守,只等他们那三子再略长年华,才将其身世俱实相告。

「丰将那蛮子凶悍,若他引兵加入,你可要小心。」姬发此刻虽真正拥有姬旦,但回想前尘,终会对觊觎姬旦之人耿耿于怀。

「多时不见,他毕竟顾着族人,又怎会将心力放在杂事之中?」姬旦笑道转而轻哼:「不知是谁,当年竟将他所做的事推到人家头上......」

「老四!」

姬发无可奈何,只得苦笑摇头接受恋人的讥讽,毕竟当年确是他不对。

两人正说话间,宫内侍者传旨,却是成王诵宣姬旦即刻进觐,姬旦不及再与姬发说笑,只得起身赶赴王宫,留下姬发望着这几色小菜愣愣发呆。

来至成王行宫,姬旦突见列位王公重臣俱在,而成王姬诵则端坐王椅之中静静地看着他。

原来周公不利于成王的言论已经传进王宫里,如今却是这些满足安逸的贵族前来向成王进言,他们皆怀疑姬旦执政的初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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